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语西丹
2018-07-04柳小黑
柳小黑
第一次听到“西丹”这个地方,是不经意间在浏览网络上人们互相交流的旅游纪事时发现的,我特地百度了一下“西丹”这个名词,令我无比惊喜的是,它竟是漳浦家乡深土镇的一处名胜古迹。在那些妙语连珠的介绍中,最让我产生兴趣的,是它于20世纪80年代曾经作为《欢乐英雄》《阴阳界》等电影的取景拍摄地。看来,“西丹”早已名声在外。我决定选择一个时日去走走看看。
那一天,在邀约了当地一个朋友之后,我兴致勃勃的前往西丹村。这是一个深居山陇的小村庄,一条新近修筑的水泥路环山而行。我们到达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九月风正,阳光仍然酷烈得很。朋友带我到西丹古厝附近的一个亲戚家串门。他跟我讲,到亲戚家串门,除了纳凉和讨杯茶水喝之外,最主要的是他的亲戚是一个熟知西丹古厝掌故的老人,在他那里,或许可以听到更多完整的西丹旧事。
走进一家庭院,里面清静得很。朋友连呼两声主人的名字,回应他的是二层阁楼上一个老人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只见阁楼走廊上一个手里拿着蒲葵扇的老人正慢条斯理地从竹凉椅上挺身站起。一见来人,老人很是热情地招呼着我们。朋友把我此行的目的告诉老人,老人边给我们泡着茶水,边聊起了他们西丹人口耳相传的一些家族往事。
老人说,大约是清朝乾隆年间,他们的祖先、漳州城大商人林邦有一次外出经商路过此地,恰巧碰上了雷雨天气,情急之下,便在路边的一间土地公祠躲避风雨。休憩时土地爷托梦于他,要求他拿回西丹土地。林邦梦醒之后,一直在思忖梦中的情景。待他回到漳州,立即带着风水先生重新回到西丹,评测此地的风水情况。风水先生告诉林邦,此地乃金交椅之地,后有靠山,前有溪源,居住此地,定能家族兴旺、显贵辈出。林邦听从风水先生的建议,回家后便携带妻儿老小来到西丹落户肇基。果如风水先生所言,林氏家族在此定居后,人丁兴旺,子孙贤达。清嘉庆十四年,林邦后辈林寅登考中武科进士,被朝廷擢拔为殿前侍卫。林寅登归休后,历时十八年,在西丹村正中心建了一座大宅院,也就是留存至今的西丹古厝。老人说,他们现在都叫这座古院落为官厅。我明显发现,老人在讲出“官厅”这两个字的时候,红润的脸上洋溢的尽是自豪的神色。我想,西丹人之所以满怀豪情地把他们祖先一手缔造的居宅叫为官厅,大概是他们一直坚信,他们就是官家的后代。中国人传统的看法,官为显贵,家族中若有人当上大官,是家族兴旺的象征。
老人的话,催生了一段传奇和历史,也更增加了我对自己所慕名的这座古民居的向往觑探之情。
我们从老人的家里出来,阳光依然强烈。仄过几条巷道,便来到了所谓的西丹“官厅”。为了躲避烈日,我们没有从正面的大门进去,抄近路的拐进官厅左侧厢房的一条用方块板条石铺就而成的巷道。我所看到的厢房,大概有七八间小耳房,房子里还住着几户人家,却少见有人出出入入。朋友指着一块斜靠在墙壁上闲置不用的大石臼对我说:“这个村的村民,原本都以叫卖手工制作的油粿和仙草粿为生,这是以前人们舂米的工具。现在他们大多搬出古厝,这些闲置不用的工具,已成了一个家族奋斗史的见证。”
看着那个历经风雨侵蚀的大石臼,我仿佛闻到了一股股飘溢于大街小巷的油粿的味道。小时候,只要一见到那一层一层流着黄灿灿葱油汁的油粿,我们就垂涎三尺,那些挑着油粿担子四处行走于村落当中的憨厚纯朴的卖粿人,该不会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西丹人吧?
