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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深处

2018-07-05张爽

大理文化 2018年4期
关键词:松原老白桃花

●张爽

1

秦松原是一个星期前接到去亲水湾的采访任务的。电话里的老白说,你去就是带个队,不用你写东西。吃、住、玩,采访单位全包了,你就是陪一陪的事。秦松原说,这么说,我不就是一三陪吗?老白哈哈一笑,对,三陪。三陪,陪吃陪住陪玩。你要愿意四陪也行,外加陪睡。秦松原说,那就看陪谁睡了。老白说,田可夫怎么样?人家可是老牌记者,广电部门出来的。

田可夫五十多岁,人瘦而高,白净面皮,一双小眼。说话喜欢带个脏字,他妈长他妈短的。有一次秦松原去区政府办事,正碰见田可夫为自己的一件什么破事找区委书记讨说法,区委书记正在会客,办公室的人把他拦在外面不让进,他大叫大喊:还他妈是不是社会主义了?还他妈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田可夫高大的鼻梁上架着副深度的近视镜,一激动,他的大鼻子就会变红,变成和酒糟鼻子一样恐怖的红色。

秦松原不想和这样一个比自己大20多岁还满嘴脏话的老头子陪聊。老白说,要不我给调换一个小组?秦松原问有几个小组。老白说,三个。我和曲红、潘美秀一组。你和老田一组。小唐和黄小云、任桃花一组。你要是不愿意和田可夫一组,就和黄小云、任桃花一组,叫小唐和他一组,让你也当回“三八”队长。秦松原认识黄小云,不认识任桃花。他说,都是女的啊,任桃花也是女的啊?老白就说,废话,任桃花不是女的还是男的?秦松原说,一下就两个,还女的,多麻烦。老白说,你就知足吧,指不定小唐多有意见呢。

小唐果然意见不小。早晨在公园前集合,秦松原去时,小唐正把他的诗集像发糖果一样发给现场的几位女士。他在现场听老白分派他和田可夫一组时,开始还高兴地问,还有谁和我们一组?老白告诉他,他们组就两个人时,小唐脸上痛苦和失望的表情就跟要他自杀一样。他这样,秦松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他抢了小唐心爱的女人。小唐抱怨老白,这组是谁分的呀,怎么不分我和松原一个组,我们还能杀杀棋。他这样说,眼却在女人堆里搜寻。

接秦松原他们的车是先来的。都上车了,小唐还在和黄小云、任桃花依依不舍地说话:小云是越来越漂亮了。黄小云说,去,去,别跟我臭贫。小唐又和任桃花说话,你这名字谁起的?任桃花。任桃花。黄小云说,去,去,别和我妹子瞎逗,样子像轰一只苍蝇。小唐不去,说桃花也不错。说完就唱:桃花桃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唱得车上车下都乐了。黄小云说,小唐疯了,师傅快开车。

秦松原听任桃花嘀咕,这人脑袋没病吧。黄小云说,他这人就这样,风一阵雨一阵。任桃花说,怎么跟精神受过刺激似的。我原来听人家说诗人都神神道道的,还不信,谁知道刚出来就碰见一个。黄小云说,这算什么呀,更好玩的还在后面呢。任桃花说,云姐以为好玩吗?我觉得不好玩。我真有点受不了他。黄小云说,小唐其实就是嘴上闹,心里没啥。任桃花说,嘴上有啥,心里就有啥。心里想,嘴上说。嘴和心是连一块的。

2

亲水湾是个有260多户的小村庄。村子小,历史却不短,少说有500多年了。村内有明长城的遗址,有废弃的关城。这里地处偏僻,本来没人注意,后来,区里把这里当成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试点,亲水湾才逐渐热闹起来:要建新村,保护长城遗址,发展旅游经济,还要宣传造势。秦松原他们就是来帮区里做这个宣传采访的。

亲水湾的村支部书记身兼村长,人很忙,正在村外新划出的一块土地上建新村别墅。就让副书记、副村长专门陪他们。副书记老王肚子里有点墨水,对亲水湾的历史掌故,人文传说,民俗风情了如指掌。留着一绺漂亮小胡子的副村长开着自家的豪车送他们。在关城遗址的高处,老王指指点点,讲得有声有色。黄小云和任桃花拿出了早已经预备好的纸和笔围着他做笔记。秦松原因为没有写作任务,就很悠闲地和副村长抽烟、聊天。副村长有点不一般,穿着质地考究的西服,黑白双色接头的名牌皮鞋,唇上留着他精心剪过的小胡子,显得很有派头,像个绅士。

副村长话不多。秦松原无聊,就拿相机东拍西拍。河的上游正在修建蓄水的橡皮坝。秦松原就狠拍了一阵那里的水和水边的几座红瓦大房子。拍房子的时候,他发现了几树惊喜的粉红。不禁脱口而出:桃花啊,桃花。

正低头做笔记的任桃花以为是在喊她。忙走过来问:秦老师,叫我吗?

秦松原说我没叫你,我是说这里有桃花。秦松原指城墙下的院落里那几树粉红。

真的嘿。真有桃花。任桃花喊黄小云。黄小云也过来看。

副书记老王跟过来介绍,这桃花是观赏桃,都是各家院子里现栽的。在院子里种上几树桃花显得热闹、招人。你还别说,这栽了桃树的家,来的客人就明显多。尤其是春天,这桃花就是招牌了。

黄小云对任桃花说,听见没有?桃花多大的品牌价值,还一直吵吵着要改名,这回不改名了吧?

任桃花说,不行,还得改。再改我就叫荷花或牡丹。黄小云说,荷花、牡丹也是名花,不过这名字听起来总有点别扭。

秦松原说,当然别扭。旧社会的妓女都爱起这样的艺名嘛。

黄小云笑。任桃花有点恼,又不便说,红头涨脸拉老王一边去说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任桃花依然不理秦松原,只和黄小云、老王说笑。秦松原心说,这女人心眼真小,不过是开句玩笑,又没说你真是妓女。他就和副村长抽烟、喝啤酒。老王试探地问:两位女士也来点啤的吧?谁想两个人都说,“可以喝一点”。秦松原想到电视里有句广告词,就笑了。黄小云说,秦老师你笑什么。秦松原板起脸说,我没笑。黄小云说,我刚才还见你笑了呢。任桃花说,他是笑咱们不如他。咱们不比秦老师,秦老师没任务,秦老师是来负责指导的。秦松原说,不敢指导,我是负责陪你们的,陪吃陪喝陪采访,三陪。说得一屋子都笑了起来。任桃花不再生气,她好像从这句话里找回了什么,笑得花枝乱颤的。

吃完饭,副书记找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过来给他们讲民间传说。老白临出发时向他们交代过,写这东西,要把自然风光和民间传说揉进来写。黄小云和任桃花记住了老白的话,所以下午的采访她们变得相当活跃,问了很多东西,也记了很多东西。开始时,秦松原也跟着问和记,后来两瓶啤酒的作用开始显现,他有点犯困,就借上厕所的机会溜出了村委会的院子。村委会大院外有几棵大梨树,正开得繁花似锦、热闹缤纷。他就索性坐在大梨树下的石凳上,望天发起呆了。天极好。蓝。顺着梨树的绿叶白花望上去更蓝。花间有蝴蝶飞舞,有蜜蜂嘤嘤嗡嗡。秦松原的困意逐渐消失了。

村委会门口有个小商店。秦松原以为那里卖的是些小百货,就站起身来,想进去买盒烟。进去后他才后悔,里面金碧辉煌的。原来不是小卖部,是家金店。

看金店的是个女人,很年轻。看秦松原进来后就一直在用眼神追逐着秦松原。秦松原快速地查看着那些灿烂的首饰旁写在纸片上的数字。都贵得要命。正当秦松原琢磨如何出去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怎么,秦老师也想买一件首饰送人?是任桃花。秦松原说:送人?我能送谁。任桃花捂嘴笑,瞧秦老师紧张的,不送别人可以送嫂子啊。秦松原说,她可不配戴这些东西。秦松原老婆在二中当教师。他和她搞对象的时候,他老婆就在二中当老师,不过那时候他老婆还是个细瘦苗条,如风摆柳,见了男人就脸红的小姑娘。现在他的老婆还在二中教历史,体重已经接近一百八十斤,走路像打夯,说话像打雷,放个屁能把他和儿子都熏出屋去。这样的婆娘的确不配。

