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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两汉“诗序”的历时形成*

2018-07-04李申曦

关键词:列女小序诗序

李申曦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先秦文献中对《诗》篇作者、创作背景、缘由等方面的简短记录,是解读诗义的珍贵材料。这种诗本事的叙述模式,为汉代诗学家所沿用。他们围绕诗旨,以具体的历史事件来补充诗篇本事,推动“诗序”的形成。《韩诗外传》《毛诗小序》《列女传》是汉代诗学韩诗、毛诗、鲁诗代表性的叙事作品。考察两汉文献中有关诗篇本事的解说,有助于认识《诗》篇的创作背景和汉人对于《诗》旨的理解与把握,由此来观察“诗序”的历时形成。

一、《韩诗外传》以事解经与“诗序”的形成

《韩诗外传》作为汉代今文诗学韩诗的解经之作,主要采取故事、问答等形式对《诗》进行讲解,而以故事形式(包括对话)解《诗》为主,占全书一半比例[1]。其实,以故事解说经典的方式在战国时就已采用,《韩非子·喻老》用二十五则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解释《老子》中的一些语句[2]156-170。《韩诗外传》继承了先秦以事解经的传统,作者选取的故事与诗篇旨意相近,故事对诗旨形成了叙事阐发。其中以详细的历史补充、阐释诗篇的创作背景,标志着“诗序”阐释模式的初步形成。

《韩诗外传》以事解经的文本中,对诗篇本事进行解说的共8处①,如《韩诗外传》第一卷第二章:

传曰:夫行露之人许嫁矣,然而未往也,见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贞理,守死不往。君子以为得妇道之宜,故举而传之,扬而歌之,以绝无道之求,防污道之行乎?《诗》曰:“虽速我讼,亦不尔从。”[3]2

《韩诗外传》第一卷第二十八章叙述了《召南·甘棠》的本事:

据上文所载,邵伯树下听讼,治理有道,深受百姓爱戴。其后的在位者不抚恤百姓,赋税繁苛,致耕桑失时。诗人因见邵伯所憩之树,作诗赞美。从《甘棠》一诗来看,诗中反复告诫对甘棠树不要砍伐、不要毁伤,因邵伯曾在此休息。郑玄云:“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5]287是说爱人及树、由树怀人的道理。朱熹在《诗集传》中言邵伯:“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6]12意即如此。《外传》所述诗人有感邵伯事迹美而歌之一事与《甘棠》诗旨相符。《韩诗外传》对于诗歌情节的充实完善形成了有关诗篇本事的解说,所述之事是对诗旨的叙事阐发。

又如《韩诗外传》第三卷第十三章:

引文是对《大雅·大明》末章所言武王灭殷事件的阐发。武王伐纣至于邢丘,见战士用的盾无故折为三段,天降大雨三日不休止,召来太公询问。太公指出轭折、天雨所示何意并告诉武王应立即击杀敌人,勿使有余。武王又听从周公进言,认为天下已定,于是出兵伐纣,这就是《大明》末章所言伐纣的背景。诗句描述了牧野之战的情形,武王在姜尚辅佐下一举伐商灭殷。其中牧野、檀车、马匹之状与《外传》中武王修武勒兵、伐纣于牧之野的描述契合。《韩诗外传》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以说明《大雅·大明》末章伐纣灭殷的背景,以事解经,阐发了诗句所述的本事。

二、《毛诗小序》与“诗序”的成熟

《毛诗小序》,是于《诗经》篇题下简要解说诗篇主旨的文字。一些序言在阐释诗旨时,涉及到对诗篇作者、创作时间、背景等本事的记述。《小序》非一人一时之作,是先秦儒家学派的论说逐渐累积又经汉儒附会增润而成,虽然对诗旨的阐发会受时代的需要而有所增释,但有关诗本事的记载,不会被随意改动。加之《小序》写作与《诗》产生年代相去不远,因此编写的材料最为丰富、真实。这些诗本事正是对历史和传闻的整理记录以及作者的研究判断,绝非凭空编造。

