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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为何这样写儿童

2018-07-11章琦

博览群书 2018年6期
关键词:后花园呼兰河团圆

章琦

萧红自30年代登上文坛,其创作即呈现出迥异于他人的特质,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和研究。但学人讨论和关注的重点,历来都落脚在萧红“细致的观察力和越轨的笔致”(鲁迅《〈生死场〉序》)上,而很少关注其笔下的儿童形象。事实上,萧红笔下的儿童形象不仅表达了她对自由人性的向往和赞美,还反映了她对于社会现实与人类文化的体察与思考。

绽放的天性任性而为的儿童形象

作为女性作家,也许是出于性别的敏感,萧红笔下的儿童基本都是女孩。在《呼兰河传》《祖父和我》《后花园》《在牛车上》等作品中,历尽坎坷的萧红常常以“我”的口吻,化身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深情地追忆自己的童年时代,并用她稚气的口吻娓娓地讲述故事: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一样。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矮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一个黄瓜都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似的。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

(《呼兰河传》)

在童心的映照下,后花园是自由自在的快乐空间,显得那样的本色天然,充满了活力与自由。生命在这里恣意地生长,如此健康与和谐:

是凡在太陽底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呼兰河传》)

大自然也因为自由而焕发出壮丽的美:

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炫耀得闪眼,把六月夸奖得和水滚着那么热。胭脂豆、金荷叶、马蛇菜都开得像火一般。其中尤其是马蛇菜,红得鲜明晃眼,红得它自己随时要破裂流下红色汁液来。

从磨坊看这园子,这园子更不知鲜明了多少倍,简直是金属的了,简直像是在火里边烧着那么热烈。

(《后花园》)

后花园是人们遗忘的地方,不过也正因为遗忘,反倒成就了后花园。在后花园里,生命本色地绽放,花草树木自然而生,各种色彩饱满的要爆破,浓烈的如金属般发出耀眼的光芒,美到了极致而又充满着灵性。显然,在萧红眼里,自然生命只有脱离种种桎梏,才能恢复其原初的状态,才能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在后花园里,成长着同样天真无邪、自由快乐的“我”。因为母亲的冷漠、父亲凶狠、祖母的苛刻,“我”和祖父刻意躲进后花园里: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花园里去了,一到后花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

(《呼兰河传》)

这里的天地那么宽广!一进园子,“我”似乎被施了魔法,立刻变成了天真烂漫、言笑由心、率性而为的精灵。

“我”把窗子拿下来靠门斜立,做成一个“小屋”,常在里面睡觉;“我”满院子追蜻蜓,累了就睡在蒿草里;在园子里搜索“天星星”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的秧子旁边,“蒿草很厚,我躺在上面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很高,它给我遮阴凉”(《呼兰河传》)。“我”成了自然孕育的精灵,身心开放,无拘无束,如同后花园的花草树木一般遵循自然之理而生长,与自然形成天人合一的和谐状态。在田园情调中,涌动着勃勃的生命色彩。

“我”还非常任性和顽皮,常常捅破祖母房间白白的“透着花窗棂的窗纸”, 因为一捅就“嘭嘭地破了”,所以觉得很好玩。祖母来追,我会笑着,拍手跳脚,越发得意。冬天的储藏室成了“我”探险的地方,所有的抽屉都被我翻遍,拿出灯笼满屋跑,灯笼打碎了才算完,然后再去找其他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音粉、小锯、手镯等都翻了个遍。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给他的草帽上戴满了红花,边戴边笑,甚至笑得在炕上打滚。为了吃到“烧泥鸭子”的肉,会故意把整群鸭子往井里赶……这里的“我”,又变成了淘气、任性的捣蛋鬼。

调皮、捣蛋、任性都是儿童顽劣天性的体现,是活泼生命力的尽情展演,就像瑞典女作家林格伦笔下的长袜子皮皮和住在屋顶上的小飞人卡尔松,顽劣而充满游戏精神。“自由与游戏显然是一对双生姊妹”(席勒《审美教育书简》,转引自将孔阳《德国古典美学》,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P186),在儿童顽劣淘气的游戏中,恰好充溢和奔涌着率真的自由。李贽《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李贽所说的“真心”“真人”,正是儿童未受话语控制和世俗浸染之前本真的生命状态。

按照席勒和李贽的观点来看,萧红对“我”的塑造,正体现出可贵的认识价值来。她用“我”自由的生命和裸露的本性,彰显出人性自由的光辉与价值,深层反映了对人性自由的赞美和对人性桎梏的批判。后花园是远离人类文明的场景,而“我”是不受陈规陋习羁绊的自然之子;“我”之回归后花园,正是人性回归到人类自由的精神家园。从这个角度来说,《呼兰河传》就是一首人类永恒的“回家”之歌。

被戕害的天性饱受苦难的儿童形象

在《呼兰河传》中,萧红用清新、灵性的笔墨,描绘了一幅洗净铅华、生机勃勃的童话般的儿童世界,但同时,她还塑造了苦难儿童的形象,以批判那不合人性的制度对儿童的伤害,其典型莫过于《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