3

晚上,他们被安排住到镇里定点的一家农家乐。晚上的菜,房东让他们随便点,说是镇里领导交代过的,吃什么都行。他们不约而同点了垮炖水库鱼。任桃花还说,来条大点的,吃个够。一问老板娘,最小还十多斤呢。黄小云说,太大了,咱们吃不了,多浪费呀。就在三个人琢磨如何吃掉这十多斤水库鱼的时候,老板娘又进屋来了,说,鱼就剩一条了,有一拨天津的客人也要吃,怎么办啊?黄小云叹了口气,说,吃条鱼也要争?要不就给他们。任桃花说,不行,有没有个先来后到啊?我们先定的他们后要的,凭什么让给他们。老板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鱼太大,你们也吃不了,不如……任桃花说,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一句话把老板娘说愣在那里了,那拨天津客人说了,他们就是为吃她家的垮炖鱼来的,吃不上垮炖鱼他们就换另一家。老板娘是怕他们走了。秦松原猜出了老板娘的意思,就说,我有个主意,鱼那么大,反正也吃不了,不行就分一半给他们,我们也算当回雷锋,还能给镇里面省点。黄小云说,这个主意好,还不浪费。就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任桃花说,管他们愿不愿意,这就是让他们了。又对老板娘说,您别怕,他们不走,天都黑了,他们走了,这个点上哪儿吃垮炖水库鱼去。鱼都进游人肚子里游泳了。说的老板娘眉眼全笑了,说这妹子真是伶牙俐齿。这时,黄小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黄小云转身从后边的小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没立刻接。任桃花问:谁,是姐夫吗?黄小云接通了电话。啊刚吃完。正聊呢。没谁,就桃花妹妹,还有秦老师。你们认识。你没事吧?没事我挂了。

秦松原认识黄小云丈夫。黄小云的丈夫什么时候都西装革履的,喜欢戴墨镜,做派有点像大明星。可能因为人长得帅,还有点什么,对谁都待搭不理的。秦松原对黄小云说,你家那位长得不错,是个俊把子,挺有派头的。黄小云说,我没觉得,就那样。

任桃花说:姐夫不光帅,还体贴!

黄小云说:怎么说起他来了。她把已经放进包里的手机又拿出来,关了机。她伸了个懒腰,把胸脯挺了挺。

任桃花起身去了另外一个房间。秦松原听到那屋里有水声传来。任桃花好像在洗脸。后来是任桃花出门的声音。在外面刷牙的声音。外面很静。任桃花进屋关门的声音。声音小了下去。最后是任桃花和手机小声说话的声音。那声音有点诡秘。

她心眼不少啊。秦松原说,跟你的保护伞似的。

桃花人挺实在的。她不了解你们。早晨唐小年那些疯话差点吓着她。

我没吓着她吧,我看她有点提防我。

怎么会,没有,她就这点实心眼。对谁好敢把心给人掏出来,瞅谁费劲,恨不得上前把谁撕了。

两个人正说着,门突然被任桃花打开了:你们说什么呢,秦老师没说我坏话吧?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秦松原说:谁敢说你呀。那么厉害。

任桃花说:我厉害什么,我就是一傻姑娘。

她说完,拉着黄小云就走。说,我姐夫交代好了要照顾你。咱不和秦老师聊了,咱说女人贴己话去,说一宿。

黄小云说,你又不困了?

任桃花说:一折腾,觉又没了。

剩秦松原一个人在屋里,突然间没人和他说话了,他觉得心里突然空下了一块,不大踏实。他打开电视。电视的信号不大好,画面有些晃动。他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把遥控一扔。抬手把灯关掉。在刚才黄小云歪着的床上躺下来,他的脸上似乎感到了黄小云屁股的温度。那温度再次唤起了心中的荒诞感。于是他又起来,把虚掩的门关上,想了想,还多此一举地把门从里面插上了。

那屋的灯还亮着。两个女人的私语声,就像一条暧昧的线索。秦松原顺着那条线索走了很长时间的一段路,像鬼打墙似地在黑夜里翻身。然后睡去了。竟无梦。半夜里,他好像听到有敲门声,很小,很细碎的声音。但第二天早晨,他就把这种声音否定了。他觉得那声音应该来自于自己暗夜中的想象。

秦松原在外面睡不了懒觉。不管睡多晚,天一亮肯定醒,比报晓的公鸡还准时。他起来后无事可做,因为走时忘了带本解闷的书,只好把电视打开。自己则穿好衣服歪在床上看。拿着个遥控器随手换台。其实他根本没看电视,电视还那样,画面还在抖动,他索性把电视改成了静音模式。闭上眼睛,让电视看他。

愣了好大一会屋里才有了动静。任桃花先过来了,披头散发的,脸有点灰。黄小云也过来了。脸色发暗,好像一宿没睡。果然,吃早点的时候,黄小云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爬不了山了,想先回去。秦松原问,昨晚不还好好的,怎么说不舒服就不舒服了?任桃花说,女人想什么时候不舒服就什么时候不舒服,秦老师真是少见多怪。

乡里的司机来的时候,秦松原想先送黄小云的,但黄小云坚持说,采访是正事,不能耽误了,因为王书记还在等他们。她没事,啥时回都行。开车走了一小半,秦松原想起数码相机忘记带了,又往回返。车还没停稳,秦松原就跳下车,往屋跑。黄小云见他进来了,忙从歪着的床上起身,秦松原觉得她脸色不好,眼睛有点红肿,好像刚哭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又不好问。

淘金洞位于淘金谷的最里头,那金洞不像是人工开挖的,倒像个天然的洞子。洞口还向外飘着淡淡的雾气。洞里有水,水成小溪状从洞里蜿蜒流出,浅浅的溪水上方,有用方石一步步铺出不规则的小路。老王说,咱们今天就不进洞了,里面危险。任桃花说,有什么危险的?说着就从那些石块上跳着进了洞口,在洞内几米的地方,她好像有些害怕地停下来,向外面喊:秦老师过来,过来呀!秦松原没动。他坐在一处挖金人过去住过的废弃的山墙上,看墙内有新鲜的好像是刚燃烧过的灰烬。愣了会,见秦松原没有反应,任桃花摇晃着从那些石头上一步一步蹦出来,一声不吭地坐到了离秦松原很远的一处沙堆上。

秦松原没理她。他问老王:现在还有人挖金吗?老王说,矿都给封了,上哪去挖。秦松原用手划拉一下眼前的灰烬,说这火好像新点的。老王说,也有个别的偷着进洞去挖,村里管不过来。秦松原说,过去,村里挖金的多吗?老王说,多,差不多家家都干这个。秦松原说,昨天的副村长也挖过吗?我看他挺有钱的。老王就笑了:他就是挖金子挣了大钱,有车有房,城里的楼房都买了两处了。

老王和秦松原聊了会,说要去山上采一种草药,回去给老婆熬了喝,就跳上了山坡不见了身影。任桃花站起来对秦松原说,咱们先下山吧,王书记走得快,要不他老在前面等咱们多不好。

上山容易下山难,任桃花走得东倒西歪的,秦松原不时地要拉她一下扶她一把。任桃花说:你上网吗?秦松原说,很少。任桃花说,你聊天吗?秦松原说,刚上网时聊过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不聊了。任桃花说,那是你没遇到好网友。秦松原说,你遇到过?任桃花说,当然。最有意思的是,我和一个网友聊了半年,才知道他竟然是一个单位的。秦松原说,一个单位的还有意思,想想都够尴尬的。任桃花说,有什么尴尬的,就是好玩。秦松原好奇地问:男的女的?任桃花说,当然男的。秦松原就乐了。他看得出来,任桃花是想利用刚才的机会两个人多聊会。实际上他们已经聊出不少内容。任桃花说的那个同单位的网友,竟是她的单位的“头”。任桃花说,她不光和她们单位“头”聊,最多一次同时和五个网友聊,就是速度慢点,有时反应不过来,把跟甲说的,打到乙身上去了。秦松原说,不得了,脚踩两只船就够麻烦的,你居然可以脚踩五只。任桃花说,这算什么,你要上来,我就踩他六只。

回到村里已经快一点钟了。后来赶上的老王带他们去河北边界的一个小饭店吃了饭。刚吃完饭,镇里的司机就来了。下午到镇里和分管旅游的镇长聊了会,就打道回府。小公园外面的人行道上洒满了白花花的阳光。秦松原家离得近,下车后和任桃花打个招呼就走。任桃花喊他:哎,哎,你就这样走了?秦松原以为她有事就站下了。任桃花说,也不告别一下?秦松原就远远地做出了个夸张的拥抱动作。任桃花说,去去。真坏。

4

诗人唐小年打电话请秦松原去他家吃炖兔子肉的时候,秦松原正和老婆肥猫闹别扭。他从亲水湾回来的当天,肥猫就没怎么给他好脸看。秦松原说,你这是哪门子的邪火,又在学校受那班二杆子学生的气了?

