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助我写剧本
2018-07-08邓新生
○邓新生
邓新生父亲邓嘉彬 母亲朱金爱
1975年,我初中一年级,一天,东至县剧团到瓦垅中学招演员,因我平时喜欢演戏,校长叫我到他家,说有个导演等我。剧团导演钱艺河先生叫我唱一段样板戏唱段,我唱了《智取威虎山》中的“共产党员”,钱导演说:“这伢子嗓子好,扮相还可以,是个唱戏的料子……”于是,我成了一名正式演员。
我家祖上出了一个书法家,他叫邓石如。因此,邓姓的男孩子从小习文,我也偏爱文学,进剧团后,我买了一部大字典,练戏曲武功休息间隙,就看书练字。1976年,池州地区举行文艺汇演,为了让我们这批小学员长见识,剧团领导也让我们“参加汇演”。汇演的剧目都是本团创作的,东至县剧团的剧目是小戏《抢木匠》《直大嫂》《张三请菩萨》,我见说明书上编剧的名字放在首位,觉得很有面子,我就想,日后我也要成为一个编剧,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妈妈没文化,她却希望自己的儿子有文化,她希望我能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可是,生活所迫,她不得不让我到剧团学习唱戏。在我上班不到两个月,她在瓦垅中学史老师那里讨来几册中学课本送到剧团,希望我多学文字,不要荒废学业。2016年5月妈妈逝世后,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忆妈妈》,记录了一些她督促我学文字、写剧本的事情。每当我看到自己过去写的剧本,脑海里就出现妈妈的名字——朱金爱。我的每一个剧本都凝聚着妈妈的心血。
1976年,打倒“四人帮”,全国拨乱反正,为了加快我们成长的速度,剧团领导决定,让我们这批小学员到安徽黄梅戏学校学习。“戏校”刚刚恢复,住宿、练功场地都非常简陋。我们这批学员是五男五女,我年龄最大,16岁;最小的许跃华、叶青只有11岁。我在农村长大,能吃苦,在学校读书时一直是班干部,显得很成熟,老师就叫我当学员排的排长。因演员要看剧本,最好还要理解剧本的“意思”,并在演戏中刻画人物性格,文化对演员来说非常重要。因此,在练习“出场”、“小翻”、“三十二刀”、“跑圆场”的同时,也请了一个老师专门教我们文化。这个老师叫金彡,男性,大个儿,非常随和。他出口成章,说话很幽默。他教的课本不是学校里常用的语文课本,而是大小古装戏和现代戏剧本,他自我介绍,他是专职编剧,因年龄大了,思维出了一点问题,写不出好剧本了,就改行到戏校教我们文化。他说,在文学创作中,也就是说,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文学艺术创作,就算戏曲剧本最难学,因为戏曲剧本有对白、唱词、场景等等。就说唱词吧,什么时候唱,什么时候不唱,就很难掌握,还有唱词写得太直白,显得没文采;写得像唐诗,很有“文化”,观众又听不懂。还有,如果不熟悉舞台,不懂戏曲“套路”,你就无法把“戏”编下去。而且写的“戏”就不生动,不好玩……我喜欢唱戏,我看过一些剧本,心想,写剧本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找一个小故事,把它编成一个戏就行了。那时还没有肃清“四人帮”的流毒,每个文艺作品都要出现阶级敌人。我就按照别的剧本的套路,写了一个小戏,叫《校园风波》,故事是这样的,一个阶级敌人是武功老师,他向学生灌输“三名三高”的思想,后来被警惕性很高的老校长发现了,对这个武功老师进行批判,这个学生也走回到“革命的道路上……”剧本写好后,我拿给金彡老师看,金彡老师很惊诧,当时就把剧本看完了。第二天上课时,他非常激动地对全班学生说:“邓新生写了一个剧本,虽说有许多错别字,唱词写得也很乱,但故事很完整,戏曲场景等也设置得比较合理。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从此,金彡老师很关心我的“创作情况”,他让我看剧本,看理论文章,并介绍他自己的创作经验。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和“研究”,我才知道,写剧本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首先,要学会中国的文字,把文字基础打牢,然后要多看舞台演出,看别人是怎么写的。舞台熟悉了,你才能“下笔有戏”,你写的每一个人物,才有站的地方,你交待的每一件事情,才有解决的场地。之后,我们回到东至县黄梅戏剧团。回团后,我在许多大戏中跑龙套,演
