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换了记忆,就是更换了生命
2018-07-07许子东
☉ 许子东
早在2015年就有媒体报道称,意大利神经外科专家赛吉尔·卡纳维罗将和任晓平的团队合作,在2017年进行世界首次“换头”手术,在医学界引发了巨大的争议。最新报道,北京大学医学伦理与法律研究中心主任王岳称,“(换头术)一旦实施,就是中国临床界的耻辱”。纽约大学朗格尼医学中心的弗兰克斯坦教授认为,卡纳维罗医生就是一个疯子。然而,俄罗斯计算机工程师斯皮里多诺夫已经愿意成为该手术的志愿者。他患先天脊椎性肌肉萎缩症,全身伤残,骨骼畸形。如果一切顺利,医生将为他寻找一个新的被诊断为脑死亡、但全身器官健康的身体。
有趣的事情是,同一个手术却有两个名称。媒体上引人争议地叫“换头”手术,可是任晓平医生却称之为“换身体”的手术。这一名称的不同引起了我的兴趣,当然不完全是医学上的兴趣。我的父亲是名医生,做过数十年的医院院长,但我对中医西医都是外行。我最感兴趣的是话语上的问题,为什么“换头”手术会引起伦理学的争议?在隐喻和话语层面,我们一直在用“换头”或“换身体”两个医学术语。革命,英文是revolution,源自拉丁语,本义是翻转、颠倒。拉丁语在13世纪演变为法语,14世纪变成英文,当它在19世纪前后进入汉语时,却被翻译成了我们古而有之的概念——革命,汤武革命。大家想想“翻转”跟“革命”的区别。翻转只是从高变成低,低变成高。可是革命呢?有把头去掉、砍头的形象,很符合我们对法国大革命断头台的想象。
我忍不住设身处地的想,假如真有这样一台手术,手术后的这个人到底是换了头呢,还是换了身体呢?
现代医学道德是否允许或鼓励我们换身体?上海第六医院当年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手术叫“断指再植”,手指断了把它重新接上去,脚、手臂也都可以接。不仅是四肢,上身的一些重要器官也可以换,比如换肾已经很普遍了。人体最关键的部位——心脏以及其他器官——如肝、肺、胃、肠能不能整体更换,应该只是技术性问题,而不是道德问题。至于最敏感的生殖器,也可能因为头脑或神经系统的指挥主动去变更自己的器官,这叫变性。所以,不论是为了救命,还是为了形象、趣味、爱好,换身体已经被普遍接受,争议点恐怕只是换整个身体,还是局部地换。
意大利医生赛吉尔·卡纳维罗和任晓平医生
医学界的考虑是非常经济的,一个好的身体本来可以分开救几个人,现在只用在一个人身上,准确地说是用在一个人的头下面,有些资源浪费,应该缺什么换什么。就像发展经济,哪些地方不足去发展哪些地方,何必一定要彻底地改天换地呢?现在都知道,顺应自然、环保型的经济比较好,彻底地移山填海,有必要吗?除非特殊情况,穷山恶水不得不愚公移山;另外也有特别有钱的,比如迪拜造人工岛。
霍金有非常出色的大脑,假如他要换一个健康的身体,继续对地球、宇宙做出更大的贡献,也许大家都能接受。反过来,一个有权有势的女人要为自己接一个丰乳肥臀的死囚的身体,也许大家会感到不满。看来,换身体要有合理的理由,获得人们认同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再说换头。头上面有什么东西换不得呢?双眼皮,隆鼻子、耳朵、嘴唇,很多人从韩国回来,护照照片跟本人都对不上号,没法入境。电视节目里那么漂亮、被观众奉为白日梦偶像的演员,据说都是人工整出来的。现在爆红的“网红”经济里那些直播女主持,脸怎么都长得一个样——全都是范冰冰加上黄晓明太太款!脸上几乎没有哪个部位是动不得的。
外表可以动,里面呢?脑子里长了瘤,可以做手术切除一部分。很多人整容,不都是“改头换面”吗?这么讲起来,“换头”手术也没有什么伦理上的禁忌了。
我的身体换了一个头,这还是我吗?从医学、人道角度来讲,头上的眼、鼻、喉、耳、口均可换,部分脑细胞、神经系统也可以换,智商、情商要是换得好的话很多人也愿意换,可有一样东西是不能更换的——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失去了独特的记忆——他所经过的苦难,幸福,爱情,奋斗凝聚起来的、充满琐碎细节的记忆,他对父母亲、祖先、朋友、家国的记忆——他就不是原来这个人了。在这个意义上,更换一个人的记忆,就是更换一个人的生命。
虽然从唯物的角度看,身体的物质需求决定人的思维精神。如果A的头与B的身体真能结合,合成的新人还是A。如果“换身体”的手术在将来可行,人们担心的是有财富、有权势者滥用,以延续他们无边的财富与权势。至于“换头”手术,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的——更换了一个人的记忆,他就不再是这个人了。
如果是一个社会呢?身体是经济、民主、衣食住行,头是文化、政治、意识形态,那么在巨大变革的时代,“换身体”与“换头”,又是一个怎样的象征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