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文学中的“茶”书写
2018-07-11鹿义霞
鹿义霞
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标志性符号之一,茶不但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也与精神追求、审美意趣、社会人文紧密相连,并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现当代文学史上,关于茶的书写与吟咏散见于各种文体。在作家们笔下,茶既是物化载体,也是文化意象,折射着世态人情,寄寓着情感内涵,饱蘸着社会属性,承载着人文情怀,透视着历史变迁。茶艺、茶思、茶语、茶悟、茶人、茶韵、茶境、茶哲……携带着泥土气、市井味、文化性、历史感的茶,与社会生活、人性自我甚至哲学智慧形成密切关联。文人与茶的结缘,使文人多了一份观察、想象和思考,也使茶更添了几分文化魅力。在细酌慢饮之间,袅袅升腾起来的,是人生的容载,是写作的灵感,是跌宕的情怀,是岁月的反刍,也是人文的思索。老舍、巴金、林语堂、范烟桥、钱歌川、梁实秋、周作人、冰心、郁达夫、沙汀、李劼人、曹聚仁、汪曾祺、陆文夫、贾平凹等,都曾留下咏茶名篇。即便是执着地批判“国民性”、以战斗檄文闻名的鲁迅,也钟爱品茗,在其中倾注无限的回味与思考。茶里,有社会风情、世俗画卷,也有日常生活美学、人文历史投影。
公共空间故事多茶中铺展着社会风情和民俗画卷
茶馆作为公共生活空间,充分展示着其巨大的包容性,容纳三教九流,会聚各色人等,利于议事言商,便于休闲娱乐。街坊茶肆, 一壶清茶,几碟辅食,围坐闲谈之间,古今奇闻、家长里短、社会百态、人情世故等都成了上好的调料。大家在茶雾升腾中,谈论时政、传播消息、大摆龙门阵,一吐胸中块垒。就像何满子在《蓉城忆往》中所言:“公爷们和下力的都在一家茶馆里泡,你扯你的山海经,我摆我的龙门阵,彼此无所介意,熙熙恬恬,不亦乐乎!”沙汀也曾在《淘金记》中这样描述川人的“开咽喉”:“如果不浓浓地灌它两碗,是会整天不痛快的。” 汪曾祺名作《鸡鸭名家》涉笔扬州茶馆,茶馆鱼龙混杂的特征使其成为人们互相交流信息的重要场所。众人“泡茶馆”,泡的是心情,消磨的是时间,满足的是嗜好,寻觅的是“人在江湖”的存在感和社会性,收获的是一种不可言喻的集体记忆。就像汪曾祺呈现在《沙家浜》的一段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春来茶馆”在他笔下,汇聚了社会百态。
茶馆里有众生相。有人在此斗雀买猫、打牌算命,有人在此拉皮条、做交易,有人在此讨说法、断公道,有人在此做零工、谋生计。沙汀、李劼人、汪曾祺、陆文夫等都着力描写过民间的“吃讲茶”传统,字里行间渗透着浓郁的地方特色和底层政治。所谓“吃讲茶”即以茶为媒,双方请“中人”或乡间有名望的人等吃茶评理,进行民间调解与民间审判。李劼人在《暴风雨前》中生动地描写了川渝地区的“吃讲茶”情形——双方有了口角是非,既不想私了,又欲分个是非曲直,那么就相约到茶铺来,“大家声势汹汹地吵一阵,由所谓中间人两面敷衍一阵,再把势弱的一方数说一阵,就算他的理输了”。汪曾祺在《大淖记事》这样描述,小锡匠受屈,茶馆充分发挥着公共舆论场所的作用,县里的绅商为其做主,四邻见证。茶馆小窗口,社会大舞台。在鲁迅先生的《药》中,“华老栓茶馆”散布着杀革命党人的传闻,上演着华小栓吃人血馒头的悲剧。沙汀的《在其居香茶馆里》,国民党兵役制度散发着腐败气息,袍哥、乡绅、保甲长之流或为非作歹,或明哲保身,或沆瀣一气。