老婆肥猫只要一到家脸色不好,一般都是在学校受了点气。她脾气不好,要是在学校受了学生的气,或受了同事的气,或受了领导的气,回来准会把这些气带到家里,撒给他和儿子看,踢椅子踹门,甚至摔盘子摔碗。他开始时还和她嚷,嚷急了也会抖抖雄风把她扔在床上收拾一番。现在他却连嚷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努力理解她,当一个在学校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地位的小老师不容易。晚上他还赶着给她盛饭倒水。谁知这次老婆肥猫不知中了什么邪,不但对他明显示好的举动毫不领情,还对他采取不理不睬冷战攻势。冷战的第三天,肥猫突然闯了进来,向他开口了。开口就是一连串让他摸不着头脸的臭骂:就他妈知道趴在家里写、写、写,有能耐你写个科长、所长给我看看,要不你写出个奔驰、奥迪来给我开开,连个奥迪的孙子奥拓你都写不来,还有脸写。美得到处给人当吹鼓手,其实是人家的廉价劳动力!还美呢。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了。

老婆的话像机关枪,把秦松原顷刻间打得百孔千疮,浑身上下一无是处。他不能让一个只会教孩子背几段历史知识的老师侮辱到这种地步。这简直是有辱斯文。他懵了,继而愤怒,想一跃而起把这只又蠢又肥的猫抓起来扔到窗外去,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肥猫冲他发射完最后一梭子弹后就摔门出去了。他积累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膨胀得都快爆炸了。

唐小年就是这时候把电话打进来的:是秦大师吗?

如果放平时,秦松原一般会这样回答:哦,是唐诗圣吧。

这是他们之间通话惯用的开头语。先互相毫无原则地吹捧,东拉西扯地转个圈才会进入主题。今天秦松原哪有这个心情,他闷声道:有话就说。

唐小年说,几日不见,脾气见长,怎么,又和嫂子闹别扭了。怎么的,这回她没动粗?

秦松原有点无地自容,肥猫过去跟他动菜刀的事都成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笑谈了。

再闹,就休了她。就说我唐小年说的,还不把大师当回事了。

唐小年自己“休”过一个。唐小年和原来的老婆赵红是中学的同学。两个人青梅竹马。唐小年上学的时候,要自带柴火生炉子。该他生的时候,他带。该赵红生的时候,还他带。同学问,今天不是该赵红生炉子吗,你带什么?唐小年说,赵红是我老婆。有同学就追着赵红问,唐小年说你是他老婆,是真的吗?赵红说,你放屁,你才是他老婆。赵红虽然嘴上不承认是唐小年的老婆,但对于唐小年替她带柴火一事还是一律笑纳。赵红那会儿就是个有心计的女人。高中毕业后,唐小年和赵红都进了赵丰年的公司。赵丰年是唐小年的亲姐夫。翌年,二人结婚。儿子唐唐七岁那年,赵红开始闹着要离婚。因为赵红那会又跟一个医生好上了。赵红想离,唐小年不同意。赵红虽然不大检点,唐小年的毛病也不少,他外出找小姐的事赵红也知道。都不是多清爽的人。问题出在儿子唐唐身上。他们闹的时候,唐唐的奶奶说话了,对小唐说,我看你最好去做个亲子鉴定,我怎么发现唐唐这孩子越大,脾气秉性越不像你啊。唐小年听他妈这样一说也犯了二乎。这可是天大的事,就偷偷领着唐唐到医院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出来后,唐小年就蔫了。赵红跟他商量离婚的事,赵红说,咱们离婚后,儿子归你。唐小年上去就给了赵红一个耳光。他把一纸鉴定扔给赵红。赵红一看也傻了,她也没想到这儿子不是唐小年的。孩子是谁的,追溯起来并不是多麻烦的事。赵红那时自己还算纯洁,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还没有这么多,择一择还是能分清楚的。她琢磨了半天,骂了声:“操你妈的赵丰年!”拽着沉默寡言的儿子就走。 赵丰年当然不认这个账,小年姐姐更是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说赵红生出来的孩子就是个野种,找不到人了赖我们家丰年身上来了!赵红明知唐唐不是野种,可也没奈何。她只是后悔那时太小,赵丰年几条花裙子就把自己占领了。和白皙丰满、风骚泼辣的赵红比起来,唐小年现任老婆小陶就像根被水泡久了的麻秸杆。小陶虽然不漂亮,但小唐认为她丑得纯洁,母亲介绍的几个老师倒是有学历有相貌,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手的。麻秸杆就麻秸杆吧。麻秸杆养两年不就是棵小白杨了嘛。一棵小白杨,站在哨所旁。能遮挡风雨,他就好放下心来去写更多的爱情诗了。谁知老婆小陶结婚三年了,身子还是棵麻秸杆。

小陶转身的时候,见到了刚进院子的秦松原,就给了他匆促的一笑,黑脸上露出一口白牙来:秦大哥来了,快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等你呢。

秦松原刚一进屋,唐小年就说:真不知道你在亲水湾都给桃花灌什么迷魂汤了,她上午一来,满嘴就是“亲哥哥”“亲哥哥”的不停。

任桃花说,唐老师吃醋了?你要是想听亲哥哥旧哥哥地叫,我让小陶嫂子进来叫给你听。

唐小年声音就小了下来:可别。还是你叫,你叫好听。

任桃花说,叫就叫,也不少什么,唐哥唐大哥,这回行了吧。

老白在旁边说,桃花叫人就是好听,你也叫我一声让我幸福幸福。

任桃花说,白哥白大哥。妹子叫得还好听吧。

老白说,嗯,还行,可我总觉得哪还差了点啥。

唐小年说,差啥呀,差亲字!桃花你也叫我声亲哥哥。

任桃花说,你要是和秦老师一个姓,我就叫你声亲哥哥。

唐小年说,好啊,他不是叫秦松原吗,我现在叫秦雪山,行吧,你叫啊。叫我声亲哥哥听听。

任桃花说,亲你个头啊。

唐小年说,最好别亲头,要亲就亲嘴。

唐小年在兴头上,不防被他老婆小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好听见了,她问:唐小年你要和谁亲嘴啊?

