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步伟： 另类大小姐

陈杰

杨步伟与丈夫赵元任。

辛亥革命前后是中国社会一段快速变化 的时期，面对强劲的西方风潮，一些 过去传统社会大家庭不再固步自封， 深居闺房的女性，试着放开裹脚布，逐步迈步 走向社会。中国第一位留日女医学博士杨步伟， 就是这样一位那个时代的先进女性。她出生在 一个典型的旧式家庭，在社会剧变的大背景下， 家庭内部充满着新、旧思想的冲突与斗争。一 些摆脱不掉的旧式惯例，刺激了杨步伟对自由 的追求，祖父和父亲的开明成了她追求新人生 的坚强后盾，她走出了一条真正忠于自己的道 路，成了民国时期最不一样的“烟火”。

开明家庭的“小三少爷”

1889年，杨步伟出生在南京一个四世同堂 的大家庭里，这个大家族有128间房，34口家 族成员和27个佣人。她是这个家庭长房的第九 个孩子，可是二房的家中却苦于没有子嗣。由 于祖母的要求，她在未出生之時就被父亲过继 给了二房叔叔家中，并且同姑妈家的孩子指腹 为婚。她最初的名字“传弟”也是典型传统家 庭喜欢给女孩取的名字，意为给二房叔叔家带 来一个弟弟。

杨步伟身后是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但幸好 她的祖父是个非常开明的进步人士。杨步伟的 祖父是清末著名学者、金陵刻经处的创办人杨 仁山，他曾经在曾国藩处从军，期间产生了革 命的思想。后来，被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邀请 做参赞，随钦差出使英国，期间他把所有薪水 买了科学仪器，打算回国办学校。归国后，他 一方面研究佛学，一方面资助革命，并创办学校， 他的学生中就有后来“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 嗣同。在杨步伟祖父的影响下，她的父亲和叔 叔先后开办了煤矿等实业。

缠足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陋习，清代的缠足 之风曾蔓延至社会各阶层的女子之中。因为杨 步伟的祖父提倡废除缠足，所以杨步伟免受了 这一酷刑。杨步伟过继给二房的叔父后，这位 叔父变成了她的父亲，父亲从小把她当作男孩 子看待，全家人都管她叫“小三少爷”，这使 得她的天性得到释放，不像从前旧式大家族中 的小姐多被拘于闺阁之中。她常常穿男装，在 家中随意奔跑，十分淘气。

后来曾经出任民国大总统的黎元洪曾经住 在杨家。有一天，杨步伟给黎元洪送烧饼，黎 元洪突然把门关上，用尺子打了她的手五下， 问她知不知错。杨步伟感到莫名其妙。黎元洪 说：“你昨天晚上一定拿雪人放在我被子里了， 给冰湿了一大块，害我半夜没睡着。”杨步伟 争辩道：“你凭什么说是我做的？也许是你尿 床了。”说完，她拿起尺子打了黎元洪五下屁股， 跑了。

在杨步伟7岁的时候，有一次祖父和父亲 谈论人权问题，她感觉很有意思。晚上她问父亲， 父亲对她解释了一个大概。她记下来了，以后 遇到什么事要由自己定，婚姻事关自己，她要 自己做主，“退婚”的主意从此在她心中萌生。 终于，杨步伟19岁的时候，在祖父和父亲的支 持下，她亲自写信，并成功退婚，摆脱了封建 社会“指腹为婚”对她的束缚。

