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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德克·巴莱》的启示

2018-07-10黄鸣鹤

民主与法制 2018年24期
关键词:巴莱德克族人

黄鸣鹤

(作者单位: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

《赛德克·巴莱》台湾导演魏德圣执导的史诗巨作《赛德克·巴莱》回溯了这段历史。日本人占据台湾之后,进行残酷的殖民统治和资源掠夺。图为《赛德克·巴莱》剧照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摘自明末遗民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

公元1279年(南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广东崖山,两个王朝在此对决。其实,与其说是宋元决战,不如说是南宋王朝的绝战,彼时的国际局势,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铁骑,正横扫欧洲大陆,基督徒们惊呼这来自蒙古高原的黄色风暴为“上帝的鞭子”。崖山海战中,南宋阵营,二十余万众包括还是稚子的皇帝,文官、太监宫女、家眷、跟随逃亡的百姓等,宋军精锐已在早先的襄樊守城战、长江对决中,损耗殆尽。

结局无悬念。丞相陆秀夫负幼帝投海,十数万军民随之蹈海赴死,数日后,浮尸蔽海,连久历战阵的元将张弘范见之亦扼腕长叹。

后人慨叹“崖山之后再无中华”,其意宋亡元兴后,以游牧文化之野蛮暴力,取代中华传统之典籍礼法,此非以往之王朝兴替,故宋之亡,非仅亡国,是为亡天下。当然后代史界也有不以为然,认为所谓“崖山之后再无中华”之论断,实属汉文化正统论之狭隘视角。宋元之后,明清之中华文化,仍在上升发展中。

鸦片战争之后,知识分子面对来自华夏之外的文化冲突,惊呼其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后,农民起义、洋务运动、百日维新、党人革命,均是嬗变时代不同阶层对现实问题提出的解决方案或行动。但无论是割地赔偿还是签订不平等条约,西方列强从中国图谋的是贸易之利,“脱亚入欧”后以东亚宗主国自居的日本则不同,其对中国的征服方案,是全方位的:经济利益与生存空间是要的,最狠的招数,却是文化灭绝与同化。

台湾导演魏德圣执导的《赛德克·巴莱》回溯了这段历史。日本人占据台湾之后,进行残酷的殖民统治和资源掠夺:表面上,日人在山区设立邮局、学校和医院,铺设小铁路,但事实上,铺设铁路的目的是为了将砍伐下来的阿里山千年桧木运送到日本,建造神社和宫殿;赛德克人男人被迫服强劳役,砍伐树木,女人沦为佣妇,对山林的过度砍伐,直接后果是猎场的退化和猎物的减少。扛木头所得的少许薪水,又被贪心的日本杂货铺老板以质劣烧酒盘剥。番童教习所中,孩童与大山渐行渐远,教科书向他们描述山外的另一个社会、另一种秩序、另一种文明,而他们的体质和丛林生存技能,却越来越孱弱。成立的番童教育所,教科书充斥着皇民化教育的内容,其目的,就是让原住民放弃甚至从内心中质疑和鄙夷自己的原生文化。

正在发生的变化,隐约在赛德克族头目莫那·鲁道那忧虑的目光中。这位曾经骄傲的大山之子,发现殖民者所带来的现代文明,不仅如吸血鬼般攫取着阿里山的资源,挤压高山族人的生存空间,所谓现代文明格式化生活,将人异变为工业化机器的一部分,使族人在酒精和烟草中迷失自我,比起生存,莫那·鲁道更担心的是族人的灵魂无处可栖,死后找不到彩虹桥,无法回归祖灵的怀抱。

反抗在酝酿。山中溪流边,莫那·鲁道与受过师范教育并成为日本警察的青年族人拉斯奇·诺敏的一番对话意味深长,拉斯奇说日语、穿和服、喝清酒,取日本名“花冈一郎”,被日本人标榜为生番接受现代文明教化的成功样本。拉斯奇向头目描绘了他在日本学习期间的见闻,所谓文明世界的火车、飞机、轮船,还有杀人如割草的现代武器。他建议,赛德克人应该忍耐欺压并努力学习,应该接受并主动拥抱工业文明。

