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上帝遗失的一抹浓艳
2018-07-10张亚宁
张亚宁
石头上的苔藓是废墟中最美的花。
很少有人发现苔藓的魅力所在,不过我倒是眷恋这种独一无二的存在。谁忘记了石头上的苔藓,谁又会记起它?根本不会有人追究这些事儿。在石头上默默无闻盛开的苔藓,与名贵花种的娇艳与高贵相比,天壤之别。石头上的苔藓并不在乎这些,即使没有人刻意关心它发现它,它也锲而不舍地尽情开放。
在北方,干旱少雨,成片的苔藓很少,想要看到像南方大海或浅海中成规模的美艳的苔藓,是梦都不敢梦的。但是在一些背阴处的古屋、水井、石丛、瓦砾这些潮湿隐蔽的地方,苔藓还是有的,并且非常独特,非常讨人喜爱。若是仔细观察,它们呈现出来的美是无法言喻的,甚至让人惊奇。于是感叹:此乃上帝的一抹浓艳,岂能在人间存在?
苔藓,犹如一幅被人丢弃在废墟中完美的壁画,它远离花繁似锦的街衢,在阴暗的背街小巷,或在废墟中肆意地盛开,总是被人无情地踩在脚下,或者淹没在幽暗的角落而无人问津。某天下午,我在石丛中发现了苔藓。我与伙伴玩得起兴:我们要建设一座虚拟的大楼,四处搬来石块逐一垒砌;我是一名建筑师,伙伴是工人;伙伴辛苦地将石块搬来,我将搬来的石块夹杂一些湿润的黄土巧妙地垒砌……这时,我从伙伴搬来的石块上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以为是粪类,准备将其扔掉,以免弄脏了我的手指;翻转过石块,竟然发现斑斓色彩的一幅画,图案像云朵,像彩色的衣服,像漫画,生动而抽象。一时间,我莫名其妙,继而纳闷:这究竟是什么呢?梦幻般的线条和色彩极具感染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给人以强烈的美的享受,一种难得的精神犒劳。我把这块石头搬回村子。村里的老人说,这是一块受潮后长出苔藓的石块。我喜欢石块上的图案,我惊叹石块上的苔藓竟然如此精湛美妙,精美得我完全无法用笔触和语言准确地表达和刻画出来。
这就是我与苔藓的初识。细心观察,我发现在有苔藓的地方,往往都有好的风景。我开始走上寻找苔藓之美的路,渴望一路都是好风景。陕北高原自古多黄土少石头,哪敢与有青山绿水的地方媲美,能找得到大面积的石林的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像童心未泯的孩子,一直寻找。至少,一路的风景或给我以心灵的启发,或情感的触动,让我这个执迷者不会太过失望。
寻找苔藓,就是一场发现美的旅行。在秋雨绵绵的初晴之日,或大雨之后的午间,因为潮湿和温润,这两个阶段是寻找苔藓的最佳时机。大雨过后,连日高温,河槽里堆积的石头表面干燥了,但是在它的背面却是鲜艳多彩的苔藓。我把这样的石头搬回家,有时带着我的同伴。将长满苔藓的石头在阳光下晒一会儿,再转移到树阴下,然后慢慢品味。太阳下晒一晒,多余的水分被蒸发,图纹清晰到极致。不明白其中奥秘的观者,还以为是玩石刻的艺人精心雕刻而成。石头上的苔藓黄绿搭配,深黄浅黄、深绿浅绿过渡得自然而然,融合得恰到好處,海市蜃楼般的幻境巧夺天工。这些美得令人叫奇的花朵,仿若是神秘世外桃源之地的尤物。不过这种类型的苔藓,保存的时间不会很长,遭遇大雨或者被外物摩擦就会消失。我也猜想过,苔藓的最终离别,会不会让曾经被依附的这块石头变得更加孤独?每次想到这里,便于心不忍,我就把开满花朵的石头放在潮湿的地方,尽可能让它们存留的时间长一些。无奈的是,美到极致的事物,它的生命力总是那么短暂,正所谓昙花一现。
我曾骄傲地问村里的老人和我的伙伴:我是不是美的使者?他们笑而不答。
