榉村的清明节
2018-07-07云南大学民族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杨开院
文·图 / 云南大学民族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杨开院
榉村全景
对于榉村来讲,清明节算是一年中比较重大的节日了。之所以称为“重大”,是因为族人的聚集。“文革”之后,榉村很少再有全村性的集会活动,除非召开村民大会。清明节不仅提供了村人向祖先表达深沉思念和敬意的机会,也提供了村人相聚,人神共餐的机会。这是村人深切地体验“开心”“热闹”和家族凝聚力的日子。
榉村的祖先和村落的“家门”
榉村位于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再往西30公里,就可以看到怒江。小村子坐落在一处半坡的台地上,村子周边长满小叶榕,此树秋冬不落叶,春夏抽芽,长势更喜人,因此常年郁郁葱葱。远远望去,整个小村庄如同悬挂在崖壁上的一丛绿巢。风水先生说,这样的地相叫做“壁上挂灯”,出生在这里的人以后容易成才。果不其然,自第一代祖先至今的360年里,村里出了一位举人、一位秀才、一位将军以及数位教师。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山野之地能够走出这些人才是十分令人惊讶的事情。村民说,这是老祖宗的墓地选对了!祖先在天堂保佑,子孙在人间辛勤耕耘,事情自然会成。
榉村47户人家的祖先皆为汉人,据族谱记载,这批汉人于明初入滇,首先落脚在保山市区附近的坝子,后又迁入现在的施甸境内,最终定居于此。因为年岁久远,数次迁移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榉村的第一代祖先扎实苦干,买下了村子所在的整座山,将此山一划为三,山上为林,山中为村,山下为地,世代耕耘,终发展成现在的规模,用现在的眼光看来,这算是很有智慧的山区立体开发模式了。第一代祖先过世后,族人将其埋葬在村后的山顶上。山顶有一块约10亩的平地,东北方向有一缓坡,第一代祖先的坟墓就位于缓坡坡顶。后来,每一代祖先的坟墓就依次往下建,十七代以后,缓坡布满了整齐有序的坟墓。他们都是榉村村民的祖先。
榉村是一个宗族村。不过,村民们日常很少说“宗族”这个词,他们说得最多的词是“家门”。什么是“家门”呢?顾名思义,“家门”就是同一个家的门。原来,榉村的祖先迁来此地时先在缓坡修建了一座茅草屋,作为落脚点。随着时间的流逝,家业逐渐积累,以及人口的壮大,屋子就会越盖越多。这些屋子围在一起,每一座房屋之间的缝隙用土墙相连,形成一个四合院状屋群,中央是方形的院子,东南方向留一道门作为出口,出口以巨大厚实的木板堵住,这就是整个屋群的大门,供屋群内所有人的日常出入。
居住在屋群内的人们就是第一代祖先的后代,大家按长幼顺序分居于不同方位的房屋,各自拥有小家庭,平日虽各立锅灶,年节时却要聚集于长子屋内,共同祭祀祖先。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屋群内的房屋已不够使用,此时,就会有小家迁出,另建屋舍,数代后,新的屋群产生。
建造屋群的原因一方面为了团结族人,一方面为了抵御野兽的袭击。村寨就这样慢慢成长起来了。所有的人都是从最老的屋群里走出来的,他们都要经过老屋的那扇大门,这就是古老的一家人。他们都遵从宗族里辈分最高的长者的指导,年复一年地回到老屋祭祀,回到祖先的坟地祭祀。
家门就是宗族之意,但这一说法比“宗族”更加直白。每年清明节,家门的成员们都要参加祭坟仪式,这是全族成员在一年中可以“名正言顺”聚在一起的日子。
节日前的准备:会议、柳条、祭品
清明节前10天,今年的“当头人”要召集全家门成员召开祭坟会议。“当头人”提前将开会的时间挨家挨户传达。因为白天干农活,所以会议时间一般选择在晚上。
黄昏,太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后,村庄便安静下来。男人女人们打着电筒聚到“当头人”家里,会议在堂屋里举行。热情的女主人端来上一季丰收的瓜子,大家边嗑瓜子边聊天,商议今年祭坟所需祭猪的大小和祭品数量。
清明节当天,村民在坟地祭祀扫墓的场景
“当头人”分派清明节当天的任务。这里的任务指杀猪和搬运祭品,这些工作由男人来完成。女人则帮忙购买和收拾点心、茶酒香纸。与村委会召开的群众大会相比,这样的小会议更温馨热闹。会议结束,堂屋地板已经变得雪白(满地瓜子皮)。“当头人”由族人轮流担任,每两户一年。当头的族人当年可以拥有祖坟地前面7亩的山林使用权,尽情取其柴草,但也要负责主办当年清明节的祭坟活动。
农历三月的横断山区天气舒爽,阳光暖人。孩子们在清明节前一两天便热闹开了。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带着蹒跚的弟弟妹妹四处奔走,只为寻找柳树。一旦找到,就会爬到树上,折其枝叶,编成草帽戴在头上,互相攀比炫耀。还要折很多柳条带回家,准备清明上坟所用。当地有一句俗语,“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这几天,这句俗语成为孩子们的口头禅,见到小伙伴没有柳帽,在村中的小巷里呼朋引伴,喊声震天。
