《灿烂千阳》的人物创伤解析
2018-07-12李爱爱王庆勇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84
⊙李爱爱 王庆勇[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84]
一、引言
卡勒德·胡赛尼出生于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后因战争举家前往美国。到目前为止,胡赛尼共有三部小说问世:《追风筝的人》(2003)、《灿烂千阳》(2007)、《群山回响》(2013)。《灿烂千阳》被称为女性版《追风筝的人》。该小说的主角不再是男子,而是两位美丽的喀布尔妇女。本文要探讨的是:出身不同、年龄相差较大的两位妇女如何在当时的政治社会背景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们的命运如何发展转变?她们会如何寻找归途?
创伤理论最早开始于18世纪初、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大部分时间里,很多研究都集中在退伍军人身上,由此带动有关心理创伤症的知识建构与发展。但直到20世纪70年代妇女解放运动兴起,大众才真正了解到最普遍的创伤应激障碍患者并不是战场上的男人,而是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女性生活的真实面貌被隐藏在个人的、隐私的生活领域中。她们认为谈论性或家庭生活的经历将招来别人的羞辱、嘲笑和不信任。女人因害怕和羞耻而保持沉默,而这样的沉默正好给了各式各样的性与家庭暴力最佳的保护伞。《灿烂千阳》中的两位女主人公在专制的家庭生活中,毫无地位可言;在动荡的社会时局下,毫无权利可言;在恐怖的战争炮火下,毫无能力可言,她们如同阿富汗的房屋城墙布满疮痍。然而在创伤破坏的背后,如何治愈创伤无疑最为关键。复原的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安全的建立,第二阶段是回顾与哀悼,第三阶段是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感,从而最终实现创伤的真正痊愈。
二、《灿烂千阳》中的人物创伤分析
《灿烂千阳》中的两位女主人公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遭受着不同程度的创伤。不公平的社会制度、残酷的家庭暴力以及无情的战争纷乱像三座大山一样使得她们被迫在夹缝中求生存。那么,是什么让她们没有在绝望的生活中沉沦?是什么让她们没有在残忍的家暴中屈服?又是什么让她们没有在痛苦的创伤中放弃,有勇气继续拥抱新生活?
(一)社会制度的创伤与修复
20世纪70年代,阿富汗盛行一夫多妻制,妇女地位极其低下。在这样的制度下,妇女的悲惨命运首当其冲的是父权制下妇女丧失婚姻自主权,其次是严重的重男轻女观念。朱迪思·郝尔曼认为社会制度的不健全会导致受损个体难以对外界乃至自己进行支配,断绝与外界的联结感,甚至彻底投降(2015:28)。作为一个不受众人欢迎的哈拉米(私生子),大家视玛丽雅姆的出生为奇耻大辱。在父权社会中,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是没有资格决定任何事情的,话语决定权往往掌握在男性的手上,十五岁的玛丽雅姆也难逃厄运。在她还没有从母亲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时,父亲扎里勒及其三个妻子私自做主逼她嫁给一个大她三十多岁的鞋匠拉希德。更悲惨的是,年幼无知的她历经七次流产后完全丧失了生育能力。家庭地位低下的玛丽雅姆逐渐变成丈夫口中的无知下流之徒,呼来唤去的下贱仆人和出气解闷的殴打对象,活生生地把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折磨成一个任劳任怨的中年妇女。