茶不但是社会的窗口,还汇聚着五彩斑斓的民俗画,成为一道靓丽的文化景观。在书茶馆、棋茶馆、戏茶馆中,茶客们一边饮茶,一边实现休闲娱乐,丰富历史人文,进行艺术欣赏,颐养审美情趣。比如戏与茶的碰撞,用陆文夫的话来讲,就是“琵琶丁冬,吴语软侬,苏州评弹尖脆悠扬。”汪曾祺在《异秉》《寻常茶话》《鸡鸭名家》《大淖记事》《皮五辣子》等作品中,细描扬州茶馆和扬州茶俗,广纳诗词民谚与古今传闻,用情感的丝线串起如茶叶般载浮载沉的人生百味。黄裳《三访扬州》动情地描写了茶香、茶点与茶境。陆文夫在《茶缘》《美食家》《得壶记趣》《门前的茶馆》等作品中,临摹着苏州的地域风情,展现了江南特有的地理人文与文化风貌。巴金、萧珊、靳以、冰心等作家,也在逸闻趣事中再现了中国各地特色独具的茶俗与茶文化。
如此茶馆,如此茶趣,如此茶俗,又怎么不吸引文人的目光,激發文人创作的灵感?有的作家“闹中取静”,在茶馆中搜罗世间百态,在饮茶中品咂人生百味;有的作家着眼于茶馆包容性,频频选取茶馆作为故事的“生发地”;有的作家将茶馆作为聆听世声、市声的窗口与媒介,借“茶”这一物质民俗为情节的展开做足铺垫。鲁迅爱品茶,常常是一边品茶,一边创作。老舍爱品茶,创作与饮茶成为其密不可分的生活方式,清幽的茶香催生了话剧名作《茶馆》。沙汀爱品茶,“茶铺”成为其作品的重要场景,他的《某镇纪事》《丁跋公》《淘金记》《还乡记》《在其香居茶馆里》《艺术干事》《和合乡的第一场电影》《范老老师》等小说拓宽了民俗描写的领域。女作家冰心爱品茶,很多清丽诗文是在饮茉莉花茶时流淌于笔端。茶渗透在文学作品中,不仅为作品提供了社会背景和活动场景,而且推动了人物刻画,熔铸着人生百味与文化氛围。
细品人生真味道茶中蕴藏着生活美学与情感寄托
壶里乾坤大,茶中日月长。现实生活中,茶不但是生活所需,还是情感养料、文化载体,具有精神层面的价值和意义。作家们常常在茶的清幽雅韵中寄寓生活的情致与人生的感悟,传达精神的诉求和审美的旨趣。茶的淡泊清明、微苦而甘,茶的恬淡自然、随物赋形,很大程度上契合着文人的追求。
趣言能适意,茶品可清心。茶的升降浮沉、由浓而淡,可以让人了悟禅意和人生,暂时忘却烦忧,将世俗纷扰摈绝于心外。作为著名的“饮茶户”、“吃茶文学家”,周作人的茶文、茶诗很多,比如《喝茶》《吃茶》《关于苦茶》《煎茶》《吃苦茶》。此外,他还有散文集《苦茶随笔》。茶,作为周作人文本世界里重要的描写对象,不但是物质载体, 也折射着其生活哲学和审美艺术。清的茶、苦的茶、淡雅的茶、浓酽的茶,浸润、濡养了周作人冲淡的人生态度。从早年爱喝清茶,到晚年却独饮苦茶,“苦茶庵”中的周作人在人生道路与人生选择上也经受了一场场地震。从新文化运动重要的文化旗手到“蔷薇色的梦”逐一破灭,吃茶的“生活自觉”成为了他对抗残酷现实的一种工具。伴随着五四的退潮,周作人对人生、社会和文学诸问题展开了新的思考,文学观和生活观随之发生深刻的变化。曾经“浮躁凌厉”的“叛徒”开始远离“十字街头”,倾向于去做闲适的“隐士”,精心构建自己的象牙塔。人生迷茫之际,他思想趋向于复古,于是借饮茶来避世,将现世的荒寂与无所适从浸泡在绿叶翻滚中——所谓“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所谓“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对于周作人来说,有茶在握可以帮他排遣政治上的失意和思想上的迷茫,寻找内心的宁静与情感的寄托。于是,他沉浸在茶所建构的日常生活美学中,陶醉于忙里偷闲、苦中作乐的脱俗隐逸生活,追求所谓精神的完满。