小角色。演出途中,别的演员没事时,坐在后台谈心,我却多个心眼,要么站在边幕旁看戏,要么在剧场最后一排看演出。看多了,渐渐悟出了一些“套路”,一场、二场、三场,……“公子落难,小姐养汉”。“帝王将相,斗智干仗”。而且每一出戏都要有一些“立意”,就是有 “教育意义”。不知怎么回事,竟有了“创作冲动”。小剧本看不上眼了,我要写大剧本。我编一个故事,把张三剧本的第一场拿过来,把李四剧本的第二场拿过来,还有这个戏的场景,那个戏的结束,像拼图一样拼接着。拼着拼着,还真的拼成了。按剧本的意思给剧本起了一个剧名,叫《亲仇泪》,就是“亲人仇恨的眼泪”的意思。好玩吧,太简单了,听别人说,写一个大剧本从打腹稿到定稿要一年时间,甚至四、五年时间。扯淡,我这个《亲仇泪》两个星期就搞定,还不包括复写的时间。剧本成稿,正赶上安庆地区举行第一届戏曲汇演。地区文化局创作室的郑立松先生、王敏先生、吴朝友先生到东至县剧团看剧本,他们看了几个小戏后觉得不满意,无意中听剧团职工冯定珍说,我们剧团有个小青年写了一个大戏,不知行不行。郑立松先生说,不管行不行,拿来看看吧。冯定珍老师找到我,说了这个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到宾馆找到郑先生,把《亲仇泪》递给了他。第二天,郑先生居然很高兴地找到东至县文化局局长杨怀森,说《亲仇泪》很有戏,而且“立意”也很好,就是文字不行,需要作者改一改。于是,杨局长给了我40天创作假,专门修改《亲仇泪》。当时,我一头雾水,剧本写好了,就成了嘛,还改什么啊?因此,天天拿着笔,一页一页地翻着剧本,觉得每句道白,每句唱词都怪好的,改什么啊?听说这个剧本有许多错别字,错别字可不能有,我拿来一本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字典,别说,这段时间,改正了许多错别字。剧本“改”好了,准备将剧本作曲。可就在这时,某位“权威人士”说了一句话:“这个剧本离演出还有一段距离。”那时,我已经谈恋爱了,我18岁,女朋友狄苹才16岁,她跟我一起听到这话的。我听了,并没觉得什么,而狄苹却感觉事情大了。走在路上,我还是谈笑风生,狄苹说,你还笑的出来,你的剧本黄了,这一次不能参加汇演了。果然,我的《亲仇泪》未能登上舞台。一些爱说三道四的人更起劲了,“爱出风头”、“初中一年级文化的人能写剧本?做梦吧。”这个停顿让我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反思,自己能写剧本吗?狄苹成了我的妻子,她坚定地对我说,你能写剧本,你写,我给你复写,那时没有电脑,剧本全靠人工复写。狄苹是高中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水笔字。在她的鼓励下,我又开始创作了。
邓新生与妻子狄苹
这不是一般意义的创作,而是真正的创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先学中国文字,这段时间,翻破了三本《新华字典》,一页一页学生字,“生”是生命的生,生活的生,生产的生;“森”是森林的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中国文字太复杂了,不下点狠心,有些字、词真的分不清楚。在一本书中看了一则小故事,这300多字的故事触动了我,搅得我日夜不得安宁,脑海里总是出现设想的场景。这时我进入了创作状态,(那时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创作状态”),设计人物,安排场次,第一场设在什么地方,出现什么人,谁先上、谁后上,上来做什么,说什么话,开头、中间、结束,在稿纸上都安排好了。我彻底失眠了,除了上厕所出去一下,吃饭都是狄苹递到我手上。我把构思出来的“戏”讲给狄苹听,她听后,也一个劲地说,这是个戏,如果演出来,一定好看。