心理创伤的核心经历是自主权的丧失和与他人感情联系的中断。因此,治愈伤痛的基础在于重建创伤患者的自主权和创造新联系。复原仅能在拥有人际关系的情况下进行,不可能在隔绝中进行(朱迪思·郝尔曼,2015:124)。复原过程的第一阶段是安全的建立。和莱拉的相处让玛丽雅姆放下之前的戒备,找到自身的价值和一直寻找的安全感。在生命的最后,她挥动铁锹救下莱拉的行为足以证明玛丽雅姆不仅恢复了主导权,而且完成了追寻创伤的使命,实现了创伤的解脱。正如郝尔曼在书中所说:“受创者了解自己曾是受害者的事实,并明白受害对自己的影响。现在她准备就绪,要将创伤经历彻底融入生活中,并采取具体的行动,以增进力量和控制感,保护自己免于未来可能发生的危险,并加强与那些她试着信任之人的联盟。”事实证明,玛丽雅姆使莱拉免于受伤,帮助她成为战争过后的幸运儿。
重男轻女是阿富汗传统家庭观念,他们喜欢传宗接代的男孩,对女孩抱有轻视态度。在玛丽雅姆怀孕初期,拉希德就认定是个男孩,他亲手制作婴儿床并且买回一件男孩穿的羊皮冬大衣,他的行为让玛丽娅姆感到不堪重负;当莱拉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孩时,拉希德每天责怪婴儿无休止地哭喊,怎么瞧都觉得不顺眼,甚至觉得阿兹莎这个名字是那么下流,那么难听。当儿子察尔迈伊出生后,拉希德给他买了新的婴儿床,新的玩具,而且在塔利班严禁人们看电视时,拉希德借钱买下一台电视机以便儿子玩弄,而阿兹莎轻轻碰一下电视机的开关都会招致拉希德扇耳光和大声咒骂。随着外债的增多以及干旱和贫穷的加剧,阿兹莎被送到孤恤院以减轻家庭负担。可见,阿兹莎对其父而言无足轻重,是随时可以打发走的。
朱迪思·郝尔曼曾说:“很难让人承认并接受的是,在公共领域中实行的是如此发展成熟的民主制度,而同时存在于家庭中的竟是原始的专制制度或进一步的独裁统治。”但社会制度的弊端并未使玛丽雅姆和莱拉沉沦。她们尝试着用逃跑来换取自由,减少自己再次受伤的机会。这正如郝尔曼在书中提到的那样:“在真实人生的情景中获取力量,表示创伤患者须有意识地选择面对风险,创伤患者对于创伤的威胁和提示仍旧很脆弱,但她们宁可选择积极地与恐惧交战,在战斗中逐步实现自卫和修复。”
(二)家庭环境的创伤与修复
张萍华在《浅谈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的影响》一文中提到,一个人的成长,不只是学校教育的结果,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家庭教育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家庭环境是儿童成长的第一所学校,父母是最好的启蒙老师。但从童年到成年直至生命最后,玛丽雅姆都没有真正体会到父母的爱。她一出生就被烙上“哈拉米”的身份,十五年生活在泥屋的玛丽雅姆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甚至有时会嫉妒天上的飞鸟和燕子,羡慕它们可以自由地飞到想去的地方。在母女俩相处的日子里,母亲娜娜从未鼓励玛丽雅姆要学会走出去,忘掉自己“哈拉米”的身份,欣赏外面缤纷的世界,反而阻止她接受新鲜事物,反对她接受学校教育,告诉玛丽雅姆这辈子只需做好一件事,那就是忍耐。甚至在玛丽雅姆十五岁生日之际,母亲选择自缢的方式来惩罚她不听劝阻擅自前往扎里勒家里。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困扰了玛丽雅姆一辈子。
父亲扎里勒只在每个周四来看望玛丽雅姆,带着他那些虚构的故事和浮夸的演技。玛丽雅姆十五岁的生日礼物特别简单,希望父亲开车带自己去他开的电影院里看一场《木偶奇遇记》,看看父亲豪华的别墅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妹,而这些直到玛丽雅姆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实现。最后父亲竟把玛丽雅姆嫁给比他年龄还大的男人,而从未问过玛丽雅姆自己的意愿。朱迪思·郝尔曼认为:“政治性的囚禁一般而言易察觉,妇女和儿童被囚禁在家中通常是外人看不到的。男人的家是他的城堡,而这个家也可能是妇女和儿童的牢笼。”玛利雅姆的婚姻更是让她感到心如死灰。拉希德命令她出门必须身着布卡,因为女人的脸只有她的老公能看到;每一次的开斋节,家里来的都是男性,玛丽娅姆每次都必须上楼,只有等客人离开后才可下楼;七次流产让玛丽雅姆对自己的生活和未来充满恐惧,自己俨然已变成一种负担;更甚至拉希德硬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他愤怒地把饭倒在餐垫上,然后出门抓起一把小石头硬生生地放在玛丽雅姆的嘴里,完全不顾她的挣扎和求饶。
