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边境孤儿之后

埃尔南德斯在7月1日更新脸书，祝福女儿雅尼拉生日快乐。他告诉南方周末，“之后我可能会设法过去找她”。

《时代》杂志的封面被批为新闻失实，但杂志主编称，这个两岁的洪都拉斯小女孩已然成为移民问题中的标志性符号，背后所代表的涵义远比其个人故事要深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发自广州

两岁的雅尼拉·埃尔南德斯（Yanela Hernandez）在夜幕中哭泣，她的母亲桑德拉·玛丽亚·桑切斯（Sandra Maria Sanchez）正在得克萨斯州麦卡伦附近接受搜身检查，双手撑在边境巡逻车上，他们在乘坐木筏横渡里奥格兰德河时被边防巡逻队逮捕。

这一幕被曾获得普利策摄影奖的摄影师约翰·摩尔（John Moore）捕捉下来。

身着玫红色上衣的小女孩儿在泥泞小路上哭泣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时代》杂志将她送上封面，她仰着头泪眼汪汪地看向总统特朗普，旁边一行文字写着：“欢迎来到美国。”

《时代》没想到，小女孩儿并非“零容忍”政策下的“边境孤儿”，她和母亲没有被分开。但这张照片的真相披露，却没有改变汹涌的舆论和民意。

一张照片与两千万美元捐款

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威尔利夫妇（Charlotte and Dave Wilner）有一个与雅尼拉同龄的女儿，他们在脸书上为雅尼拉发起“让移民父母与他们的孩子重聚”捐款，目标是筹得1500美元保释金。他们得到的响应远超想象，很快就破了此前单一筹款最高纪录，目标金额一升再升，截至发稿时间，有超过53万人捐款，资金突破两千万美元。

他们将资金全数提供给得克萨斯州最大的移民法律服务提供机构RAICES，该机构的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说，RAICES会将捐款全部用于移民与难民，提供资金让父母找回被拘留的孩子，确保没有父母陪伴的儿童在法院拥有法律代表，继续帮助他们疏导心理问题。

2018年4月，美国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宣布执行“零容忍”政策，根据政策规定，所有违反《移民法》的人都将被起诉，并在其合法驱逐出境前被拘留。

美国移民政策研究所的政策分析师莎拉·皮尔斯（Sarah Pierce）解释说，在“零容忍”政策下，由于孩子不能跟随他们的父母进入刑事诉讼程序，从而导致了骨肉分离的现象。

分离家庭的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特朗普总统任期的最初两个月。国土安全部部长约翰·凯利（John Kelly）说，它可以起到威慑作用。

莎拉·皮尔斯在邮件中回复南方周末，“特朗普政府将这项政策视为执行美国法律、阻止更多非法越境者的重要步骤。但没有任何研究表明，这种威慑战术能影响人道主义流动。况且，将家庭分离已经被广泛批评为缺乏人道，还对儿童造成永久性创伤。”

休斯敦大学法律中心移民研究主任杰弗里·霍夫曼（Geoffrey Hoffman）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指出，“零容忍”政策妨碍了移民的正当权利，这是美国法律和国际法所保障的。它也忽视了检察自由裁量权的可能性，在刑事诉讼法中，检察自由裁量权多年来一直妥贴存在。

“妥协”背后， 其实是未做好准备

美国前第一夫人劳拉·布什发长文指责“零容忍”政策的“残酷”和“不道德”，她认为“零容忍”政策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一个有道德感的国家应当停止将父母和孩子分离，并帮助他们团聚。

米歇尔·奥巴马和希拉里·克林顿均在推特上转发了劳拉的文章。米歇尔写道：“有时真理超越党派之争。”希拉里则说：“现在正在边境发生的是一场人道主义危机，每一位拥有孩子的家长、每一个拥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人都应该感到激愤。”罗丝琳·卡特称这一做法是“不光彩的”，“也是我们国家的耻辱”。特朗普的妻子梅拉尼亚自己也在声明中说“讨厌看到孩子们与家人分离”。

在世的五位第一夫人齐齐发声，国会两党议员、妇女儿童权益组织、移民群体、自由派媒体纷纷表态。迫于各方压力，6月20日，一向特立独行的特朗普做出了让步，签署行政命令结束骨肉分离政策，改为将非法入境者与未成年子女关在一起。