盈盈一杯盏,浸满人生味。茶的平和淡雅、闲适安畅、宁静安乐可以让人熄灭浮躁激进,感受深厚温润,进而反刍与品咂人生滋味。以抒发“性灵”见长的林语堂, 在茶中觅得无限灵感和生活艺术感悟,浸润而成随性情与兴致而发的文学风格,他在《茶与交友》中称茶“永远是聪慧的人们的饮料”,“只有在眼前和心中毫无富丽繁华的景象和念头时,方能真正地享受它”。以“小巷作家” 知名的陆文夫,把自己与茶的共鸣看作君子之交:“茶不像酒,它不作任何强烈的反应,不使你哭,不使你笑,不叫你仰天长啸;不让你突发豪情,胆大包天!与茶作伴,是君子之交,你似乎不感到它的存在,却又无往而不在。”台湾散文家林清玄在茶文《无我的茶》中,描写和朋友到山里喝茶的情形。一只紫砂壶, 两三种茶叶,四五盏茶杯,几名好友,心里充满了安静与自由。茶与自然融为一体,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心中涤荡的是一股清气。茶的独特意趣,使作者获得心灵净化与升华,尽享物我一体、天地合一、人我相安的审美体验。茶境、茶思与茶悟,拓展了审美的半径,蕴藏着自由和谐的哲学内涵。
当然,看重“文章合为时而作”的作家们也会在茶文书写中针砭时弊,展露批判的锋芒。以“为人生”和改良人生为文学宗旨的鲁迅有一篇和其弟周作人同名的文章——《喝茶》(刊发于1933年9月30日,署名“丰子余”)。 在此文中,鲁迅从喝茶体味出的却是人生之苦,是社会大动荡时代底层人的艰辛。他借喝茶,以匕首式的文风批判那些在时代落潮之际弃世自怜、消沉颓唐、自我麻醉、注重享乐、回避现实,不敢使自己的灵魂“粗糙”起来的文人,“讽世之意”溢于字里行间。茶在不同的作家笔下,寄托着不一样的情思与思考,反射着甚至迥异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时代背景和人生际遇是一方面,作者自身人格理想与审美情趣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不同的茶人,讲述不同的茶话,就像《茶人茶话》序言中所说的那样:“茶之甘醇与文之幽深,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对茶赋文,不同精神气质与人生追求的人传达着不同的人生况味,驰骋着不同的文化想象,讲述着不同的心灵话语。
一壶茶香韵乾坤茶中折射着历史人文与世情人生
茶是一种物质存在,也是一种文化意象,传达出独特的思想内蕴与人文信息。茶馆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也是世情的一面窗户,折射出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茶事是日常生活行为,也是精神文化空间载体,背后负载着宏大而深远的主题。
作为社会的一面窗,茶馆记载着人事变迁,见证着血雨腥风。老舍笔下的《茶馆》描写戊戌变法、军阀混战和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统治下的政治文化风貌,以三幕揭示五十年的社会风云。王利发、常四爷、秦仲义的故事背后,是烽烟四起的战争场景,是龙争虎斗的历史大事件;茶馆里卖儿鬻女、交易监听、“莫谈国事”的故事背后,是混乱无序的时代,是风雨欲来的躁动与不安;身处时代漩涡的裕泰茶馆的飘摇与凋零,隐喻着市民阶层的瓦解与传统文明的节节败退。作为市民公共空间的茶馆,就像一面偌大的幕布,投影着时代变迁、人生跌宕与文化兴衰。七十余号人物的命运浮沉,既组成了“东方舞台上的奇迹”,也成为窥探整个社会生活的一个窗口。就像老舍评价的那样:“一个大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金庸笔下,茶铺、茶肆、茶具、茶艺、茶道不仅是显在的文化符号,还充当着重要的武功道具。在他的武侠世界里,人生处处是江湖,更何况鞍马停顿、侠客出没之处?身怀绝技的侠客在茶铺亮相,血雨腥风的故事在杯、盘、碟、盏中上演,荡气回肠的情节在茶雾升腾中转圜和跌宕,惊险伴着惊喜在茶韵悠长之际出现危机和转机。金庸小说中的茶肆、茶具、茶艺、茶香,既见证着江湖险峻,也丰富着作品意境;既深不可测,也满溢着文化和诗意。各种武功招数、武侠秘籍、江湖暗器、神秘人物都可借此隆重登场。《天龙八部》中的“吓煞人香”碧螺春、《碧血剑》《书剑恩仇录》《倚天屠龙记》中的龙井茶,都反映着底蕴丰厚的茶文化。作者将茶文化糅合到小说创作之中,使得故事环境更加生动立体,江湖世界更加玄妙莫测,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多维,侠骨柔情更加刻骨铭心。