对于这种观点,莫那·鲁道明确地回答:“如果日本人的文明需要我们以卑躬屈膝作为代价,那我们宁愿回敬他们以野蛮的骄傲。”莫那·鲁道也知道,落后的武器,以区区数百人的部落对抗日本帝国强大的军事机器,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族人反抗,关键不在于成败,与利益无关,与灵魂相关。决心做的事,就决绝无悔,骄傲的原住民,就是要以血祭祖灵的方式,向傲慢的征服者传递不服从的信号。反抗,不仅仅是简单地将子弹射向敌人,让侵略者的血,浸濡阿里山的土地;反抗,也是族人重拾内心骄傲的过程,让族人无所依存的灵魂,重新找回通向祖灵之地的彩虹桥。

于是,一场反抗,一场不对称战争发生了。

让日本军警狂躁的是,数千名配备工业文明流水线所生产出来的精锐武器的现代化军队,却在山区游击战中受挫于数百名原住民武装。在祖先们打猎的围场中,赛德克人鬼魅般出现,如山雾般隐逝,搜山的日本军警在惊叫中,丢却性命。

赛德克族的女性,在起义开始后,聚集在祖灵树前,集体悬颈自尽,为了是让男人们无后顾之忧,奋勇杀敌。

最后的最后当然是血色图景。灵魂如山鹰般自由翱翔的民族,是无法容忍任何征服与奴役的。

雾社事件,让日本殖民者在不得不重新检视对台湾殖民政策的同时,采取更怀柔的政策。事实上,日人的奴化政策也未必不成功,赛德克人以颈血溅敌,并未得到所有族人的支持:一些世仇部落加入日人的阵营,趁机扩大势力范围,但内心最为纠结的,莫过于受过系统日式教育的青年族人。雾社起义一开始,身为日本巡警的花冈一郎血液中的族人意识觉醒了,赛德克人拉斯奇·诺敏满血复活,他打开了警察所的武器库,发放步枪武装族人,自己却没有参加杀戮。两边对战中,他如孤魂般在溪边游荡,内心反复质问:自己到底是日本天皇忠诚子民,还是赛德克祖灵血性子孙?死后灵魂是该进入日本神社,或越过彩虹桥回归祖灵,栖息于山巅树冠?拉斯奇·诺敏抑或花冈一郎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山中,悲怆无法自答,心中没有答案。娶了日本妻子的花冈二郎,在妻自杀后,毅然剖腹,揪出纠结的心肠,他们的孩子,一个牙牙学语不谙世事的稚童,躺在他们身边。

赛德克人的反抗,在日本殖民历史中,被叙述成生番对制度文明不识相亦自不量力的抵抗,是对先进文化同化野蛮社会的本能排斥反应,与此同时,更细密更隐匿的文化殖民紧锣密鼓地落实中。

史料证明,日本人对台湾的殖民系统工程是成功的。日据时代,鼓励台湾人取日本名字、说日语,禁止其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汉语、方言,就是要从文化上切除台湾人民与自己母体文化的血脉联系。如果说,花冈一郎们在死亡的瞬间,仍于母体文化与殖民征服间逡巡犹豫而不知所择,那么,成立于二战期间的高砂义勇队,却见证或印证了文化殖民的成功。

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军部决定在高山族中招募志愿部队,于是高砂义勇队应时而生。据资料记载,面对台湾总督府发布的召集令,高山族青年踊跃报名,甚至有写血书明志者。万余名高山族青年加入日军参与太平洋战争,死亡和致残者高达三分之一,高砂义勇队作战英勇,且擅长于丛林生存,据日本士兵回忆,这些高山族战士是天生的丛林之王,在热带雨林中可穿梭侦察,分辨远处声音,从事伏击。精于狩猎,对丛林植物分辨可食或不可食,日军同僚患疟疾,能冒险摘椰子取水解热。在作战时,英勇、服从,有着顽强的作战意志,能主动要求承担高风险任务。在战争中,高砂义勇队的死亡率,远超普通的日军联队。

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太平洋岛屿上,仍有少数日军士兵在丛林中坚持游击战,拒绝承认日本战败投降的事实。1974年,最后一位日军士兵中村辉夫(族名史尼雍)结束抵抗,走出丛林,31年的丛林生活后,虽军服已然破碎成条状,这位来自台湾的阿美族士兵仍然妥善保管着军队配装的三八大盖、军用水壶、钢盔,另外还有18发子弹。

亡人之族,先亡其史,信矣!高砂义勇队的成立时间是1942年,彼时离雾社起义仅过去十二个年头,一个生肖轮回年,不到一代人的时间,文化侵略之流毒,可使人忘其祖灵而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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