唐小年立刻不说话了。

5

任桃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各种以文学为名目的聚会上的。任桃花很快成了圈子里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过去他们圈子里不是没出现过美女,小脸蛋比桃花漂亮得多了。没结婚前还一起谈谈文学(好像文学能让她们变得更加时髦和漂亮),一起喝喝酒,一起游山玩水,一结婚她们就跟集体失踪了一样。有一年由老白组织,秦松原主编出版了一本纪念专集,专集的后面附上了作者的通讯录,有部分美女作者的电话也印了上去。结果有个美女当场和老白翻了脸,认为他们擅自登出的电话已经引起她家老公的误会,如果误会升级或升级后有更严重的后果,他们将为此承担一切法律后果。美女就是这样一板一眼向老白说的。老白的脸当时拉得比驴还长,对秦松原说,赶紧组织人把她的电话划掉,万一她老爷们不要她了,她还赖咱们身上了。十年后的某天早晨,在大街上晨练的秦松原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甜美,可就是找不出声音发自哪儿。因为身边根本没有少女,只有一个比老婆还胖的女人。胖女人说,秦松原,你不认识我了。秦松原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胖女人说,我是小雅呀,从前写诗的那个。秦松原安慰小雅,你说话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小雅说是吗?都转身走了,又回头问,老白你们那个组织人还多吗?秦松原说,还那样吧,就是多了几个女人。怪烦的。小雅问:她们……都挺漂亮的吧?秦松原觉得她问得天真,就说,漂亮,不但漂亮还非常热情呢。

后来秦松原想,相貌算不上漂亮的任桃花能迅速成为圈里的明星,可能正基于她的热情。在每一次的聚会上她表现都异常抢眼:为男人们挨个满酒,并同他们一杯杯地喝;她为自己的同胞们倒酒或饮料,然后和她们低声说些女人间的悄悄话;要是席间有那么几分钟的冷场,她都会跳出来救场:我为大家唱首歌吧?她说完就真唱上了,唱得还不错。民族的、美声的或通俗的,什么都能来。人们很快被她的热情带动起来,男人们开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互相说着一些肉麻的却是旨在增强彼此友谊的话。有些人勾肩搭背,有些人已经眼泪婆娑了。男人们彼此原谅后,就会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为女人们大唱赞歌,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即使说得太过,也不脸红,因为他们觉得这些女人值得赞美,至少比家里唠唠叨叨的老婆值得他们像夜莺一样发出动听的赞歌来。

有一次聚会,一向在喝酒上躲躲闪闪的唐小年和秦松原都喝高了。唐小年想起了自己的初恋以及赵红的背叛,秦松原则想起了肥猫年轻时的苗条身材,结果两个人的眼圈都红了。都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受伤。这时,善解人意的任桃花就走了过来,给唐小年和秦松原分别倒了一杯酒,不偏不向地说,来二位大哥,小妹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生活快乐,写出更多迷倒我们的作品来。这朴素的祝福令二人大为感动。最感动的还是唐小年,毕竟是诗人嘛!他把酒像饮甘霖一样痛快地喝下去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笔和纸,趴在桌子上就为任桃花写了一首诗。任桃花也很兴奋,她把诗拿过来看都不看一眼地站起来说:大家安静、安静。我为大伙朗诵一首著名诗人唐小年先生刚给我写的诗:我爱桃花……

连桃花都没想到唐小年居然如此大胆,她的脸当即红了一下。不过桃花毕竟是桃花,她很快把唐小年那首喷着火苗的情诗念完了。大伙又是笑又是鼓掌,都说桃花念的比唐小年写的好。桃花说,感谢唐大哥对我的赞美。我准备明天到单位把这首诗打出来,有机会也送给小陶嫂子一份。唐小年说,这首是写给你的,你送她干什么。老白说,桃花说得对,小年的这首我爱桃花,我看送小陶也比较合适,名字里都有个桃字嘛。送给小陶,我们就让小陶再组织这样一次聚会,还和上次一样吃炖野兔肉。小唐啥时你把这件事情抓紧落实一下。

最后吃没吃炖兔肉,秦松原不知道。那次后,他结结实实把自己在单位关了一阵子“禁闭”。家也不大回去了,手机也关了。有一次,他打开手机,意外收到了任桃花的一条短信,抱怨他没开机,一次重要的聚会没见到他。时隔不久,他又收到了她的一条短信,这个短信比较长,说她准备学着写东西了,可她不知道从哪里学起好。黄小云让她先写散文,而唐小年则让她学习写诗。秦松原对着短信想了阵,不知该怎么回复她。

唐小年开着老白的破普桑来农机研究所找秦松原,质问秦松原的手机为什么总是关着,还得让他开着车从东城到西城来找他一趟。老白说这次你就算钻了耗子洞也要让我把你掏出来。秦松原几乎是被唐小年挟持着上了车,秦松原喘息稍定,问什么事这么隆重?唐小年说,我也不知道,老白说等到那里就清楚了。秦松原问,有生人吗?要是有生人我可不想去。唐小年说,你憋了几个月连生人都怕起来了?秦松原说,和生人喝酒别扭。唐小年说,管他呢,他吃他的咱玩咱的。别人有谁不知道,反正红花绿叶大苹果一个都少不了。秦松原没听清,说红花绿叶大屁股是谁?唐小年一边开车,一边歪了眼笑,这话可是你说的。

吃饭的雅间叫“云水谣”。秦松原一进“云水谣”,里面的老白就“嗷”了声,听说你闭关去了。曲红、黄小云也说,秦老师少见啊。他刚坐下,门就推开了,任桃花像一阵小风似地吹了进来,围在脖子上的一条红围巾像一团飘动的小火苗。她看见秦松原眼睛就亮了,说:秦哥,秦哥。好几个月你都不给妹子打个电话,我想死你了。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秦松原边上。曲红说,你就知道和你秦哥亲。你就不怕你唐哥吃醋?任桃花说,他爱吃就让他吃去。你不让他吃,他还满世界找醋坛子呢。

唐小年的关注点却在任桃花身上,他见任桃花一进来就和秦松原说悄悄话,心里不大受用。唐小年歪着头和老白低语。老白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了条缝,说,是,他就知道女人屁股。

秦松原知道他们在奚落自己。只装作没听到。他问任桃花:听说你写诗了?

任桃花说:啊,瞎写着玩,要不怎么跟你们这些大文豪混啊?

秦松原说,黄老师说,你的诗歌还在晚报上发表了?

任桃花说,是。说完趴秦松原耳朵说,晚报副刊有我的一个亲戚,算走后门。不许跟别人说啊。

这时田可夫进来了,人一进来就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对老白说,说在云水谣,我还纳闷,以为你说错了,云水谣不是一个刚获了什么奖的电影吗?谁知道是个包间,怎么装修得跟个皇宫一样?我他妈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

老白说,田老师今天晚上说话注意点啊,您这口头语千万别说!曲红说,您要让田老师把口头语都忌了,还不如不让他别吃这顿饭呢。老白说,饭可以不吃,口头语必须戒。晚上吴区长请客。

说完老田,又对任桃花三个女的说,今天这顿饭,你们可要发挥好!就看你们了。说得三个女的立马庄重起来,好像天将降大任于自己肩上一样。

任桃花很兴奋。酒都喝完了,人还处于兴奋状态呢。老白开车送几个人回家。曲红坐了副驾驶。后面挤了唐小年、黄小云、任桃花和秦松原四个人。本来秦松原不想上了,想打车回单位。任桃花说,上来吧,挤得下。唐小年在那边紧靠车门坐着,阴阳怪气地说,你上吧,桃花喜欢被人挤。秦松原挤上来,任桃花就只好猫着腰站着,把手放在前面的车座上。黄小云说,桃花要不你坐我腿上吧,我看你这个姿势别扭的。唐小年也说,你坐下吧,屁股都撅秦松原脸上去了。任桃花回敬唐小年,我愿意,也没撅你脸上去。

老白夸桃花今天表现好,吴区长的酒喝得很高兴。老白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跟定性一样。一车上的人都安静下来。桃花在酒桌上表现得的确抢眼。她连敬了吴区长三杯酒,三杯酒吴区长都干了,还问任桃花是哪个单位的人,具体干什么工作,都发表过什么作品。听桃花说写诗,就很高兴,说自己也喜欢诗歌,也写过一些,但都是古体的。唐小年几次跃跃欲试,老白还特意提了唐小年,说这是咱区著名的青年诗人。但吴区长只是礼节性的“哦”了两声就和桃花探讨起古体诗词的意蕴和含蓄的妙处来。任桃花成了这次酒桌上的明星,她发挥得也比较好,不光是酒,对于她喜欢的唐诗宋词也有很精准的见解。说得吴区长频频颔首,还冲老白说,你们这个写作班子很有人才嘛。

和任桃花比起来,今天的曲红和黄小云表现就逊色了。其实秦松原看得出来她们也很努力。也说了很多得体的漂亮的恭维话,但无奈酒桌上的明星只能有一个。有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苹果,就不可能都成为闪闪发光的大苹果,只能成为红花和绿叶。