一些序言虽不见地现存先秦文献的记载,但涉及对《诗》篇本事的阐发。如《卫风·淇奥》:“美武玄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身,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5]320为赞美武玄之德而作。《秦风·终南》:“终南,戒襄玄也。能取周地,始为诸侯,受显服,大夫美之,故作是诗戒劝之。”[5]372旨在戒劝襄玄。《小雅·巷伯》:“巷伯,刺幽壬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5]456刺幽壬而作。这些序言体例逐渐完备,记录了诗篇所作何由、所指何事,有时进一步点明诗者的身份。如《邶风·绿衣》:“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5]297言卫庄姜伤己而作。又如《小雅·大东》:“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是诗以告病焉。”[5]460乃谭大夫所作。再如《大雅·荡》:“荡,召穆玄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5]552点明诗篇是召穆玄见厉王天道,伤周室衰微而作。

可以看到,这些序言除阐发主旨外,对诗篇的作者、创作背景、缘由进行说明,常以“故作是诗”“而作是诗”等词结尾解说本事。可以说,《毛诗小序》中诗本事的叙事阐释与先秦解诗一脉相承,并逐渐发展成体例完备、统一的序言。《小序》的出现和以解《诗》为目的的诗本事叙述,标志着“诗序”叙述模式的正式形成。

三、《列女传》对“诗序”的拓展

刘向编写的《列女传》中,保存了大量的《诗》学材料和他对于《诗》的理解与阐释。虽然成书的目的是为陈古代女性事迹以戒天子⑤,诗句多为论事选用,取《诗》以就事。但这些历史故事中包含了对诗篇本事的阐释。其中有9则故事记述了诗篇的作者、创作缘由和背景等信息。这些阐释不排除有刘向对诗篇创作的理解与判断,但更多的是对古代传说的收集整理。

《列女传·母仪传·卫姑定姜》篇记载了《邶风·燕燕》的创作本事:

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送去归泣而望之。又作诗曰:“先君之思,以畜寡人。”君子谓定姜为慈姑过而之厚。[7]5-6

《邶风·燕燕》是卫国公子死后,其母定姜送归儿媳妇时所作。《列女传》中所述正清晰地揭示了诗中“泣涕如雨”“伫立以泣”“实劳我心”之人和其所送别的对象。刘向以详细的历史事件还原了诗篇本事,相当于为《燕燕》一诗增补序言。

又如《列女传·贞顺传·息君夫人》:

据材料可知,楚国攻打息国,掳走息国国君,欲娶息君夫人为妻。息君夫人见到息国国君表明自己不二嫁,发出:“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的感慨并作《王风·大车》。息君夫人与国君自杀,同日而死。君子称赞息君夫人乐于行善,于是将她所作之诗编入《诗经》。就《王风·大车》文本来看,诗中女子对恋人大胆、忠贞并发出誓言表明心迹。这与《列女传》所述情感十分吻合。但牟庭据《左传》指出息妫没有自杀,并且息夫人诗不应在王风,他认为这首诗是“西周卿大夫夫妇为戎人所掳,其妇肯屈节,与其夫皆自杀,诗家传闻其事,而失其姓名,因以息夫人事附会”。[8]745陈子展则认为刘向精通《左传》,《左传》里的息妫和《列女传》中的息夫人为两人,写诗的是息夫人,调和了两书的矛盾。[9]265因此,刘向关于《王风·大车》为息夫人所作的记载可能根据传说或推断所得,可备一说。文中对《王风·大车》的作者、创作动机和编入《诗经》的缘由等记载,补充了诗篇的本事。

“诗序”叙事阐释发展至《列女传》时,内容和情节更加具体、完备。在其与先秦相同诗篇本事的记述中可以见得,如《列女传·母仪传·齐女傅母》:

傅母见庄姜刚到卫国时不注意操行、装扮妖艳、妇道不正,因此作诗以勉励庄姜培养高尚的节操。可见,《列女传》中认为《卫风·硕人》是傅母用以劝诫庄姜作为国君夫人不可有邪僻之行的诗作。《左传》仅记录了卫人为庄姜赋《硕人》[10]1788,《列女传》在此基础上补充了诗篇的创作缘由,并且明确指出“卫人”为“傅母”。虽然二者成书目的都不在解《诗》,但《列女传》较之《左传》的记述更为丰富详尽。

又如《列女传·仁智传·许穆夫人》:

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卫侯不听,而嫁之于许。其后翟人攻卫,大破之,而许不能救,卫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齐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卫侯于是悔不用其言。当败之时,许夫人驰驱而吊唁,卫侯因疾之,而作诗云:“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君子善其慈惠而远识也。

