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景德镇
2018-07-07埃德蒙德瓦尔梁卿
☉ [英]埃德蒙·德瓦尔 著 梁卿 译
1
公路蜿蜒向上。山腰间蓦地出现了几栋摇摇欲坠的房舍,门口凌乱地堆着几只破轮胎,还有几块稻田。这里是个穷地方。树种起了变化,松树和竹林间第一次出现了胶皮枫香树。几条清凉的溪流十分湍急,好似从水墨画里径自流出。我们在瀑布上方的一座桥边停下,上了一条小路朝一处矿坑走去。周围杂草丛生,参天大树投下浓重的阴影。
转过一道弯,岩石表面露出一道裂缝。坑外有一摊开采时挖出的弃土、一堆风化的石块,看起来很像懒洋洋的狗獾的洞穴,蕨类植物和苔藓在四周杂乱生长。矿洞里透出清冷的气流。
我钻了进去,停了一下让眼睛适应里面的黑暗。用手摸了摸矿道表面,一层水珠附在上面。矿壁是白色的,留有大块劈砍的痕迹,点缀着绿色条纹。有些石块大约是新近掉落的,脚下的地面散落着几块更加干净洁白的碎石。捡起一块用手指一捏,它便化为粉末,银光闪闪。
就是这个。这就是高岭土,我朝圣的起点。
这些矿坑如今已经废弃。这座山里曾经坑道密布,纵横交错,工人们把松软的白色岩层劈下来,把一篮篮高岭土传递到地面,接着传递到山坡,背到山下。一切矿业开采看起来都很可怕。
1583年,明万历十一年,御瓷厂总管张化美曾上奏,称这些山坡的格层如此之多,开采高岭土几乎是不可能的,劳民伤财,这件事情不可能做到。你仿佛听到他气恼的声音。
但在这一刻我一点也不关心皇帝作何反应。这就是高岭,我的第一座白土山。我两手灰白,沾满了白色的尘土。
2
下山要走七英里,我们沿着顺溪而下的林间小道走。这里的河水看似清浅,实则变幻莫测。河道不断地改变,每天都有小小的河岸形成和消失。
这里曾经是码头,从山上开采的高岭土被搬上长条形的竹筏,顺流而下运出去。现在这村子让人感觉破败荒凉。弄堂里汪着泥水,马赛克般的石子路通往几座没有院子的房屋,几户人家在吃米饭。这条河刚刚发过洪水,空气中湿气弥漫。我询问这码头上次使用是什么时候,得知一百年前矿山关闭后,码头便一落千丈。这条巷道曾经是主街,临街的店铺为骑马路过的旅人提供服务。商人可以在旅馆和茶舍里谈生意。如今这一切早已荡然无存。
只有当年淘洗高岭土的一溜棚屋留存下来。高岭土无需在研钵内捶打。但是,高岭土必须泡入水中,混合成稀薄的白色泥浆,去除渣滓。经过淘洗,液体高岭土变得越来越洁净,然后晾干,制成白色的砖头。
这个码头距离下游的城市三十多英里,河面上曾经一派繁忙景象,主河道川流不息地运送着人员和原料。高岭土在河岸上被烧制成砖,装到竹筏上撑篙运送。连绵不绝“望不到首尾”的船只,满载着从山上运下来的白墩子和高岭土向前驶去。殷弘绪描写了景德镇的拥堵,“宽阔的河面上并列着两三排首尾相接的小船”。
看看脚下,你会发现河堤是用积累了几百年的破碎匣钵筑成,成百上千座瓷窑的残次品在你脚下嘎吱作响。冬天定期发洪水把它们冲走,新的碎瓷片马上取而代之。
仔细看看河流沿岸参差不齐的房屋,你发现它们的外墙也是用废弃的瓷器、匣钵、窑砖和瓷砖砌成的。
如果你朝河里望去,会看到碎瓷片在下面20英尺的地方隐约闪烁。
3
这座城市制作了世界上最为纯粹的器物。这是一座技艺和学问之城,其产业之复杂超乎人类在别处的一切其他努力。
《陶录》分门别类地说明了制作瓷器的23个单独的工种:六种彩绘工,三种装窑的行家,三种烧窑的行家,模具制作者,制作板条箱的木工,编篮工,烧窑后打扫残留物的清洁工,配制瓷泥的人,研磨颜料的人,把瓷器装入匣钵的行家,把匣钵装入瓷窑的人,把排放着杯盘的木板一边一条扛在肩上保持平衡、在熙来攘往又湿漉漉的街道上穿行的人。此外还有经销商、商人、学者、官员、会计、写标签的人,看门人、御瓷厂的守卫。
这是城市可见的部分,由官员清点登记。“许多贫苦人家……许多年幼的工人和体弱的成年人……盲人和残疾人靠研磨颜料来维持生活。”殷弘绪写道。城市的犄角旮旯里活跃着被吸引到这里来的人们。活计从作坊里漫溢出来,渗透到大街小巷。在干了一天的清扫、搬运,或者刮擦打磨砖头(把手都磨破了)之后,人们可以吃到一顿米饭。有些人身上有窑火灼伤的疤痕。有些人由于常年浸淫在高岭土的白色粉尘中,呼吸困难。孩子们希望能被收做学徒。
1712年,一位耶稣会神父估计,这里有一万八千户人家,可能有十万人靠瓷器维生:“据说这里有超过百万人口,每天消耗一万担大米,一千多头猪。”这是一座人烟稠密的城市,街巷狭窄。他在信中写道:身在其中,如同置身于狂欢节。
《陶录》中说明瓷器模具制备情况的木刻画,1815