于是,我开始创作了。几天后,近三万字的一个大戏剧本创作出来了。名字是现成的,《夫人误》,故事决定剧名,“夫人误了当官的丈夫”。剧本“立意”坚挺,这个剧本把自己都感动了,写“得意”处,我笑了;写“痛苦”处,我哭了。狄苹不理解,她害怕了,说我得了“神经病”。果然,这个剧本拿出后,一路说好,并参加了安庆地区一年一度的“剧本研讨会。”怀宁县文化局的创作干部雷风先生(中国先锋派作家潘军的父亲)带我到石牌,吃住在他家里,一住就是七天,他就《夫人误》谈创作剧本的“技巧”。1983年,东至县黄梅戏剧团到福建巡回演出,剧作家张亚非先生到东至县泥溪乡创作剧本,我远在福建,一时赶不回来,狄苹觉得机会难得,就将《夫人误》带到泥溪请张先生修改。张先生被狄苹“贤夫人”的精神感动了,将自己的剧本丢在一边,专心修改《夫人误》。更可贵的是,回到东至后,张先生叫我到他家里当面修改《夫人误》,那时他有70多岁了,而且身体欠佳,他改一处就对我说明一下,为什么要这么改,这样一改,既可连接前面,也为后面埋下伏笔,而且告诉我,每个人物应有独特的个性,个性不同,他说出的话,唱出的词就不一样。说事情了,激动了,抒情了,甚至骂人了,这时候才能唱,也就是说,该说的时候说,该唱的时候唱,这就是戏曲跟话剧的不同之处,绝不能“话剧加唱”。唱词尽量写漂亮一些,要有形象,有文采,要押韵,大多上句最后一个字是仄声,下句最后一个字应是平声。这样案头上好看些,实践证明,讲究的唱词作曲顺手,演唱顺口。那时,我在岳西县黄梅戏剧团工作,《夫人误》由安庆市黄梅戏一团演出,全国“十佳”演员丁同、刘广慧、马自俊主演,该剧一路高歌,1991年参加安徽省首届戏剧节。在合肥首演时,安徽电视台现场录像,后多次播放。张亚非、雷风、郑立松等一些老剧作家对我更看重了,郑立松的儿子郑跃春曾在东至县剧团工作过,我俩是同事,他经常对我说:“我爸看好你写剧本,他经常说,邓新生是演员,熟悉舞台,会写戏,又勤奋,以后肯定有出息……”《夫人误》演出后,张亚非先生推荐在《安徽新戏》上发表,杂志副主编刘永廉说:“看了《夫人误》,觉得这个剧本很别致,他写出了多意,由此可以想见,邓新生以后肯定是位好作者,甚至是位好作家。”那时,我还年轻,听了几位老专家的评语,激情更高涨了。于是,我白天黑夜一起利用,看书,查字典,记笔记。有感觉了,就写一个剧本,我写,狄苹复印,一本又一本,码在一起有一尺多高。那几年,我年年拿剧本参加安庆地区文化局举办的“剧本研讨会”,地区文化局的领导听说有狄苹给我“打下手”,非常感动,文化局局长方博闻先生在会上说,如果以后小邓的剧本获奖了,我们文化局就给狄苹发一个“夫人奖”。后来,我的剧本一个接一个获奖,洪中为先生撰文说:“如果方博闻局长没有调离文化局,‘夫人奖’一定会兑现的。”……回忆这一些,我就想哭,说实话,要是没有狄苹的大力支持,我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多剧本呢?这是刚开始的支持,更重要的支持还在后面呢。
有段时间,因剧团经济不景气,我停薪留职在家开饭店,说是开饭店,其实是爸爸妈妈养着我,让我在家写剧本。爸爸是文化人,18岁当中心小学校长,以后一直在公社当秘书。他也喜欢戏曲,为了提升我写剧本的“兴趣”,也陪着我写剧本。他用三个月时间,居然写了三集戏曲电视剧《大龙山传奇》。这个戏很传奇,看完剧本后,我对爸爸说:“你要是编剧啊,一定能写出高质量的剧本。”虽然我的文字不如爸爸,但我写“戏”的功力比他要深些。因此,我对《大龙山传奇》某些场景进行了修改。爸爸很大气,编剧后面写上:邓新生、邓嘉彬。我崇敬爸爸,更热爱他,他去世后,我写了一篇散文《爸爸与我做朋友》,这篇文章还获《安徽工人报》征文二等奖。
1988年,我调到岳西县剧团工作,岳西县文化局局长徐功祥先生知道我能写剧本,1990年,安庆市举行“红星杯”文艺汇演,徐局长通知我写一个小戏参加汇演。徐局长住在剧场宿舍里,我住在他旁边,那是一个大热天,没空调,没电风扇,纳凉全靠一柄手摇扇子。
只一个晚上,小戏《回归》就拿出来了。拿到了《回归》,徐局长说:“再写一个小品吧,这次岳西要出出风头”。又一个第二天,我拿出了小品《母子情》,我写得“高速”,徐局长出手也很快捷。不出三天,文化局通知,在剧场召开全文化系统大会。到会才知道这个会议是“表彰邓新生创作成果大会。”徐局长亲手发给我一个证书,还奖励一百元钱。在那时,一百元钱是三四个月的工资啊,第一次拿这么多钱,我激动得想唱一段核心唱段。