秋雨之后的苔藓,与夏天几场大雨之后的苔藓如出一辙。河槽里的石头是夏天的洪水导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捎来;原来搁浅的石头,不知道又被洪水卷到什么地方了。河槽还是那个河槽,河槽里的石头却不一定还是原来的石头。这些石头上的花朵总是如期而至,在秋雨的滋润下,在阳光的温暖中,迎来又一个盛开的花期。当然了,这样的花朵也不仅仅盛开在河槽里,换一个地方,会有另外一种形状各异的惊喜。在无人居住的几近荒芜的院落,被主人垒砌成院墙的石头上的苔藓别具一格,多出一些细长的毛茸茸的绒丝。这样的苔藓被微风吹拂时,感觉它真正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像是附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灵性,神秘莫测。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欢迎好奇者的光临,反倒让胆子小的人踟蹰着心有余悸,不敢近前。少年时代的我们大概都有相似的经历:那些废弃的荒院和乱石林,大人们是不允许孩子们随便出入的,唯恐孩子们中了什么蛊惑而执迷不悟。我却不以为然,常常带着一两个伙伴,甚至一个人偷偷地去。有一次我去一座早已经无人居住的院子里,被偶然查看房屋的主人以为我偷东西,把我赶了出来。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我没有能力把那些堆砌了百年、长满苔藓的古老石头搬回家去,零距离地欣赏总是可以的吧。每次等到几场秋雨过后,我就去这座古老的院落欣赏苔藓。就像早就定好的约会,苔藓绝对不会令我失望。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孤独的石头,原本冷漠地堆砌在院墙上,沉默而寂寥地承受着时光的挤压。就是因为那年复一年的苔藓,给这些石头增添了生命的绿意和暖色;即使是一块丑陋的石头,被苔藓温暖地一罩,同样神采奕奕、多姿多彩,沉寂的石头就有了活力。
母亲说,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想着母亲的话,我格外呵护千姿百态的苔藓,感叹它们如此魅力无穷。凡事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苔藓也一样,有它自在的生存方式,然后展现最美的一面。平平常常的古院、司空见惯的河槽、普普通通的石头,甚至貌不惊人的瓦砾,都因为苔藓附着其上的一种真实而质朴的融洽,奇迹般地美轮美奂。时间久而久之,村里人奇怪我怎么会痴迷石头上的苔藓?我说苔藓是石头的嫁妆,犹如夕阳和朝辉里的云朵,像镶了金边的霓衣。在村小学教书的老师说,苔藓中能提取食糖、有机染料、香料、防腐剂以及强力抗菌物质;苔藓可入药,可当肥料,可以检测大气污染,可用于园艺栽培。老师随随便便这么一说,就把苔藓的身价从实用的角度抬高了,使得它在世俗的层面引人关注。
有一天,我发现古老的寺庙这样的建筑物,或者悬崖石壁上的苔藓别有一番景色。它们的独异之处是因为得天独厚,花形更加清晰,线条更加逼真,内涵更加丰富,颇具禅意。我还见过一尊据说千年的石狮子身上布满了苔藓,它们历经风霜雪雨的洗礼,宠辱不惊、生生不息。而据考古学家说,正是这些遍布的苔藓,起到了隔膜和屏蔽作用,保护石狮子千年不朽,如今依然傲视苍生。悬崖峭壁上的苔藓,则犹如壁画,典雅大气,可望而不可即。
苔藓之美,美在形状。苔藓之美,美在色彩。苔藓之美,美在意境。苔藓旖旎的画面任凭你想象:想山,便是高山皑皑;想水,便是溪水潺潺;想云,便是白云悠悠;想树,便是树影娑娑。面对遗世独立、清高不俗的苔藓,想人的时候,要么英姿飒爽,要么英雄本色。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苔藓,是上帝遗失的一抹浓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