这里夏天太热,冬天太冷,瓷泥倘若结冻,便无法使用。窑炉一时失去掌控,就可能突然引发熊熊大火,烧毁过于狭窄的街巷两边密密匝匝的房屋,“不久前就发生过一次火灾,烧毁了八百间房屋”。还有,“我可以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脚夫呼叫让路的声音”。如何在这座城市穿行,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4
想象一下从山岭间下来,进入景德镇,城市的街巷呈格子状布局,河流在这里突然转向。你也许会看到火光冲天,烟雾蒸腾。1576年,一位作者描述他靠近这座城市时的情景:“余尝分守督运至其地,万杵之声殷地,火光烛天,夜,令人不能寝。”
15世纪末,身为督陶官的朱元佐在他的《监陶登朝天阁冰立堂观火诗》中写道:
来典陶工简命膺,大林环视一栏凭。
朱门近与千峰接,丹阙遥从万里登。
霞起赤城春锦列,日生紫海瑞光腾。
四封富焰连朝夕,谁识朝臣独立冰。
如今景德镇不再烟火弥漫,用来烧窑的木柴一度被煤炭取代,现在则基本上改为天然气和电窑。
我住在雕塑瓷厂附近一家类似青年旅社的招待所,干净,简朴。附近有些作坊,可供外国陶艺家使用。这里的气氛愉快、喧闹,人们在喝咖啡时,给你看他们的陶瓷作品的照片,告诉你他们的计划和新发现。这里很像大学的氛围,刻苦用功放在第一位。参与这种大学般的生活,我恐怕年纪有点太大了,或者离开太久已经生疏,不过也许我只是需要喝点像样的咖啡。
“雕塑瓷厂”本身已经不复存在,1986年厂子关闭,实行了私有化,厂名保留下来。厂区里挨挨挤挤地集中了模具制作、拉坯、雕塑、描金、彩绘和烧窑等各种各样的作坊。小巷错综交织。
作坊的分布看不出明显的逻辑。园区内私人窑炉四散分布,公共窑炉则管理严密。靠近入口处有几块黑板,上面潦草地写着使用者的姓名,以记录和追踪窑炉的使用情况。你预定某天使用一台窑炉或者几个支架,到时候必须来,否则就被别人占用。
早上七点,这里就有个女人在制作婴儿拇指指甲大小的花瓣,把它们在台板上一字排开。拐角处,几名制陶人把花瓣稍微沾湿,按压在巴洛克式的、涡卷纷繁的花瓶上。有人把花瓣做成睡莲,粘在小碗上,施以明亮艳丽的釉料。它们看起来廉价十足。
这个女人做的花朵与那只丰山瓶(著名的元代青白釉玉壶春瓶——本刊注)上的花朵几乎一模一样。她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我拿起一只小碗。丰山瓶珍贵无比,跨越千山万水才郑重地落脚于都柏林的博物馆。而它瓶体上的朵朵菊花,完全可以由这个女人制作。
我细致地看了看她今天做的花朵,我更喜欢她做的花。
我想找人为我做几块瓷板,我正在筹备剑桥大学菲茨威廉博物馆的展览。我要找的工厂在离这里很远的另一片区域。
门敞开着,几块瓷板靠墙立着,有的绘制了图案,有的空白,现成可买。房子后面连着一间简单搭建的棚屋,朝向一个庭院。三个兄弟,正在用滚筒压制一块又大又厚的泥坯板。正午时分,空气炎热。操作台下方尘土飞扬,粉尘沾在脚上,进入喉咙。他们的T恤衫上覆了一层泥粉,闪着微光。
我说明了我想要的瓷板的规格。管事的年轻女人飞快地用手指在算盘上拨拉,记下每块瓷板的厚度、长度以及交货时间。我担心数量不够。在这里定制瓷板,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于是我坐下来,订购了两倍的数量,以防万一。然后,又增加了一倍。
我告辞出门时下起雨来,雨势很大。已经有人告诉我,这条街另一头有一户人家制作蛋壳瓷。这里,有人制作很重的大件瓷器,也有人制作轻而薄的瓷器,举到光下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指。这两种手艺的难度难分伯仲。蛋壳瓷的制作之难尽人皆知。在没有任何道理碎裂的时候,它也会碎裂。
我找到了许家。有人给我倒了一碗茶,茶水呈淡淡的麦秆色。我坐下来观察,想搞清楚这家人的分工情况。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对着一只小狗嘀嘀咕咕地说话。房间里,三个儿子在用模具制坯,修坯,大女儿在清洁小号高足杯的釉面。一个雇来的画工蹲在排放着杯子的台板前,用画笔的笔尖在杯沿上画一圈钴蓝色,他一分钟可以画八只杯子。母亲负责洗衣做饭。收音机在播放节目,声音很响。风扇呼呼转动。
奶奶领我到一间棚屋里。棚屋里面有一台窑炉,几组高大的陈列架。她取下一只碗,敲了敲。瓷碗的声音在空气中画出声波的涟漪,穿透这个灰蒙蒙的上午,现出它的形状。我们听了一只碗,又听了一只碗。
她满意地笑了。这一切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