“特朗普在这类情况中并不经常让步，因此他这一举动似乎反映了公众反对的力量和包括某些坚定支持者在内的党内许多议员的意愿——他们并不赞同他的这种做法。”南加州大学政治学教授莫里斯·利维（Morris Levy）对南方周末说。

莎拉·皮尔斯则指出，特朗普做出这一决定不仅是因为公众抗议和政治压力，还因为特朗普政府没有做好管理被分离家庭的准备，目前相关部门也没有做好建档等基础配套工作，让这些家庭之后能够重聚。“如果他坚持，政府可能造成成千上万的家庭永久性分离，并导致许多孩子因政策原因成为孤儿，美国政府则将不得不照顾这些孤儿。因此，继续这样下去是不现实的。”

而在移民政策专家露丝·爱泼斯坦（Ruthie Epstein）看来，这一“妥协”不过是另一个错误选择：“如果你不想让我把婴儿从母亲的怀抱中扯下来，我就把整个家庭都关进监狱。”

其所在的NGO早些时候提起了联邦诉讼，目的是阻止家庭分开，并要求让这些孩子与父母团聚。6月25日，他们要求法院追究美国政府的责任，并要求在30天内让家庭重聚，5岁以下的孩子在10天内回到父母身边，7天内向父母提供子女的联系方式，停止未来可能发生的骨肉分离行为。

政府无法确保这些家庭能重聚。南加州大学移民改革专家达里亚·罗伊梅尔（Daria Roithmayr）对南方周末说，现在许多失散儿童无法联系他们的父母，同样，父母也没有收到任何文书，能够让他们和孩子在共同听证或是被驱逐出境之前团聚。

露丝·爱泼斯坦的同事阿姆里特·程（Amrit Cheng）指出，难民安置办公室开通了一个1-800热线电话，目的是帮助父母找到他们被带走的孩子，但这一号码经常让人们在接通状态等上30分钟时间，这样的时长对于被拘留的父母来说并不可行。此外，国土安全部也为难民安置办公室工作人员和律师开通了寻找热线，但该热线只允许呼叫者请求与被拘留的父母联系，且办事处可以拒绝回应这些请求。

缺乏可靠制度导致大多数孩子可能无法回归父母身边。阿姆里特·程认为，相关工作停滞不前，数以千计的儿童受到无法弥补的创伤。很多非盈利机构通过官网或社交网站发声指责特朗普政府对于移民儿童所造成的伤害。

目前，已有一名美国联邦法官下达临时禁止令，禁止将孩子从家人身边带走，并下令让被分离的家庭重聚。

大多数美国人将非法移民视为问题

据莎拉·皮尔斯梳理，对于非法移民，奥巴马政府的早期政策是“抓捕和释放”，即释放带着孩子的家庭，让他们等待驱逐听证会。总统任期结束前，奥巴马将移民执法集中在非法越境者和有严重犯罪记录的外国人身上。那些在美国长期居住、没有犯罪记录的非法移民因此可以相对轻松地生活，他们知道自己不太可能被卷入移民执法的风波中。

特朗普上台后，撤销了奥巴马2012年颁布的童年抵美暂缓遣返计划（DACA），该计划允许被带入美国的年幼非法移民获得临时且可更新的工作许可证，约69万人免遭驱逐出境。他还反对奥巴马2014年提出的合法永久居民延期行动（DAPA），该计划延长驱逐出境和工作许可的临时保护。

在莫里斯·利维看来，两位总统的政策大相径庭。奥巴马声言支持立法努力，如果非法移民符合某些条件，可以成为美国合法居民，最终成为美国公民。特朗普则支持大规模驱逐出境，并高度强调边境安全，以遏制非法移民潮。他说，“特朗普还经常将非法移民与犯罪和毒品走私混为一谈，尽管这之间的联系很微弱。”

但杰弗里·霍夫曼却表示，移民改革问题几十年来一直存在，即便之前的奥巴马政府亦是如此。认为奥巴马政府移民政策偏软的观点是有误导性的，奥巴马同样有很多批评者，也出台过包括非法移民拘留家庭在内的驱逐出境政策。

“确实，（比起特朗普来）奥巴马的移民政策受到的关注少很多，直到后期，他的遣返非法移民力度才回落了。我认为这是因为当时没有人有足够的动力对此表示警觉。在我看来，民主党人应该对（遣返人数增加）持反对态度，但他们没有，他们不想批评奥巴马，不想削弱他的政治力量。共和党人倒是很高兴被驱逐出境的人又增多了。”达里亚·罗伊梅尔认为。