颂曰:卫女未嫁,谋许与齐,女讽母曰,齐大可依,卫君不听,后果遁逃,许不能救,女作载驰。[7]26

材料详细介绍了《载驰》作者许穆夫人的身份、创作的背景和缘由,不难看出它与《左传》对《载驰》是卫国为狄人所灭,许穆夫人作诗的本事理解相同。但《列女传》已由《左传》中“许穆夫人赋《载驰》”[10]1724的简单记录,扩充成一段完整的诗篇序言,对诗篇的创作本事详加说明。

《列女传》对《诗》本事叙述阐释的发展和两汉“诗序”的逐渐成熟,在与《韩诗外传》的比较中也可看出。如《列女传·贞顺传·召南申女》:

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许嫁于酆,夫家礼不备而欲迎之,女与其人言:“以为夫妇者,人伦之始也,不可不正。……故嫁娶者,所以传重承业,继续先祖,为宗庙主也。夫家轻礼违制,不可以行。”遂不肯往。夫家讼之于理,致之于狱。女终以一物不具,一礼不备,守节持义,必死不往,而作诗曰:“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言夫家之礼不备足也。君子以为得妇道之仪,故举而扬之,传而法之,以绝无礼之求,防淫欲之行焉。又曰:“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此之谓也。

颂曰:召南申女,贞一修容,夫礼不备,终不肯从,要以必死,遂至狱讼,作诗明意,后世称诵。[7]36

据《列女传》所载,申国的女子被许配到酆,由于夫家没有备齐礼义,申女不愿前往。夫家诉诸法律,致使申女入狱。申女始终因聘礼不周全而守节持义,宁死不往,并作诗《召南·行露》。上文已述《韩诗外传》认为这首诗是女子许嫁之后,见夫礼不备,虽讼不行的诗作。可见,二者对于《行露》所述本事的看法相同。《列女传》较之《韩诗外传》增添了具体的情节和对话,并且明确作者的身份即召南申女,诗篇本事的叙述更为完备。

综上所述,散见于先秦著作中简短的本事记载至汉代逐渐发展为详尽的“诗序”阐释。汉代诗学家纷纷从本事的角度记述诗篇,他们以具体的历史事实对诗篇作者、背景、创作缘由等方面补充解释。这些故事化的诗本事叙事阐释,与汉代常用于解经的问答体、论说体及章句体有别,显然受到了前代记述的影响。《韩诗外传》选取史实杂说以解《诗》,标志“诗序”之初成。《毛诗》于诗篇题下的简要解说,更明确称之为《诗序》。《列女传》将简短的本事记录扩充为情节丰富、对话详尽的历史故事,“诗序”臻于成熟。两汉以“诗序”形式对诗篇本事的叙述阐释由此形成。

注释:

②笔者对《毛诗小序》中诗本事解析的考察,是基于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进行统计。涉及到诗篇本事的解说共54处。

③《左传·闵公二年》:“许穆夫人赋《载驰》”,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788页。

④《左传·闵公二年》:“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为之赋《清人》。“参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第1788页。

⑤《汉书·楚元王传》记载了刘向作《列女传》的缘由和用意:“向睹俗弥奢淫……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曾巩在《列女传·目录序》说:“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所述作之大意也。”同样认为刘向此书是为戒天子。参见(清)纪晓岚总撰,林之满主编:《四库全书精华:集部》,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第85页。宋人王回序云:“向为汉成帝光禄大夫,当赵后姊妹嬖宠时,奏此书以讽宫中。其文美刺《诗》《书》已来女德善恶,系于国家治乱之效也。”认为汉武帝时妃嫔嬖宠、外戚专权,刘向以此为谏书。可见,刘向作《列女传》记载贤妃贞妇事迹,是为了劝诫天子。参见刘向撰,绿净译注:《古列女传译注》,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页。

参考文献:

[1]于雪棠.《韩诗外传》解经方式及其文学教育意义[J].学术交流,2011(1):155.

[2]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4]刘毓庆,郭万金.从文学到经学——先秦两汉《诗经》学史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5]毛诗正义[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6]朱熹撰,赵长征点校.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刘向撰,刘晓东校点.列女传[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8]牟庭.诗切[M].济南:齐鲁书社,1983.

[9]陈子展.诗三百解题[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10]春秋左传正义[M]//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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