这是节前的欢歌。
清明节的味道:祭猪与野餐
祭猪要在清明节当天制作。天刚蒙蒙亮,男人们就逐渐聚集到“当头人”家里来。猪被宰杀后要用松树叶烧成金黄色,这是一项技术活,年轻人需要长者从旁指导。烧猪的制作过程持续近三个小时,期间,女人们已经准备好祭品,收拾好锅具,所有的东西放在箩筐里。孩子们雀跃在村头的路口,只等出发。男人们将祭猪置于桌上,缚以绳索,连同桌子一起抬到定会嘲笑一番。除了睡觉,柳帽定不会摘下来。
村民祭祀山神树
榉村家族刻有“道光”字样的墓碑
其实,“柳”和“狗”不见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仅是为了口头的押韵而已。清明插柳的习俗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存在,按贾思勰的解释,清明戴柳为了“避鬼”,但民间仍有借谐音而生的“挽留”或“祝福”之意。阳春之柳,其意多祥,人们取之,固然是为了保平安,但又何尝不是希望“留”住和“挽回”逝去的亲人呢?孩子们是新柳的守护者,折下来的柳条,必定时时沐之以清水,保持其翠色,以待清明节当天插在祖先的坟头上。每日傍晚,还有孩子不断地扛着柳条归来,山顶的祖坟地去。猪头往往会被系上红绸,这是祖先与子孙团聚的日子,自然要显得喜庆。
村头的鞭炮声响起,人们便倾巢而出。除了年老体迈的老人外,所有人都要到坟地里参拜。往日幽静的山路此刻突然热闹起来了。年轻的小伙子挑着箩筐,即便挥汗如雨,仍不愿意落在伙伴的后面。妇女们背着竹箩,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明日集市之约。年长者不用负重,他们慢悠悠地踱步在人群的最后,一边走一边观看远山的景致,言语间还不忘猛吸两口烟锅。最兴奋的是小孩子,他们跑在队伍的最前面,男孩们捡起松果当“打仗”的武器,投掷坡上的“敌人”。较小的孩子坐在哥哥的肩膀上,高兴地欣赏路边的“战役”。
到达山顶时已接近正午。往日冷清的坟地一下子热闹起来。坟前空地上燃着火堆,人们围在四周燃香。香点燃后,父母带着孩子给每一座坟上香,孩子们乖乖地跟着大人作揖、磕头,认真地听着长辈介绍每一座坟的祖先事迹。年轻人拿着砍刀除去坟地周边的杂草灌木,或用锄头堆起坍塌的坟土。新逝的坟前儿女们垂泪烧纸,新嫁入的媳妇跟着丈夫给每一位祖先跪拜……祭猪被端正地放在第一代祖先墓前空地上,祭猪周边摆满水果、点心、鸡肉、饭食、茶水、白酒等祭品。“当头人”带着祭品敬过山神后,祭坟仪式才真正开始。
听到鞭炮响声后,族人们聚集于第一代祖先坟前的空地上。大家面向祖坟择地而跪,一起向祖先行三叩首礼。礼毕,族里的长者高声宣读祭文。祭文一般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表达对祖先尊敬和追念,后半部分向祖先报告族人的生活现状,这一部分里,在世的所有族人名字都将会被复述。整个过程中,全场庄严肃静,当村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一声响亮的“在”就是在向祖先表达“我在,我为生为这片土地的子孙而骄傲”的自信。当炮声再次响起,表明仪式结束。
男人们将猪肉按户数切割成小份,穿在竹篾条上,每户一串。同时被分开的还有祭祀的果品。村人各户用石块制成简易的小灶,孩子们捡来枯枝燃火煮饭。一时间,坟地变成烟雾袅绕的营地。妇女们成群结队到树林里采摘蕨菜、牛樨菜,男人们聚在空地上抽烟喝茶,追忆着祖先往事,孩子们答应妈妈帮助照看火,却跑到草地上嬉戏打闹起来,一会儿又免不了一顿骂。阵阵山风吹来,这香甜的烟气,这美妙的笑语随风拂过坟前的每一寸土地,祖先的灵魂是否感受到了呢?
家门集会,计算祭猪的价格
猪肉的吃法分为两种:将其早已被烧熟的皮割下来,切丝,跟豌豆做成的凉粉做成凉拌菜,味道酸辣清爽。这是清明节当天的主菜。另一种吃法是将未烧熟的部分切成小片,加蒜叶、姜丝、干辣椒一起炒,虽是一般小炒肉,但是口味十分鲜美。另有一道主食不可不提,那就是糯米粑粑,这也是清明节的主要祭品。男人们制作烧猪时,女人们就在家里制作糯米粑粑。具体做法是将土豆丝、肉丝、蚕豆沫、香菜叶等做成馅儿,塞进糯米面团里面,封口。最后在甑子(蒸笼)里蒸一个小时。蒸出来的糯米粑粑香糯可口,开盖后的第一个要献给祖先“品尝”。此外,人们还会临时加入各类野菜:清炒蕨菜、凉拌牛樨叶、凉拌树花(长在树上的一种寄生草)。菜摆在草皮上,形成自然桌椅。开饭时刻,大家围在自家的“桌”前,席地而坐,向祖先献上酒饭之后,便可开动。尝完自家饭菜后,人群不再拘束。大家穿梭于各“桌”间,互相品鉴菜色,一时觥筹交错,人声熙攘,就连山中的鸟雀也赶来庆祝。
当太阳开始西沉,人们灭了火塘,挑着行李下山。一路上,锅碗瓢盆奏成的叮当声响彻山林。远山的层峦间,忽而传来有力的振翅声和沉沉的呜啼,那是归鹰的召唤。
这一幕,恰如300年前祖先走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