过去聚会,黄小云和任桃花几乎都是以一个固定形象捆绑出现的,可那次之后,最少有三次,黄小云出现的时候,身边就少了任桃花。那几次都是黄小云请客,一次是她写的一篇小说被一家选刊选载了,还有一次是她们单位发了年终奖金。她专门请了老白、唐小年和秦松原。那两次聚会都没有任桃花。

第三次黄小云请客,酒喝到中途,进来了一个人。一桌子的人都不认识。秦松原当时还纳闷,这个人是谁啊?怎么突然间就进来了呢?那个人进来后黄小云就让服务员加了副碗筷坐在自己身边,还低头问了他几句什么,但并没有给他们特别介绍。那个人长相猥琐,尤其是那双眼睛,转来转去的,让秦松原觉得很不舒服。秦松原越不想注意他,那个人偏把一双眼睛往他身上看。他看了秦松原几眼问,你是秦松原?秦松原点了下头。那人说,秦松原你不认识我了?秦松原说,不好意思,想不起来了。那个人受了秦松原的冷落,有点尴尬,歪着脖子坐在那里,连菜都忘了吃。

回来的路上,老白开车送他和唐小年。他提到了那人,问老白认识不,老白摇头。老白说,谁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唐小年说,听黄小云说是个 “大师”,什么“大师”啊,我看他贼眉鼠眼的。老白说,现在的“二杆子”也成大师了。秦松原越来越觉得狐疑,就问老白,黄小云没告诉你那“大师”是谁?老白说,没有。管他是谁!黄小云说他爱研究“周易”“八卦”什么的。唐小年说,我没事还研究梁咏琪呢,又怎么样?女人真是小心眼,我就觉得桃花好,人多热情。唐小年说着还哼起了歌,是他自编的那首:桃花桃花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老白有点烦,说你他妈这是哪跟哪的调调,你爱桃花人家爱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前面有了情况,老白一脚刹车,车像一只中了枪的巨兽怪叫着停下。唐小年的头差点撞到前挡风玻璃上。一骑自行车的女的从一侧滑了过去,居然没倒,车子歪了歪,又过去了。老白显然被这个女人吓得够呛,打开车窗冲外面粗俗地大骂。

6

春天说来就来了,最先是公园边的黄色的迎春花怒放,接下来,秦松原家楼对面院子里的一棵高大的玉兰树开出了硕大的白色花朵。和迎春花的娇艳相比,玉兰花显得纯洁、大气,尽显灿烂和华美。但北方的春天比较怪,整整一个冬天无风无雪,到了春天,玉兰树满树晶莹灿烂的花朵还没完全尽放,大风就来袭了。野兽般嗥叫的大风把秦松原家的玻璃窗吹得叮当乱响。

大风刮了足有三天。三天里飞沙走石,日月无光,街道上除了来往的汽车,已经很少见到行人了。偶尔过去一两个,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阿拉伯妇女。大风停下来时,老白打来了电话,说他准备书写新农村的文化大工程,区里已经批下来。这次,他要把全区所有写东西的人都组织起来,让他们都出来亮个相,来个大规模的集体采访。

集体采访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4月17日。这次老白要的是大手笔,大动作,因为他要搞个大工程,他要拉出个队伍来让人看看。还真就像个队伍的样子。不但分了若干个小组,每个小组还有组长,组长人手一面小红旗,在前面带队。这样的队伍拉出来是既好看,又便于管理。这主意是任桃花出的。连老白都感叹,人才呀,桃花真是人才。

老白从区里找了辆豪华大巴,坐了满满一车子。秦松原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有一些在他看来完全陌生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个别既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比如,黄小云请客时老是问他认识不认识自己的那个“大师”。“大师”一上车就和秦松原的目光相遇了,不过,这次那男人没和他说话。他只是挑衅似地看了一眼秦松原,意思好像说,看什么,我也来了!

秦松原不知道都和谁一组,参加分组活动时他没参加。他想,千万别把这个”大师”分他一组。这男人看他的目光太他妈怪了。

结果他不但和这个”大师”分了一组。而且他这一组除了组长曲红外,剩下的两男两女他都不认识。黄小云和任桃花分在一个特别的组:会务组。唐小年这次没闹情绪,因为他如愿以偿地也分在了会务组。同在会务组的还有小个子男人、眼镜和田可夫。念完分组名单,桃花说,我给大伙唱歌吧,唱首大家熟悉的《桃花深处》,这可是咱区的区歌呢:

小心看护你做着的梦啊

陪你细数着日落日出

我想拨慢了赶路的钟啊

不让相守太匆匆

漫天暖风里纷飞的红啊

和你约在了桃花深处

缓缓走过那新绿的春雨染的路

怎么爱你都不够温柔

怎样宠你都不算过火

……

我知道没有永远

总有明天

最美的景色永远都是彼此双眼

纷飞的桃花满天

都写上誓言

依偎的身影不管走多远

都甘愿

她一唱完,老白就带头鼓掌,老白说,桃花唱得太好了,我看比满文军唱得还好。

采访的第一站是槟榔沟,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宁静山村。本来可以看看山景,谁知一到那里就被当地的领导请到一个会议室,从镇长到村长开了两个小时的情况汇报会。开完会,每个小组又被分派到指定的农户家中去做采访。小组的人东一嘴西一嘴的没问几句,午饭就开始了。吃完饭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菊花台。菊花台还好,他们没被当地的领导拉进屋进行填鸭式的情况报告。书记还亲自领他们上山转了转。菊花台是过去遗留下来的名字。现在的菊花台只有成片成片的桃树。

菊花台采访结束,老白告诉大家,晚上要到亲水湾去住。明天采访重点放在亲水湾,一说到亲水湾秦松原觉得有点遗憾。因为那里没有大片的桃花可看。

晚饭前他们通过区里新建的观光路线,只用一个小时就到了亲水湾。离得挺远的呢,任桃花就喊:云姐、秦老师,快看,那一排排的别墅,上次来时还没一点模样,现在都连成片了。

住宿的地方早就提前安排好了,就在新村别墅区内,每个小组住一户。每户都是那种新式的两层小别墅,主人住下面,来的客人住楼上。楼上一般3间。两大间一小间。有八个床位敞开了住。秦松原住的地方名字叫“鸡鸣山乡”。

晚饭的饭桌上有酒,秦松原不想喝。曲红不干,挨着她坐的那个男人也不干。那个男的自称是一个乡管宣传的。曲红叫他刘部长。刘部长说,我早仰慕秦老师大名了,今天这酒一定要喝点。

刘部长说:我小时也特别想成为一个作家,但我算过命,算命瞎子说,我不是文曲星,当不了作家。后来想当作家的心就灰了。

秦平原说,算命瞎子都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还不就是为了骗人点钱花。一桌人纷纷说了起来。曲红说,在她看来算命瞎子都是在生活中不怎么如意的人。算命瞎子虽然给别人算命,自己的命却都不怎么好。秦平原说,就是,算命瞎子的性格大多有缺陷,心理阴暗。刘部长点头,说秦老师你的分析完全对。

喝酒的话题已经逐渐成为对算命瞎子这类人和这类职业的讨伐时,“大师”的脸色已经越来越不好看了。终于,他腾地站了起来,他脚边的一个啤酒瓶应声而倒。“大师”的脸部肌肉在抖。他说,秦松原,我们算命的怎么了,是骗你了还是抢你了?你忘了当初是谁给你算命的了?当时是你主动把手伸给我的,又不是我把你手拽过来的。

“大师”的一番话,让屋内的空气一下凝固了一样。秦松原也愣住了,他十分尴尬、别扭,还有点糊涂。这时候,秦松原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唐小年。唐小年说,你快过来,桃花等着和你喝酒呢,她都望眼欲穿了。

7

黄小云第二天一大早就坐早班车回城里了,说是家出了点急事。秦松原知道这个消息是中午了。他是在吃饭时听曲红提起的。曲红就说了个头,说你看黄小云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她家会出那种事。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秦松原不喜欢女人背后嚼闲话。所以,尽管他很纳闷,还是忍住了没问她。