复原的第二个阶段是回顾与哀悼。正如郝尔曼在书中所说:“重建创伤故事利于恢复患者当下与过去的连贯感。创伤患者开始诉说她的创伤故事,叙述的方式是完整且详尽的,这份重建工作实际上是一种创伤记忆的转换,使之融入并成为创伤患者生命的一部分。”当玛丽雅姆对婚姻家庭生活感到无比绝望时,莱拉的出现变成她生活中的希望。在生活的不经意间,她们向对方敞开心扉,互相倾诉,最后内心得到洗涤,生命实现升华。
(三)战争的创伤与修复
阿富汗这个国家五十年来战火纷飞。从一开始的苏联入侵和圣战,到苏哈德时期的穆斯林战争,再到塔利班的内战,让每一个阿富汗人的人生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象的悲哀,而每个人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苟且偷生,继续生活的办法。在《创伤与复原》一书中,郝尔曼曾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四年内死了超过800万的男丁。死尸连续暴露在战场壕沟中,处于极端恐惧的状态之下,这使得面临精神崩溃的军人开始表现得像个罹患歇斯底里症的女人。”同时,战争给莱拉造成的伤害和创伤更巨大。如果没有战争,莱拉的两个哥哥不会参战,也就不会战死;如果没有战争,妈妈不会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全然不顾年幼的莱拉;如果没有战争,莱拉就不用独自承受伙伴和父母在战火中失去生命的痛苦;如果没有战争,莱拉不会心灰意冷地嫁给比自己大五十多岁的拉希德以及独自承受拉希德谎言下的绝望之苦(拉希德雇人谎称莱拉的心上人塔里克死了);如果没有战争,莱拉就不用和玛丽雅姆共同侍奉同一个丈夫而引发不必要的误解和伤害;甚至如果没有战争,女儿阿兹莎就不会被送走……
郝尔曼说过战争让参战的男人失控地狂叫和哭泣,变得沉默而无反应,甚至失去记忆和察觉的能力。同时,莱拉也根本无法想象在自己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前,她竟能承受如此恶毒的经常性的殴打,而最终身体还能保持继续运转。尽管战争相继带走莱拉身边的亲人,但在莱拉的灵魂深处藏着一种高贵的品质和信念,那是拉希德或塔利班都无法摧毁的。最终,它使玛丽雅姆得到了解脱,也使莱拉得到了解救。
叶落归根是所有人的共同心愿,回归是异乡人固有的一种情结。经历过战争创伤的人们更加渴望和平,渴望安定。战争过后的喀布尔迎来的是家园的重建。尽管战争给莱拉带来的创伤和痛苦几乎毁灭了她的一生,但她仍然选择回到自己的家乡,正如郝尔曼在书中所提到的:“在复原的第三个阶段,创伤患者准备好要积极地参与这个世界了。从新建的安全基地,她可以大胆地迈向未来,她有能力制定自己的目标计划,并能恢复一些创伤之前的展望抱负。”莱拉最终成为孤恤院的一名老师,用自己的努力书写家乡的明天,最后实现了父亲对自己的希冀以及完成了自己的梦想。
三、结语
在《灿烂千阳》中,胡赛尼以阿富汗战乱为背景,时空跨越三十年,用细腻感人的笔触描绘了阿富汗在社会、家庭和战争三重重压下苦苦挣扎的妇女所怀抱的希望、爱情、友谊与所有的失落。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象的悲哀,玛丽雅姆和莱拉的经历便是最好的证明:她们深受社会制度枷锁的束缚;她们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冷眼相待;她们在战火纷飞的国家忍气吞声,艰难度日。是爱、坚强、勇敢和互助让她们成为彼此的太阳,照亮黑暗中害怕的自己,也让全世界看到坚毅和友爱的阿富汗妇女之美。创伤到复原的过程,追寻的不过是成为一个“普通人”。治愈创伤的最终目的是要与他人产生共通性,那么完成复原过程的三个阶段,即安全的建立、回顾与哀悼以及重建与正常生活的联系感,也就意味着创伤患者终于可以真正地休息。这两位喀布尔妇女在绝望中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达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修复。或许只有一千个太阳的光芒才能驱散阿富汗人们内心的恐惧,也或许只有一千个太阳的温暖才能照亮阿富汗人民心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