1946年6月1日，赵元任与杨步伟银婚时全家的合影。

清朝末年，六位缠足的妇女合影。

南京的“金陵刻经处”，本为杨步伟祖父杨仁山自建的私宅。“戊戌六君子”之首的谭嗣同的《仁学》，就是在杨仁山南京的窝所里写成的。

从女校校长到旅日学医

辛亥革命后，社会动荡，杨步伟全家没有 了经济来源，已经从“小三少爷”做回“女青年” 的她似乎要面对“娜拉出走后会怎样”的问题了。 恰在此时，安徽督军柏文蔚打算将女子北伐队 的五百人改成一所学校，因为杨步伟祖父提倡 维新，杨步伟的名字又被朋友登在了日本同盟 会名册上，算是参加过革命，就被请去当校长。 当时她才20岁，从没有教过书。但由于杨步伟 当时的目标是留学学医，所以还是有犹豫。之后， 双方折中，她暂时代理校长，时间以一年为限。 柏文蔚很高兴，当即承诺将来可替杨步伟申请 官费留学。

将近一年之时，柏文蔚到学校训话，并透 露说杨步伟不久就赴海外留学。此时，530名 学生立刻围上讲台，挽留杨步伟。杨步伟解释道： “教育，尤其是中学教育最为要紧，应由教育 专家来办。我去学医，将来成为一个专家，可 以救社会，现在中国很少女医，而急需女医生。” 学生仍然不能接受，执意挽留，杨步伟本想找 个人来代替自己出任校长之后自己就悄悄走了， 可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人来接管学校，不得已只 能继续承担着学校的责任，直到“二次革命” 爆发，学校解散。

“二次革命”很快失败，杨步伟留学英国 的计划泡汤，转而留学日本，并且当初申请的 官费留学也取消了。杨步伟在出国之前回了一 次家，将母亲和弟弟托付给了亲戚，并预备了 半年的生活费用，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没料到， 这竟是父亲对她一生最不满意的一次，此后写 信责备她不顾名誉，私自决定了出国这么大的 事情。杨步伟却坚持认为“遇到什么事要由自 己定”，问心无愧。

为了考入日本女医学校，以便申请官费， 杨步伟拼命学习日语，她当年十月份从零学起， 到第二年四月就正式考进学校了。

杨步伟在学校放假期间回了一次国，在造 纸厂做帮办的父亲非常高兴，逢人就说医生来 了。他开始计划着将来等杨步伟学成归来，在 什么地方开一家医院。一个月后，杨步伟再次 回到日本，继续留学生活。很快，第一次世界 大战爆发，日本趁机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 中国留日学生掀起罢课潮，甚至有激进分子组 织所谓的“铁血团”，逼迫迟疑的人放弃留学。 杨步伟反对这样的办法，她认为出来留学是为 了回国后服务国家，目前政府缺乏先进技术， 现在废学回国无补于国家。

杨步伟没有回国，顺利地获得了文凭。但是， 后来日本教育部门想教训一下当时那些罢课回 国的中国学生，要求他们重读一年，杨步伟知 道后，以不参加毕业典礼表示抗议。

杨步伟最初想学内科传染病这个方向，可 是日本政府当时有规定，女学生学医只能学产 科，她不得不在产科专业学习。在日本学医5 年又7个月之后，杨步伟成为了第一个留日的 医学女博士。

开医院

1919年5月，刚获得博士學位的杨步伟接 到父亲的信，催促尽快回国建立私人医院，他 已经着手在北京买房子筹备医院了。但是，不 幸的是，她父亲到北京两天之后突然病倒了， 第十天竟然病逝。

杨步伟回国两个月后，医院开张了，取名“森 仁医院”。杨步伟自任院长，副院长由同学李 贯中出任，聘请了两个看护和几个负责后勤工 作的人员。医院有两排四进的房子，正房从外 头起是接待室和诊察室、处方室和配药室，再 进去是医生寝室，最后是厨房用地。

医院开张后，虽然只收妇产科和小儿科， 可是病人非常多，大都是北京城中官员的家属。 当时女医生很少，独立开医院的就更少，以致 杨步伟开的这家医院在北京城轰动一时。不久， 杨步伟计划对森仁医院进行扩建，正当这个时 候，皖直战争爆发了，在北京封城一个月后， 她们发起筹款以扩充医院的事仍然进展顺利， 这时一个影响杨步伟一生的人物出现了。