上午他们小组讨论,都是在屋子里。秦松原半天的脑袋都沉沉的,身子歪在沙发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女人们发现”大师”的身份后都对他很感兴趣,缠着要中午饭后给她们看手相或相面。其实,在昨晚酒后清醒的一段时间,秦松原已经把这个男人同20年前认识的两个男人对上了号。只是他还不敢确定,毕竟时间过去那么多年了。

20年前,秦松原刚刚18岁,刚高中毕业,还没顶替父亲去农机研究所工作。18岁的时候,他迷上了写作,迷上了给报纸投稿,几乎天天写天天投。投完,过几天就找地方去看报上是否发表了他的作品。他家对面是区工行的门卫。那里的报纸比图书馆都多。他每天过去翻报纸。因为翻报纸他认识了门卫的两个保安。两个保安当时什么样他想不起来了。两个保安都是本地农村的,家里没什么钱,连工行食堂的饭菜都舍不得吃,都是从家带。有时他会碰见两个,有时他会碰见其中的一个。碰见其中的一个,他就顺口问:那个呢。问哪个,他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同的:去公园门口蹲摊了。公园门口蹲什么摊呢?他想不明白。保安说:算命啊。两个保安都挺实在,说蹲摊经常挨人追。那时还没有城管,秦松原也不知道是谁追他们。有个还告诉他其实算命是中国最古老的职业了,社会应该允许他们的存在。秦松原表示理解,有一次,他就让其中的一个保安给他算了一命。他当时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好奇。保安却看得很认真。保安对他说,你会在18岁的时候遭遇一场灾难。如果想现在就把灾难免除,就要花200块钱买他们写好的“符咒”消灾。秦松原当然不相信他们的胡说八道,何况他当时也没钱。他不敢确定”大师”是不是其中的一个保安。荒诞的是当时这两个保安都共同参与了第二职业,即在公园门口蹲摊为人算命。把这样的两个会算命的保安区分出来太难了。

那天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很多人选择了去爬野长城,秦松原也去了。野长城很陡。村委会在下面立了块“危险,禁止攀爬”的警示牌,可没一个人在这块牌子下停下来。几个女的,居然比男的还勇敢。一直爬在最前面。眼镜和秦松原一起。眼镜给秦松原使眼色:看,这女人都走光了。他们前面是穿裙子的长腿曲红。春天刚刚来,桃花朵朵开,曲红穿裙子是早了点。

任桃花在曲红他们上面,听下面说笑,就喊秦松原快点。秦松原加快了脚步。脚下的野长城越来越陡。桃花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还往回走了几步,拉了他一把。快到山顶烽火台的时候,他们实在走不动了。桃花说,咱们坐下歇会吧。秦松原坐下后朝下一看,他们已经把潘美绣等人远远甩在半山腰那里了。桃花也看着下面,风把她的一头长发吹乱,像一列随风招展的黑色旗帜。桃花脸色凝重地看山下如积木搭成的别墅和村庄。秦松原问前面除了老白还有谁?桃花歪着一张脸看他,那张脸倒是红扑扑的,眼睛还是那种好像尽量睁大的样子。她的眼睛有点深。秦松原问了句唐小年呢?桃花说,你这么关心他?他也在前面,说是要采花送我,他浪漫起来可真没边。秦松原说,诗人嘛,没点浪漫劲怎么写诗。桃花说,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够浪漫的,离开了老婆个顶个的浪漫,比谁都会享受生活。秦松原说,享受生活有什么不好吗?桃花说,好什么好,享受大劲了就麻烦了。

秦松原觉得她话里有话,就问她怎么回事。桃花说:我倒没事,是云姐,她家出事了。她半夜接到的电话,让她回去。她后半夜连觉都没睡,一个劲地流眼泪。她老公趁她不在家,把女儿往家一扔出去嫖娼,让人给抓了。桃花说,还记得那次云姐为什么那么早就走了吗?睡觉前,我还跟她说,你老公对你多好,半夜还给你打电话,问长问短的。你猜云姐怎样?她一听这话眼泪就流出来了。云姐说,他不打电话还好。一打电话,肯定又要出去寻花问柳找小姐了,他多会放烟幕弹啊。我那会还不信,谁知道竟是真的。所以说,男人嘛,没一个好东西。

唐小年不知从哪片林子里跑出来。他怀里真的抱了一抱山桃花。那花就跟一片霞一团火似的。唐小年边向这边跑,边唱:桃花桃花我爱你……

下边也传来男人们附和的声音:桃花桃花俺也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

桃花就在男人一片爱的声音中逐渐把脸上的凝重去掉。又换上了她标志性的表情:热情、天真、泼辣和大度。可她却断然拒绝了唐小年的花,说那花你还是留着给你老婆吧。

秦松原看唐小年尴尬,开玩笑说,桃花你看我的面子也应该把这花接过来啊,不然的话我怕他抱着桃花从山崖下跳下去。任桃花说,唐老师要真是跳下去,还真成就一个诗人了。海子如果不卧轨自杀,谁会记住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秦松原说,你可别气他,说不定他真会跳。唐小年那会还真站在悬崖边上。他高举着花,猎猎的风把他黄色的夹克衫吹起来。从后面看,就好像一个高大挺拔的人长了个奇怪的罗锅。田可夫说,小年,你别是真要跳下去吧?老白则学着电影《追捕》里的样子,说你倒是跳啊,周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唐小年为什么不跳下去呢?唐小年听老白这样说,立刻“啊”了一声,跳了下去。不过,他只是跳下了野长城的几级台阶。然后就像个兔子一样在他们面前消失了。

唐小年献花不成,搅得秦松原也很郁闷。因为晚上吃饭他的电话没有适时地响起来。晚上的酒就喝得意兴阑珊。高兴的是“大师”。他不但在野长城底下为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算了命,酒喝到一半,连一向矜持的曲红也绷不住把自己的小手也递了过去,想让“大师”给算算,今年在单位犯不犯小人。她们中医院今年新来了个副院长,老是挑她的刺。“大师”矜持地拿过那只保养得水嫩光滑的小手,说你不但在单位要犯小人,你在外面也犯小人。曲红急问,外面?什么时候?“大师”说,随时。有可能在车上,有可能在酒桌上。刘部长突然大笑起来。秦松原则忍无可忍,抬脚走出了 “鸡鸣山乡”。

别墅外有路灯,可还是显得很黑。别墅间的过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他信马由缰地向前走,前面是别墅小区的一个空旷的广场。还没到广场,他就听到了喧闹声。有说的有笑的还有唱的。那里来观光的人自发组织的篝火晚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了。

那晚住在别墅小区的不光是他们这些集体采访的,还有河北和天津的观光客,还有本地一些喜欢凑热闹的年轻人。秦松原根本没想到会在篝火晚会上碰到任桃花。可他走近一看,那个被很多人围在中间又唱又跳又笑的女人可不就是桃花吗?

篝火晚会上的桃花依旧是主角,她究竟唱了多少歌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当然,在这个浪漫的春天的晚上,她唱的最多的还是桃花。满文军的《桃花深处》,阿牛的《桃花朵朵开》。篝火晚会演到高潮,她甚至挑战了一下自己,来了首《青藏高原》。还真有当年的李娜的味道。很多人鼓掌,很多人叫着:好啊,再来一首。桃花就真的来了首,居然是连秦松原都有点陌生的《北京的金山上》。桃花唱到这首歌的时候,已经挤进最前排的秦松原看到现场的一些中年人有的忘情地拍起了巴掌,有的则跳起了那种摆手放脚的民族舞蹈。

这时有人打他的手机了,响了很久,他才听到。是刘部长。刘部长想找他一起出去吃烤串,问他在哪里?秦松原告诉他在篝火晚会,在听桃花唱歌。结果因为现场太过喧闹。他的回答几乎是喊出来的。他这么一喊,不但电话那边的刘部长听清楚了,围在篝火旁边的很多人也听清楚了:原来那个连唱了N首歌都不知道累的女人叫桃花呀。

有个小伙子当即喊了声:桃花,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桃花却不唱了。因为秦松原的那声喊她也听到了。她来到秦松原身边问谁的电话。一听有人请吃烤串,桃花非要跟着他一起去。篝火晚会的那拨人一听桃花要走,不干了。一个操着天津口音的中年妇女说,干嘛呀干嘛呀,大妹子,我求求你,吃嘛烤串,你要是能再把《北京的金山上》唱一遍,大姐请你吃烤全羊。桃花说,我真累了,您要是想吃烤全羊就请大伙一起吃吧。她这话引起了大家一片欢呼。中年妇女说,请大伙吃我也没意见,我只想请你别走,再让我们听一遍《北京的金山上》,真是日了狗了,我咋一听这歌就禁不住流眼泪呢。

结果桃花真的就唱了一遍 《北京的金山上》。桃花唱的时候,篝火旁的男女非常安静。他们听着歌好像也沉浸在某种心事中。几个小伙子率先鼓起掌来。等她唱完,就说桃花再来首有劲的歌让我们听听。桃花往前推了一下秦松原,说,我真不能唱了。我男朋友都等急了。几个小伙子看了一眼秦松原,脸上满是失望和嫉妒的表情。桃花就赶紧拉着秦松原朝外跑。跑挺远了,听到后面有人喊了声:桃花,桃花……我爱你……

8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男朋友了?秦松原一边走一边问桃花。

你是不是觉得成为我男朋友有点冤枉啊?