1991年5月31日,是中共安徽省首任省委书记王步文牺牲60周年纪念日。经县委研究,决定由我主笔写一出反映王步文革命历程的大型剧本。
早在1988年,刚调到岳西剧团工作的时候,黄登荣老师就带我到岳西烈士陵园走走。在陵园正中间,垒着一个很大的烈士坟墓,墓碑上写着:王步文烈士。黄先生告诉我,这是中共安徽省第一任省委书记,我肃然起敬,决定写一出大戏,把王步文烈士的光辉形象搬上舞台。很巧,黄登荣先生的一个亲戚任岳西党史办主任,他叫储淡如,专职研究王步文,写了许多研究文章,经黄先生介绍,储淡如提供了许多有关王步文的纪实材料。材料很多,但不知从何下笔,因为,王步文革命经历太多,今年在安庆,明年去上海,后年又回到大别山,出卖他的叛徒就有三个。很难理清他的行动线。我把他的经历写成小卡片,按时间顺序,贴在墙壁上,慢慢梳理。有人说,文艺作品可以三分史,七分编。看来,写这个戏,不编点戏是不行的,于是,把时间调整一下,活动地点也变动一下,不离开大的历史背景,提起一个主线,分七场戏把“戏”编好了。这个戏先给党史办的领导看,他们搞党史,讲究的是事实,对时间、史实要求非常严,他们认为有些时间、地点对不上,要修改。我改好了,党史办领导通过了,但搞艺术的专家们认为线索太繁杂,人物太多,不像完整的“戏”。于是,我又把他改回来。1991年5月31日,在纪念王步文烈士牺牲60周年晚会上,该剧终于与岳西观众见面。王步文烈士的后人看了演出,他们非常感动,岳西观众更感到非常亲切。安徽省委副书记孟富林,安庆市委书记方兆祥也观看了演出,他们指示我写一出多集电视连续剧。经过半年的创作,六集电视连续剧《王步文》拍成电视剧,并获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
连续“创作”了几个剧本,渐渐有了一点名气,怀宁县正缺创作人员,就把我调到怀宁县专职写剧本。开始,文化局长佘加浩答应把我调到文化局,可是到怀宁报到后,却被安排在剧团。剧团也不景气,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这时,爱人狄苹仍在东至县,不能调到怀宁工作,夫妻分居两地。好在当时的剧团团长潘辉通情达理,他不要我上班,有创作任务就打电报让我到石牌住几天。那天,接到通知,让我写《邓石如》,邓石如是清代大书法家,怀宁人,我又是他的第九代侄孙,我爸爸邓嘉彬是文人,很崇拜邓石如,经常跟我讲邓石如的有关传说。写历史人物比写当代的名人容易些,因为不必太真实,可以按“传说”去创作,怎么好看怎么写。灵感所至,一气呵成,剧本很快就拿出来了,当领导拿到剧本时,他们谁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拿出了“成品”。然而,有的领导见我这么年轻,名气不大,对我还是不放心,就请了曾在怀宁工作过的大剧作家刘云程先生帮我修改。我那时还是个孩子,非常感激领导的安排,那段时间,在刘先生那里也学到许多创作方面的知识,我感谢他。后来,《邓石如》参加了安庆举行的文艺汇演,拍成舞台剧,并获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在潘辉任团长期间,我创作了8个小戏参加省、市汇演,有七个戏获一等奖,一个戏获二等奖。取得了成绩,怀宁县领导对我不薄,终于将我调到文化局上班,拿了全工资。可是,因生活太困难,爱人狄苹南下广州打工,让我过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单身带儿子生活的苦难经历。
那一年,我爸得了食道癌,他在镇里工作,治疗费无法报销。我在怀宁县剧团上班,只拿百分之六十工资,爱人狄苹在东至汽车队当统计,只拿几十元工钱,生活困难可想而知,无奈之下,我拼命给企业写小戏,每写一个小戏获报酬五百元。在合肥给解放军电子工程学院写了一个小戏,他们给了我七百元钱,拿到钱后,马上到合肥大药房给爸爸买了几盒“灵芝粉”,这种药特别贵,据说可以治肿瘤。七百元钱一下子就用完了。后来爸爸还是驾鹤远游,永远离开了我们,“灵芝粉”也丢进了垃圾堆。爸爸走后,我们更加困难。无奈,狄苹只好南下广州打工。