小团圆媳妇12岁,是个“脸长得黑呼呼的,笑呵呵的”小姑娘,因为长得高,见人不知道害羞,“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完全不合“媳妇”的“标准”。于是,为了“规矩出一个好人来”,以婆婆为首的“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鲁迅《我之节烈观》),开始对小团圆媳妇进行调教。先是把她吊在大梁上狠狠地打,用烧红的烙铁烫脚心,致使她的大腿常常被“拧的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这样恶毒的行为,婆婆居然有着自己的荒唐逻辑:“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因此,小团圆媳妇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虐待。终于,“又说又笑,百病皆无”的小团圆媳妇,“一天一天黄瘦”,“水不想喝,饭不想吃”,奄奄一息了。婆婆家又想方设法地为她治病,“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全然无用,于是又敲锣打鼓地把小团圆媳妇赤身裸体地按在滚开的水缸里洗澡,并美其名曰“治病”,一夜连洗三次,小团圆媳妇被生生烫死。

婆婆家的愚昧荒唐令人发指,但他们又并非蓄意害死小团圆媳妇,他们的目的是要“规矩出一个好人来”。其所谓“好人”,就是符合男权社会规范的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的媳妇的标准,这不仅是老胡家的标准,也是周围邻居的共同标准。这样的悲剧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究其原因,正在于传统民众心灵深处违背人性的人格范式,以及由此生发的陈陈相因的心理陋俗。

沈从文说:“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沈从文《烛虚》)几千年封建文化的长期统治,使得人们循规蹈矩,人性本身的生机与活力被逐渐腐蚀。在传统陋习陈陈相因的呼兰县城里,小团圆媳妇身上的活力和生命力被视同恶虎一般,必欲铲除而后快。于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种种陈规陋习之下,而被活活地窒息了。

如果说小团圆媳妇是因不符合所谓“规范”而被摧残致死,那么,萧红另外一篇小说《手》中的王亚明,就是因为金钱观念和等级制度迫害而毁灭的儿童形象。

王亞明兄弟姐妹六人,父母靠开染缸房勉强维持生计。为了让王亚明能“明白人情大道理”,她的父亲把家里“吃咸盐的钱拿来”做学费,送她进了学校。王亚明学习刻苦,“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冬天的礼拜日早晨飘着雪花,同学们有的在化妆,有的还睡在眠床里,而王亚明却为了复习功课在冰凉的窗台上睡着了,一夜未归。“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招来全校师生的耻笑、嫌恶和侮辱。因为“青色的手”,校长不允许她去早操,怕开春了散步的外国人看见,她的手会影响 “早操不够整齐”。曾留学日本的舍监老太太,以“不讲卫生,身上生着虫类”,想将王亚明拒于校门之外。同学们嫌恶她露着棉花的被子和“青手”,不愿意和她“并床”,就连同是社会底层的校役也歧视她,也不肯为她开门,让她在寒冷风雪的早晨冻了很久。

在这种精神打击和摧残下,王亚明“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出蛮野和强壮”,渐渐地,“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显然,精神上的打击已连带摧垮了王亚明的身体,她像秋天的叶子一样枯萎了。

王亚明成为了鲁迅笔下的“被看者”,她因“青色的手”被人们嘲笑、厌恶,直至最终被流放于人群之外。她手上的青色,不过是在染房劳动时留下的印记,却如同古代罪犯头上的“刺青”,如同孔乙己的长衫、祥林嫂的丈夫一样,成了她无可遁逃的身份符号,也成了人们排挤、流放她的直接原因。她的刻苦,并没有得周围人的同情,不仅那些少不更事的同学、出身同样贫寒的校役,甚至是那代表着新文化、新文明的校长和舍监,竟然也对她鄙视、冷漠。这说明,贫穷对人精神的统治是全方位的。

表面看,王亚明是因贫穷而遭受了精神上的虐待,而实质上,贫穷只是一面镜子,照出的却是人被金钱异化后的浅薄、虚伪与丑陋。萧红是用女性的直觉和敏感触及了商业文明对人性的异化。20世纪前期,商业文明兴起,传统田园社会如同张爱玲所说成为“美丽而苍凉的手势”(《金锁记》)而一去不返,人类进入到工业文明阶段。金钱成为最大的人类异化力量,“钱是从人异化出来的人的劳动和存在的本质;这个外在的本质却统治了人,人却向它膜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P88—89)。自由、友谊、律法乃至爱情,以金钱的多寡作为衡量标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公正与不平等,在金钱面前都可以翻转与颠覆,钱袋成为立法者。金钱吞噬了人的美好情谊,吞噬了靠自己努力改变命运的美好愿望,也吞噬了道貌岸然的文化精英们的灵魂。王亚明的悲剧从反面证明了金钱对人性的异化、禁锢和损害。人类不懈地追求着进步,但在逐渐摆脱自然限制、创造丰富的文明之后,却又面临着人的主体被异化的困境。自然人性被各种条例、规范所禁锢,人的主体价值也渐渐淹没在物质与金钱之中。优秀的文学作品,其价值正在于蕴含、激发、唤醒那隐埋于人性深处的自由与生命力,在于对终极价值的关怀与呼唤;而这恰恰是抵御金钱、回归人性本身的最根本的力量。萧红的作品借助儿童视角和形象,表达了对本色、自由人性的深切向往和赞美,和对削弱、剥夺、异化人性的各种制度、范式的严厉批判,显示出了对人性意味深长的思考,当然也有助我们抵御人性的异化,有助于回归自我本性,完全可看作是一首超越时代的深婉低回的人性之歌。

(作者系甘肃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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