新人物的新式结婚

1920年9月18日，时任清华大学教授的 赵元任出现在了由杨步伟朋友组织的宴会上。 第二天，赵元任又来到森仁医院，下午他们一 同到中央公园去玩，此后接着又来了四五天。 杨步伟本想着借此撮合同学李贯中与赵元任。 此后，赵元任再来，杨步伟就设法避开，让李 贯中与赵元任二人单独在一起。可是，赵元任 想追求的其实是杨步伟。在经过一番挫折之后， 杨步伟和赵元任终于还是走进了彼此的人生。

1921年6月1日，杨步伟和赵元任请胡适 和朱微两人吃饭，饭后赵元任拿出一张自己写 的结婚证书，请他们作证人签名字，就算结婚了。 婚书和亲友通知书也写得十分有意思，其中一 段是：

告诉诸位，因为要破除近来新旧界中俗陋 的虚文和无谓的繁费的习气，所以他们申明， 除底下两个例外，贺礼一概不收：

例外一：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于书信、 诗文或音乐等，由送礼者自创的非物质贺礼;

例外二：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义捐款给中 国科学社，该社各处住址如下：……

第二天，《晨报》以“新人物的新式结婚” 大标题刊登了他们结婚的消息。当时世界著名 学者罗素正在中国访问，赵元任在罗素身边为 他做翻译工作，他问罗素自己结婚的方式简单 不简单？罗素说：“够简单了，不能再简单了。”

教授夫人的中华食谱

由于突然步入婚姻，沉浸在爱情中的杨步 伟暂时放下了扩建医院的计划，和赵元任前往 欧洲度蜜月了。随后，他们远渡重洋到美国， 赵元任进修汉语言学，杨步伟在旁伴读。四年后， 他们回到了清华大学。闲不住的杨步伟，重新 开办了一个“诊察所”，推广和宣传节育知识， 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显得十分出奇和另类。

谁知，不按常理出牌的杨步伟又跨界做起 了餐饮生意。在清华校园内，她想办法找到几 间小房，加以修理，请来五芳斋的几位厨师， 开了小饭店。学生们知道后，纷纷前来尝鲜。 于是用餐者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旺，连城里 人都来订酒席。梅贻琦校长及许多清华教授家 的佣人也去帮忙，连去吃饭和看热闹的人，也 都站起来做了跑堂的。后来本钱多半吃光，就 交给厨师们去经营，杨步伟也写了一副对子说 “生意茂盛，本钱干净。”

1920年9月，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在北京与讲学社同仁合影。前排右起：罗素、勃拉克女士、蒋百里;后排右起：孙伏园、王赓、赵元任、瞿世英。

1929年，赵元任调往南京中央研究院工作， 兼清华大学三门课。此时的杨步伟已经迷上了 烹饪，成为北京文化圈里小有名气的美食家。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随着中国大学 的迁徙浪潮，杨步伟随赵元任由北向南迁徙， 在这期间，杨步伟记下了南北各大菜系的口味 特点、烹饪技巧，收获颇丰，这竟成了她日后 撰写《中华食谱》的资料。

1938年，杨步伟随丈夫赵元任去美国夏威 夷大学教书，然而她始终是闲不住的，在胡适 和赛珍珠的鼓励下，她开始用英文撰写《中华 食谱》，该书由胡适写前言，赛珍珠作序，一 经出版就成了海外中餐厅老板、厨师和家庭主 妇的必备书，到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出版了 27版，被翻译成20多种文字。

从大家族中的“小三少爷”到女子学校校长 再到留日女医学博士，再到教授夫人、中华“女 厨神”，杨步伟的人生何其传奇。她的众多条 人生线索，求学、婚姻和事业，基本上都是其 按着自已的意愿选择的结果，这在当时的中国 是那样幸运，又是那样难得。正是有杨步伟这 样传奇女性的各种尝试和突破，鼓舞着更多随 后的中国女性，朝着自由人生的道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