狄苹侄女在广州一家工厂当主管,她见我家太困难,就将狄苹带到广州。狄苹没在纺织厂工作过,对织布什么的一窍不通。好在她特别聪明,又刻苦努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搞清了纺织行业内所有工序,很快从仓库保管升为工厂主管。几年后,她到一家布行当主管。负责给布行调纱、织布。有一次,几车纱调到工厂,出布时,狄苹算了算,马上算出工厂扣布了。她对老板说了一下,就到工厂与厂长交涉。其实,这个帐是明摆着的,给多少纱就应该出多少布,由于数量大利润可观,一般的老板都不计较这一点,或者他们自己对数字又不熟悉,从来没过问过这些事,工厂出多少布就算多少布。他们相信工厂,这已经成了习惯,而狄苹却顶真,非要把帐算清了。面对狄苹的帐单,厂长没办法,“责令”工厂主管查查有没有剩纱。果然,在工厂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两吨纱没有上机。这一下,一传十、十传百,狄苹很快就出名了,许多老板争相聘狄苹当厂长、总经理。很快,狄苹给一个香港的女老板当总经理。她的月薪一下子提升到三万元。那时,在打工族中她的工资是最高的。这时,她对我说,你不要再拼命写剧本了,必须好好休息,保重身体。由于长时间不分白天黑夜地写作,我患了严重的高血压症,在合肥写黄梅戏电影《山乡情悠悠》时,我的血压曾达到160-220mmHg。医生说,这样高的血压,随时随地出危险。我可以休息了,但狄苹的担子却重了,你拿了人家的高工资,必须给人家做大事。在广州,所有的老板都非常精明,她付给你100元的工钱,你必须给她做1000元的事情。很快,纺织业不景气,要么接不到单子,要么找不到工人。有单子,没工人,事情做不完,你着急;有工人,没单子,工人没事做,你更着急。渐渐地我发现,狄苹经常失眠,她的电话几乎没有停歇过,这个电话找单子,那个电话找工人,一天下来,累得她几乎忘记了喝水。
其实,就我的工作性质,我可以不上班,因为,我大多都是夜里“写东西”。凡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可能都有这个习惯。在没创作任务时,我完全可以住在广州,服侍狄苹。可是,黄梅戏的沃土在安庆,离开安庆,就离开了黄梅戏。离开黄梅戏我就非常痛苦。狄苹理解我,她不能为了她的事业丢掉了我的事业。写到这里,读者都会算这笔帐,我的月工资不到三千元,而狄苹的月工资却高达三万元,整整10倍,何况那时剧本根本不值钱,顶多拿个补助费。而且,剧本很难问世,除几个有话语权的剧作家的剧本“吃香”外,像我等无权无名编剧的剧本简直就是一堆废纸。就这种情况,我应该丢下事业支持狄苹工作。这个帐谁都会算得清。可狄苹却通情达理,她怕我“憋”坏了,就鼓励我回安庆上班。刚好,《黄梅戏艺术》副主编黄旭初先生聘我为特约编辑,每个月给我300元钱。狄苹知道我喜欢这份杂志,就放手让我回安庆上班,到安庆上班后,干得很顺手,天天在安庆,机会一个接一个。今天给这个单位写戏,明天给那个剧团写团史,特别是接手给老艺术家写专访后,一发不可收,陆洪非、丁紫臣、王少梅、桂月娥、郑立松、王文治、王文龙等等等等,一口气采访三十多个老艺术家,我上省城、下农村、到外地,一个一个面对面地采访老艺术家,每篇文章一万多字,记录了老艺术家一生的艺术历程。文章发表后,领导同事都说很有意义,真实地记下了每位艺术家艺术人生,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资料。中央电视台拍摄大型纪录片《大黄梅》时,用了我许多“资料”。我常说,我那83个剧本并不算什么,采写的老艺术家专访非常珍贵。后来,经马自俊先生推荐,我到再芬剧院上班8个月,在表演艺术家韩再芬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安庆市黄梅戏剧院聘我为“特约编剧”,交给我一项艰巨任务,让我搜集整理从1976年至2005年30年中,安庆市(包括8个县)创作上演的剧本。经过半年的努力,顺利出版了《安庆市黄梅戏创作上演剧目汇编》。该汇编全书10卷,古装戏5卷,现代戏3卷,小戏2卷。共340万字。这是一项非常大的工程,半年中,在市文化局、市黄梅戏剧院领导的统领下,我们到每个剧作家家中要剧本。由于年头长,过去的剧本大多用稿纸复印,许多剧本缺章断页,而年龄大一些的老师已经离世,为了剧本的完整性,我按剧本的意思将缺页处用文字补上。排印时,全剧院的老师认真校对,尽量减少错误,让这套汇编达到一定的质量高度。