是有点冤。关键这身份比较暧昧。

什么身份才明白?把你叫成老公就明白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想得到美。我发现你比他们还坏。

秦松原说,我可没又是唱情歌又是献花的。

桃花说,他们那一套啊,我知道怎么回事,逢场作戏闹着玩呗。

秦松原说,我看他们可都不像闹着玩。

桃花说,他们不闹着玩,我就闹着玩。要不怎么样?还真跟谁轰轰烈烈演一段?我也敢演,就怕有些人演不了。

秦松原说,还说演呢,唐小年今天一天没理我,别是真吃我醋了吧。

桃花说,甭理他,淡着他就好了,我晚上饭都没吃就跑出来了。云姐一走,我们组就剩下我一个女的,这些家伙没一个好东西,嘴上从来不带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

秦松原说,其实他们我都了解,就是嘴上说说。

桃花说,说还不够呀,把我当成意淫对象了?我才不给他们机会呢。唱歌多好。一大帮人,谁也不认识谁,过瘾。

秦松原说,那你赶紧回去唱去吧。没准还能收获一两个大小伙子的爱情呢。那不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桃花就站下来,看着黑暗中秦松原的眼睛。说,我可知道了,他们是看着坏,坏是坏在嘴上,你是看着老实,坏却坏在了骨子里。

吃烧烤的地方离别墅的大门不远。有几间平房,外边摆了几张桌子和烧烤的炉具。他们去时,客人还不多,负责烧烤的师傅显得懒洋洋的。老板娘和小服务员倒热情,看又来了两个人都忙着往自己的屋里让。刘部长看到他们迎了过来,把他们领到外面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了。可能他没想到秦松原会把桃花领了来,他有点吃惊,但很快就热情地张罗开了。又点了烤鱼、烤串、烤鸡翅和烤鸡架。桃花也不客气,她还顺便叫烤了大蒜和韭菜。刘部长问桃花是喝饮料还是啤酒。桃花问你们呢?秦松原说我们啤酒。桃花说,好,也给我来啤酒。

刘部长先要了五瓶啤酒,开始三个人还喝得挺斯文,桃花也一口一口地抿,后来烤的肉串上来了,桃花就吃肉串。吃得有点狠,看来晚上真没吃饭。秦松原赶紧把服务员叫来又要了20串。这里烤的肉串小。吃了一阵肉串,肚子里有基础了。桃花开始和他们喝上了。五瓶酒眨眼就下去了。刘部长有点吃惊,但更多的是惊喜。他一下子又叫了五瓶。秦松原像看戏一样看桃花喝酒。桃花说,其实刚参加工作不是在红十字会,在一个乡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待过两年。那两年,她和几个计生专干不是追大肚子,就是一起喝酒,她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刘部长听她这样一说,立刻像碰到知音一样。两个人论起了年龄,结果,桃花比刘部长还大了几个月。桃花更是当仁不让,非得让刘部长喝三杯罚酒,原因是桃花上来就叫大哥,叫一晚上了。刘部长果然就干下去了三杯。三杯酒喝下去。刘部长就捧着肚子到处找厕所去了。

桃花对秦松原说,还记着三年前没有?那会真好玩,我真羡慕你们,想着什么时候能像你们一样和一些又会写东西又会说笑的人在一起多好。秦松原说,我还记得当时你跟防贼一样盯着我呢。桃花说,幼稚呗,结果还是没防好。秦松原说,防不胜防?桃花说,真是防不胜防。说着两个人全乐了。

又一瓶酒下去了,刘部长上厕所还没回来。桃花和秦松原都有了醉意。桃花说,秦哥,要是妹子挨人欺负了,你会怎么办?秦松原说,谁敢欺负你啊,他们爱你还来不及呢。没听他们人人都唱桃花桃花我爱你吗?桃花说,爱?屁!桃花给秦松原倒酒。酒瓶子空了。桃花就喊:服务员再给我们来五瓶。

秦松原喝高了。到后来,他都不记得又喝了几瓶酒。他只记得后来刘部长来了,刘部长还带来了唐小年、眼镜和小个子。于是他们就从外面的小桌转移到屋内的大桌。又要酒,又喝。喝到最后,秦松原实在受不了。他要出去。他想方便。他感觉刚才喝的啤酒全变成了尿,他憋坏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桃花也跟着站了起来,问秦松原干什么去?秦松原说我上厕所,桃花就说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厕所。结果引来了满桌子大笑。连外面新来的一桌年轻的客人也跟着笑起来。他们放肆的目光在桃花身上转来转去,就像一群狼放肆地看着一头小肥羊。

秦松原在外面转了好大一圈也没转到厕所在哪。他只好冲着一面黑黑的山墙摇晃着解决了。

他刚回来,桃花还嚷着去厕所。桃花问男人们谁陪着她一起去。结果都摇头,只顾着乐。

桃花问眼镜:你去厕所吗?

眼镜摇头,支在嘴唇外的牙都快掉下来了。

桃花又问小个子:你去厕所吗?

结果小个子立刻像碰着个怪物的受惊的小鹿一样向后跳了一下。

桃花又问唐小年:你去厕所吗?

唐小年都快哭了。唐小年说:你喝多了,桃花。

桃花说,废话,不喝多,我还不上厕所呢。

桃花又问刘部长,还问秦松原,好像不知道他们刚刚去过一样。

后来,秦松原说了一句酒话,结果屋里屋外的人都乐坏了。

秦松原说,外面没有厕所,只有黑山墙,你冲黑山墙解决就是了。

唐小年恨铁不成钢地说桃花,谁让你喝这么多的,这么喝还有个女人样吗?

正是这句话引发了后面他和桃花的冲突。他们就这样吵了起来。唐小年只是小声(可能还有点心疼)地说了句桃花。结果桃花开始主动发难了。

桃花说,你唐小年这么说话还像个男人吗?真不是个男人!连个厕所都不陪人去,你白活了。怪不得你原来的老婆要和你离婚!怪不得唐唐都不是你的儿子!