注重社会批判的作家们,常常以茶作为人文意象,将茶馆作为小说故事的发生地,从而透视中国人的国民性。鲁迅的《药》揭示了民众的麻木和启蒙者不被理解的悲剧,剖析了思想愚昧带给人的深重戕害。康大叔、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和满座的茶客,盲目、冷漠、无知,看似热情实则无情,看似个体实则代表着一类。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揭露了国统区政治的腐败,鞭挞了庸众看客的丑陋灵魂。联保主任方治国和土豪邢么吵吵两个头面人物的争吵和殴斗,极具讽刺色彩。陆文夫的《得壶记趣》以小见大,以一杯清茶反映政治巨浪,以一只古壶折射社会风云。作者凭借独特的视角,将人、壶、茶的坎坷遭际构成强烈的互文,开掘生活中存在的各种问题,探究社会和时代之病症。寇丹的小说《壶里乾坤》讲述人称“时半仙”的算命先生在解放前后的命运。作者通过一个茶壶——“心经壶”来演绎人物的命运,寄寓自己的文化批判。茶史背后,是社会史;茶事背后,是文化;茶人背后,立着宏阔的时代背景。王旭烽以“龙井文化”为背景写就当代茶事小说的鸿篇巨制——《茶人三部曲》,成功斩获茅盾文学奖。《南方有嘉木》《不夜之侯》和《筑草为城》三部,以杭州杭姓茶叶家族几代茶人跌宕起伏的人生为主线,纵跨清末、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抗日战争直到文革等若干历史时期。小说将社会风云与茶人精神有机结合,将民族文化与茶道情怀熔于一炉,勾画出一部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既饱蘸浓郁的地域气息,又满溢着厚重的历史感,展示了茶文化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浑厚力量。忘忧茶庄跨越一百多年的历史,茶庄兴衰与社会、时事紧密相联,个人命运与民族大业、政治浪潮错综复杂。杭九斋、杭天醉、杭嘉和、杭嘉草……每一位茶人背后,都沉淀着茶文化的基因密码。杭家茶人如茶,既有茶的温和儒雅,也有茶的坚忍负重;杭家茶庄如历史老人,既是亲历者、见证者,也是旁观者、沉思者。王旭烽怀着一种特殊的敬畏,将茶城、茶庄、茶史、茶人、茶性笼入一个巨大而深沉的文化隐喻中,借助天、地、人的哲学,构筑了一个丰富的茶文化空间。
茶中有社会风情和民俗画卷,有生活美学与情感寄托,有历史人文与世情人生。它承载着社会文化,折射出时代履痕,影响着文人的身心、气质、情感,激越着文人的联想与想象,成为连接文学作品与社会生活的桥梁。品茶,亦是品社会,品历史,品人生,品创作者的心灵轨迹。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2批面上资助项目 (项目編号:2017M623293XB)阶段性研究成果、广西人文社会科学发展研究中心课题“两岸文化交流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研究” (项目编号:GT2018008)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