穿过两排檐瓦挑梁的旧厢房,我们跨过“官厅”墙侧偏门的一道蚀烂得有点光滑的木门槛,终于走进“官厅”的中院,抬眼四周,方形院墙的廊檐上尽是雕工精致的木头拱顶。那些造型各异的木头拱顶,历经岁月的侵蚀,褪尽了表面的着色,裸露的尽是褐中带黑的颜色,显得格外的古朴苍劲。从中院进去,登上几级被时光漂洗得光滑锃亮的石头台阶,便进入了“官厅”的后院,后院的造型,与中院并无二致,一樣的古朴,一样的斑驳苍凉。只不过一站到后院正堂的台阶上,你会发现此处的地势明显高于前面的几座庭院,而且每座庭院,都是由前往后隆起,这是因为“官厅”依山而建,巧夺天工地起到了一种俯看下方的效果,使整座“官厅”看起来显得煞是威武森严。
站在后院的正堂中间,庭院有风穿堂而过,将暑热吹薄,人立其间,顿觉清凉。院门被斜阳拉长的身形,萧索地罩在光晕里,与静谧面面相觑,思维越过悠长的午后,与苍凉的古意便有了刹那间的融合。我拿起相机,瞄准前方,眼前的檐面层次分明,屋顶上的瓦片历经几百年的风雨,仍然洗亮如新,可见建造此宅时,主人家在挑选材料方面,是何等的考究。我拍了几张照片,便随着朋友往下庭行走。我边走边留心“官厅”的落数,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整座古民居竟是九落五进的大宅院,这样的规制,比起其他地方的古民居建筑样式,规模尤为宏大,在封建社会,如若不是地位显赫,谁敢动工兴建如此规模的居所。看来,这“官厅”的主人,绝非一般的人物。再看那正房和耳房,倚肩而建,结构紧凑,建造者最初的构想,应是要体现出整个家族人丁兴旺、团结一心的祈愿。
走出“官厅”,乍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方开阔平坦的半月形砖砌埕面,一口四周长满绿草的月牙形池潭横贯其中,潭中碧水沉寂,倒映着蓝天白云,好不清幽。再仔细一看,那月牙形池潭正好巧妙地镶在半月上,使整个埕面成了一轮完整的满月。据说这口月牙形池潭,被村中人祖祖辈辈视为龙脉正眼,契合了传说中他们的祖宗视西丹为风水宝地的梦中际遇。
我在埕面上回望整座建筑,蓦然发现,它与四周的圆山浑然一体,稳重古朴。黑压压的屋顶在烈日下连成一片,如巨鸟的羽翼,覆在山坡上,静谧安详。难怪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是如此的豁达乐观,安于天命。朋友跟我讲,也许是因为承传了祖宗善于经商的基因,西丹人多以外出跑生意为主,现如今村中虽只有三百来号人口,而富裕者居多。瞧,那古厝两旁一幢幢装修别致的小洋楼,不就是村民生活富足的写照吗?那些楼房绕着“官厅”而建,新旧相衬,更加突出了“官厅”的古朴厚重。我来西丹之前,就曾听过了解西丹的人这么说过当地盛传的一句话:有西丹富,无西丹厝。我起初并不大懂这句的意思,现在想来,这是人们对西丹民居由衷的感佩和赞美。
我正想收拾相机,与眼前的西丹“官厅”作个告别。朋友却指着官厅后方的一座山峰对我说:“瞧,那山上还有一处叫寨仔堡的古城堡呢。”我顺着朋友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去,阳光冲着我们的视线,那山上的景致有点模糊,隐隐约约看到的是那峰尖上似乎耸立着一座灰黑的城堡。
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登山小道,我们一路走向城堡。山坡上遍布形态各异、千姿百态的花岗岩,高高低低的火焰木和枫树掩映其间,它们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拂荡,婀娜多姿。路边的一些野油柑树上已经结满了珍珠状的小果子,成串成串地低垂着,令人垂涎欲滴。行走其中,纯粹的是在体验一种来自乡野的惬意和休闲。
我正沉浸于眼前的美景,朋友忽然高声提醒我,“看,那就是寨仔堡。”我顺着朋友的手势仰头一望,头顶上的那座古城犹如一座空中楼堡,居高临下,峭立于岩壁之颠,呀,这不就是迈泰奥拉修道院吗?迈泰奥拉修道院!迈泰奥拉修道院!我连声惊呼。
山野上空无一人,我跟朋友好像两个孤独而兴奋的探险者,一步一级台阶,择路而行,绕绕弯弯,一会儿就来到了楼堡的跟前。
眼前的楼堡,依山而建,由一座主楼和一组不规则的山寨组成,西北面建有弧形寨墙,东南面的寨中则呈多角形,不拘一格,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一部分寨墻由天然的岩石组成,不加雕琢修饰,既自然又显狂野。主楼正南面的城墙建于两块巨大的花岗岩之上,寨中的主要建筑集中于东南侧,一座三合土夯筑而成的二层小楼格外显眼。历经二百年岁月的风雨侵蚀,楼体的夯土也早已斑驳脱落,墙面凹凸不平,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大小不一、规则排列的孔洞,使整座楼堡多出了些许神秘的气氛。
我正纳闷于那些孔洞的作用,朋友说:“这里多山,以前常有盗匪,为了防匪,一些乡村大富人家在修建居宅的同时,总免不了也修筑一些防御工事。”朋友一说,我幡然省悟,楼堡的缔造者林寅登,出身武行,当然深知一些军事常识,当初他建造西丹官厅之时,首先考虑的肯定是如何来保护自己的族人。眼前的寨子堡,地势险要,难以攀越,活脱脱就是易守难攻的关卡。
拨开历史的尘烟,我们不想再去细究楼堡的用途。眼前的楼堡,即使曾是一个家族雄踞一方的见证,也已没有了往日的肃杀,那空谷之风所奏响的,已经变成了山野之中一首奇诡人文与自然风光的完美合唱。
下山路上,我一直在想,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人们怎么会想得到,在这僻静的深山之中,竟然还留存如此坚实的历史印记——古官厅,古城堡。而当你置身于其中,呼吸着那弥漫远古信息的空气,你一定会更加惊讶岁月的多情,那诸多现实之中的奔忙,定会被定格于那些未被人工休整的遗址里的沧桑悠远所稀释,像游子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一样,一下子变得无比的舒适和安然。
想着想着,我诗兴顿起,随口吟出:青山碧野相蕴涵,古厝岑岑自苍凉。一眼西丹乡愁起,日日犹记粿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