她指出，两位总统在正式遣返方面其实都增加了力度，但只有特朗普选择起诉并拘留每一个非法移民，而不是释放等待听证会，正是这一政策造成了危机。

特朗普政府一直批评民主党对“零容忍”政策的蓄意攻击。

莫里斯·利维认为，在移民执法问题上，民主党部分官员的立场与大多数美国人目前所说的不一致。例如，一些人呼吁废除移民和海关执法——这类说法可能会受到激进分子和某部分最自由主义者的欢迎，但尽管公众对移民的看法在过去十年间已经变得更加自由，这仍然不符合主流想法。

事实上，大多数美国公众仍将非法移民视为问题，但人们对其严重程度及解决办法存在分歧。“许多人感受复杂。这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问题，因为这其中包含着多样的价值观和关注点：法治、平等、工人权利、家庭完整、雇主需求以及工人对非法移民劳工竞争的担忧。”莫里斯·利维说。

他补充道：“不难发现，特朗普在很大程度上夸大了非法移民对美国人的安全和经济福祉所带来的威胁。但是，他也有合理的理由批评前任政府的许可政策，包括前任的政策倾向于鼓励而不是阻止更多未经批准的移民。”

“边境孤儿” 照片真相

《每日邮报》记者凯伦·鲁伊斯（Karen Ruiz）在推特上写道：“我采访了在边境哭泣的洪都拉斯女孩的父亲，他说他还没有联系到妻子女儿，但母女俩从未分开，现在很‘安全。”

白宫新闻秘书莎拉·哈克比·桑德斯（Sarah Huckabee Sanders）在推特转发了《每日邮报》的文章，并指责民主党和媒体利用小女孩的照片来推动其议程。

丹尼斯·哈维尔·瓦雷拉·埃尔南德斯（Denis Javier Varela Hernandez）是这个两岁洪都拉斯女孩的父亲，而他也是看到那张照片才得知女儿的情况。丹尼斯在科尔特斯海岸一港口担任船长，除了雅尼拉，这对夫妇还有三个孩子。他并不支持妻子的这次跋涉，在他看来，他们的家境还算殷实，抱着孩子前往美国会面临太多未知和危险。他听朋友说，妻子付了6000美元找人帮助偷渡入境。

洪都拉斯官员向他告知了妻女的近况，7月1日，他更新了脸书，祝福女儿雅尼拉生日快乐。丹尼斯告诉南方周末，目前他正在家里等待女儿的消息，“之后我可能会设法过去找她”。

《时代》杂志被批为新闻失实，杂志后来作出了更正说明，但并未致歉。杂志主编爱德华·费尔欣（Edward Felsenthal）指出，这个两岁的洪都拉斯小女孩已然成为移民问题中的标志性符号，背后所代表的涵义远比其个人故事要深远。

超过2300名儿童被从父母手中带走，送至全美各地的收容所、安置中心和寄养家庭，他们何时回到父母身边是人们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们中的一些年龄过小，还不会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来自什么国家，也不知道父母的名字，大多数孩子不会讲英语。

劳拉·布什在长文中提到，美国儿科学会负责人科琳·卡夫（Colleen Kraft）到访了美国难民安置办公室的收容所，根据她的报告，虽然收容所有床铺、玩具、蜡笔、游戏区和尿布，但那里的工作人员被指示不要抱起或抚摸孩子来安慰他们，“想象一下，你连一个还在用尿布的孩子都不能抱”。一些报道甚至披露有移民儿童被强喂精神类药物和镇静药物，部分收容所环境恶劣，这些都激起更多抗议行为。

6月28日，部分抗议者闯入政府大楼，手举标语和照片，要求为家庭争取自由，其中约六百人被逮捕。

6月30日，美国各地有六百多场反对“零容忍”政策的游行，不断有呼声要求“废除ICE”，ICE是负责执行“骨肉分离”政策的移民及海关执法局，隶属于国土安全部。

美国的舆论环境没有随着洪都拉斯女孩的真实情况披露而一并明朗。莎拉·皮尔斯说，“上周末的抗议行动和‘废除ICE运动的兴起证明，政府对移民问题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令人沮丧。”

“民意调查依然保持一致，大多数美国人希望更全面的移民改革。”杰弗里·霍夫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