秦松原不知道桃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还打机关枪一样说出来,他只记得唐小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后来,唐小年突然哭了,他把一瓶还没喝的啤酒摔在了地上,又把一瓶酒摔在了地上,最后他把面前一口没喝的满杯啤酒朝桃花泼了过去……没泼到桃花脸上,倒弄得劝架的眼镜一头一脸还泛着泡沫的啤酒……

战争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唐小年很快被眼镜他们劝走了,屋里只剩下秦松原和桃花。他记得桃花也哭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反正桃花是哭了。呜呜呜的,哭声很响。秦松原还推了推桃花,大着舌头劝她别哭了别哭了。谁知桃花一扭身子,说谁哭了。秦松原一看,桃花脸上果然没有一点哭的痕迹。秦松原很奇怪,刚才,他还听到桃花哭,现在怎么又没事了?难道是自己真喝迷糊了?桃花说,秦哥你真喝多了吧,这么一点小破事我怎么会哭?我才不哭呢。我刚才是故意激怒唐小年的,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男人的血性。秦松原拄着椅子站起来说,没,没哭就好,他,他们走了,我,我们也该回去了。桃花问,回哪里?秦松原说回住……住处,睡……觉。桃花说,出来就是玩的,睡什么觉啊,我才懒得回去看唐小年呢。桃花又说,这样吧,我们去篝火晚会那里唱歌吧,我现在就想去唱歌,我想唱就唱。可秦松原不想唱歌,秦松原只想睡觉。桃花就说你这个人真没劲,你不去我找别人去了,说完真的撇下秦松原出去了。秦松原听到桃花在外面大声说,你们谁愿意陪我去唱歌,你们谁陪我去唱歌都行。结果秦松原听到一大片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秦松原摇摇晃晃向外走,他想把桃花喊回来,可还没等他声音发出来,桃花和外面那几个如狼似虎的河北小伙子就消失在夜色里了。亲水湾的夜晚像一个张了个巨嘴的野兽,一口就把桃花吞进去不见了。

9

秦松原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做了一宿的乱梦,乱力怪神,舞枪弄棒,被人追杀,睡会醒会,半夜焦渴还起来喝了两茶杯的凉茶水,直到天将蒙蒙亮,秦松原才睡踏实了。

可感觉只踏实不长时间,就被人摇醒,摇醒他的是和他一个屋的刘部长。刘部长说秦老师啊,你别睡了,快起来,桃花出事了。秦松原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事,说没啥,就是和唐小年吵了一架。刘部长一把拉起秦松原,说不是那事,桃花可能出别的大事了,真的。

秦松原几乎是被刘部长拉着走到了桃花的住处,还没到那里,秦松原就完全醒了,因为他看到至少有二十人围在桃花住的那栋别墅前。

老白看到秦松原过来了,忙把他拉向一边,问他昨晚什么时候和桃花分手的,问桃花都和谁去篝火晚会唱歌了,说桃花从外面回来,就变了个人。她现在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一会哭一会笑,还嚷嚷着要和谁睡觉,谁敲门都不开。

最先发现桃花异常的是小唐,他和眼镜天蒙蒙亮时一起结伴起来去一楼的厕所解手,刚下楼正好看到进门的桃花,当时的桃花衣衫不整,头发散乱,面孔清白,样子比一个女鬼还可怕。胆小的眼镜当时甚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后来眼镜一边哆里哆嗦地撒尿一边问桃花怎么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唐小年还沉浸在昨晚的气愤中,他气昂昂地说,谁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没准和哪个野男人去鬼混了,管她!

他们从洗手间回来,发现桃花并没回房间,而是披头散发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桃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对唐小年说,唐小年,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早就想和我睡觉吗,想你就进来啊。唐小年低声说了句神经病,逃也似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眼镜走在后面,桃花又叫眼镜,说你们假他妈什么正经啊,唐小年胆小,眼镜你过来,我陪你睡,今天你们谁他妈过来我就陪你们谁睡。吓得眼镜一溜烟逃回屋赶紧关上了门。门刚关上,桃花那里就传出一声巨大的摔门声,紧接着就有闷闷的牛吼似的哭声传过来了,并且绵延不绝。两个人胆战心惊听了很长时间,他们完全被桃花的举动吓坏了,唐小年顾不得恼怒昨晚发生的不愉快,和眼镜开始嘀咕,桃花彻夜不归一定出了什么事。哭声还在继续,两个人就叫醒了在他们里间屋里的田可夫和小个子,四个人一起去叫桃花来开门,问她到底怎么了。可桃花在屋里就好像根本没听到外面有人一样,谁打门都不开。哭声渐至喑哑,再过会屋里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这时候,天已大亮,唐小年这才真害了怕,就咋咋呼呼地去找老白,老白找来了,也惊动了各个小组的人。最后甚至把村里的副书记老王和和副村长小胡子都惊动了。坏消息传播得总是比风还快。他们像潮水一样堆挤在桃花的门外。可桃花的门始终如一口深井,怎么投下石子都惊不起一点回响。老白找来了房东要钥匙,结果房东说,他也没有钥匙,钥匙都在客人手里。没办法老白他们就每个人都喊着自己的名字把桃花的门拍了个遍,可谁都没办法把桃花的门打开。小唐说,要是黄小云在就好了。老白说废话,黄小云昨天就走了。老白找不出可以劝桃花的人,这时小唐说要不找秦松原来试试吧,桃花和秦松原关系不错,昨晚我和桃花闹别扭我们都走了,就他和桃花没走。桃花出事没准和秦松原有关系。老白知道秦松原和桃花肯定没事,因为昨晚秦松原回来时,他正在秦松原他们组和曲红聊天。但他知道,桃花平时对秦松原比较信赖,一口一个秦哥的,他来了没准能管事,就立刻转身喊谁和秦松原一屋,快把他给我找来。

秦松原先是回顾了昨晚的事,说出了桃花嚷嚷着要去唱歌,和河北那群小伙子去篝火晚会,老白就让副书记老王去烧烤那里问了一圈,结果回来说,河北那几个人是散客,根本没在亲水湾登记住宿,估计肯定是出了事后溜之大吉了。老白他们这里还是想着如何打开桃花的门,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示意秦松原过去敲门。秦松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未免有些紧张。他像一只蹑手蹑脚的猫一样来到桃花门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始一下一下敲门。他敲一下,说一声,桃花,开门,我是秦松原。秦松原敲了好几下,屋里仍然没有动静。他就害怕起来,敲门的手都哆嗦了,回头看老白,老白用脑袋示意秦松原再敲,于是秦松原又敲,敲一下,又说一声,我是秦松原,开门呀桃花,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们都在外面等你呢。

结果秦松原的手都敲疼了,桃花的门也没开。桃花的屋里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无声无息。外面的人却越来越焦躁了。老白和小胡子副村长和房东商量,说不行就踹门吧。房东一脸着急,说门踹坏了怎么办,你赔?老白一听也急了,说是你的门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房东听老白这样一说,不说话了。老白示意秦松原后退,他要亲自踹门。可还没等老白的腿抬起来,桃花的门却一下子打开了。打开的门口出现了披头散发的桃花。桃花披头散发,眼神却无比镇定地看着外面的人。反而把外面的人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是他们集体做了什么对不起桃花的事了。老白问:桃花你怎么了,挨了欺负有组织给你做主,有事好好说话,碰到事多想想办法,你把自己关屋里算怎么回事?桃花看了老白一眼,说,你滚。老白吓了一跳,说桃花,我是老白。秦松原看到桃花把门打开了,也上前说,桃花,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昨晚你不是去唱歌了吗,到底发生什么了?桃花看了一眼秦松原说,你滚!秦松原说,桃花,我是秦松原。桃花说,你们都给我滚。

秦松原被桃花的话吓得后退好几步。他想这个桃花怎么了,怎么一宿就变成这样了?桃花究竟出了什么事?秦松原以为自己是了解桃花的。他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正在陌生的桃花,想从桃花的脸上眼里发现自己不曾了解的秘密。可桃花连看都不看他。桃花看着外面一层层的人,她看了唐小年、眼镜,看了田可夫和小个子,也看了副主任小胡子和刚刚赶回来的副书记老王,以及那些吓得花颜失色的女伴们。然后,桃花说了一句话。

桃花说,你们,都给我滚,滚远点!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了。

然后,桃花的那扇门再次“嘭”的一声在所有人面前关闭了。

编辑手记:

作家张爽的《桃花深处》把笔端指向了表象之后的心象,表象异常喧闹嘈杂,像桃花那般喧闹地开放,人们不断被表象所迷惑,乌合之众的集体奔涌,最终在义无反顾地涌向那些喧闹嘈杂与貌似繁华中,被吞噬被肢解得支离破碎。小说中出现的大多数人物,往往只是身在幸福的表象之中,其实每一个人都在被现实裹挟的过程中,失去了内心的平衡与幸福的颤动。现实的桃花深处到底有着什么?是小说之内的桃花深处,还是小说之外的桃花深处?这是值得思考的。现实中的桃花这人,在喧闹庞杂的世界里异常醒目,却也最终被现实的残忍所击溃。作家以桃花的结局来揭示现实之中的暗流涌动,以及心门的打开与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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