虽然收入微薄,“高收入”的老婆对我仍然不离不弃,她从不过问我的工资、稿费,没有特殊情况从不叫我回到她的身边。这段时间,她忙,我也忙,我不但写了许多专访、剧本,还学着写了很多散文,在报纸上抒发了我许多真实情感。那一年,与人合作,又创作了黄梅戏电影《山乡情悠悠》,该剧获得中国电影最高奖“华表奖”。狄苹高兴了,逢人就说,我老公写电影了,还获了大奖……时隔2年,创作的两出小戏《重任在肩》《聘丈夫》,参加中国第八届“映山红”民间戏剧节,获优秀演出奖、演出奖,并双双进京展演。
2009年,当我还在安庆畅快地从事我的黄梅戏事业时,狄苹查出结肠癌,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整个人垮了。我知道,狄苹这个病意味着什么,我又失眠了,渐渐消瘦,天天查医学资料,时时想着用什么食品调理狄苹的身体。无心再构思什么剧本了,有些剧团约我写剧本,我都婉言推掉了。不是不想写,而是真的没好的心情去写。一个月后,又一个纺织厂的老板来到我家,请狄苹给他当厂长。这怎么可能?这个病不能累,是要休养的。我一口回绝了他,可他不死心,三天两头往我家跑。也许是狄苹经不起高工资的诱惑,也许确实闲不住,她同意再次回工厂当厂长。她对我说“我闲不住,在家没事做太闷了,出去工作也许对我的身体会好一些。”我做不了她的主,我家的事历来都是她说了算。于是,她又去工作了……
狄苹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门,晚上九点才能回家。一个白天,我一个人在家,又没有熟人陪我说话,着急啊。我生性好热闹,这种寂寞简直让我生不如死。狄苹知道的我的心事,她劝我回安庆去,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时,著名黄梅戏演员陈兆舜任职安庆市黄梅戏剧院院长。刚上任就想到了我,他打电话请我回安庆接任《黄梅戏艺术》杂志执行副主编。20年前,黄旭初先生任执行副主编时,聘我为特约编辑;何成结先生任执行副主编时聘我为责任编辑。我特别喜欢这份杂志。编剧本、编杂志这两样工作,心里话,我最喜欢编杂志。狄苹知道了这件事,非常高兴,她一再劝我回安庆工作,她说:“我已经病了,医生说是早期,大致上没什么问题。如果你憋出病来,我会内疚一辈子的。我知道你的心事,你离不开黄梅戏……”于是,我鬼使神差般地回到了安庆。编了两期《黄梅戏艺术》,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说狄苹因体质太差,又住院了,我别无选择,只好辞职,再一次回广州服侍狄苹。从此,我再也写不出大剧本了。真憋不住了,利用回安庆看母亲的机会,到乡下体验生活。党的惠民政策使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实的美好生活使我拿起笔来创作了几篇现代小戏。《建新村》、《扶贫记》、《懒人桃花运》、《农家书屋》、《别样人生》……这些小剧本先后发表、演出并获奖。我很有成就感,特别是给罗田黄梅戏剧团编写的大型黄梅戏《乡草》,获湖北省第七届黄梅戏艺术节金奖。狄苹也为我高兴,没想到,在我回安庆石牌普济村采访,准备创作《扶贫记》时,狄苹身体出现问题住院了。经检查,晴天霹雳,癌细胞已经扩散。我在医院服侍她时,每天都有朋友来看她,她强忍疼痛,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她轻松地说:“这一生有幸结识了你们这些朋友,我不能陪你们了,我先走一步了。”她对我说,她死后,火化不留骨灰。我们劝她,留骨灰作个念想,她同意了,她与儿子商量将骨灰放在什么地方的神态,就像商量到什么地方旅游租个什么房子一样。40天之后,她平静地走了。之前,她曾几次对我说,她走后,不要写文章纪念她。我答应了。可是现在,我天天想她,想得我心疼。没办法,我还是要写她,虽然她是平凡人,虽然她没有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她为了这个家庭,为了我写剧本,付出了太多,从这个角度上看,她的“事迹”可以写一出励志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