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解读
2018-07-03叶雨菁
叶雨菁
基于互联网的传播优势,大批中国网络小说逐步走出国门,受到国外读者的追捧。据《南方周末》报道,美国小伙儿凯文·卡扎德因读了半年中国网络小说,成功戒掉毒瘾引发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凯文·卡扎德在采访中谈到,他每天利用3个翻译网站,同时追更15部中国网络小说,而使他成功戒掉毒瘾的网络小说正是在国外网站上赫赫有名的中国网文《盘龙》。这部小说2014年被美国网友“任我行”自发翻译成英文,在网上连载,令许多英文读者大开眼界。①
一、中国网络文学海外传播的现状
数字化技术的发展给予文学的影响日益凸显,网络文学作为技术与艺术“合谋”的产物,近年来风起云涌。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7年6月,中国网络文学用户已达3.52亿人次,占据网民总体的46.9%。手机网络文学用户已达3.26亿人次,占据网民总体的45.1%。②今天的网络文学呈现出空前繁荣的景象,蕴涵着庞大的读者群体和巨大的经济价值。
从2000年开始,中国的网络文学就已开始向国外市场传播,日韩、东南亚乃至欧美地区都悄然掀起中国网络文学的翻译热潮,为中国打开西方主流文化市场提供了新的机遇。不少海外翻译中国网络文学的网站如WuxiaWorld、Gravity Tales、Novel Updates等不断兴起。
目前,独具中国风的玄幻、仙侠类小说成为最受国外读者欢迎的网文类型。同时,科幻游戏类小说也在一众网文类型中脱颖而出,占据重要比例。
中国网络文学在海外市场的关注度相对较高,呈现出良好的传播态势,与日韩类的轻小说相比占据明显优势,主要呈现出以下两个特征:
一是民间翻译力量迅速成长。与官方力量为主导的当代文学国际传播不同,中国网络文学的“出海”更多的是一个自下而上的推进过程。这些民间翻譯力量基于互联网平台的传播优势,依托用户打赏追更和网页广告等方式维护正常运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粉丝群,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但这种“翻译—打赏—追更”的发展模式仍处于自发阶段,也具备一定的不确定性,容易出现更新滞后或供给不足的情况,影响中国网络文学作品的稳定输出。
二是输出内容类型化题材集中。类型小说已成为中国网络文学的主流形式,在对外传播中携带中国传统文化基因的仙侠、玄幻类小说为主打类型,以都市言情类、科幻游戏、历史军事等为多元类型,成功获得了国外读者的喜爱与认同。这些类型中的很多中国元素和细节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化和当代生活的魅力与鲜活场景。
二、中国网络文学海外翻译热的深层动因
中国网络文学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一匹黑马,何以在国外广受欢迎,引发翻译热潮?笔者从中国网络文学的文本内容方面探讨,总结出以下几个方面的深层动因。
(一)东方化的审美景观
东方化审美景观的呈现是中国仙侠、玄幻类小说海外热的根本动力。中国仙侠、玄幻类网络小说大多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依托,运用古代中国的神秘文化元素,传达着中华文化思想的深刻内涵。从先秦的《山海经》,到魏晋的志怪小说,再到明代的《西游记》等,都为仙侠玄幻小说的蓬勃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文化源泉。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中国仙侠、玄幻类的网络小说满足了西方他者对东方的审美幻想与期待,将具有代表性的修仙炼丹、侠肝义胆、珍禽异兽以及道家的世界观等中国元素嵌入其中,契合了国外读者心中对于东方世界的图景想象。譬如,中国古代志怪小说出现的珍奇异兽常被运用到仙侠、玄幻小说中,一度成为吸睛元素。由树下野狐创作的东方玄幻小说《搜神记》,以三皇五帝的洪荒时代为背景,借用传说中神农氏、蚩尤、西王母、夸父、祝融等神话人物,将国外读者带入一个充满瑰丽山川、神功法术、珍禽异兽的东方远古神话世界。
仙侠、玄幻类网文的“出海”,不仅实现了东方化图谱的构建,也同时聚焦了当代东方文明发展的新方向,实现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对接,既自然呈现出传统文化的因子,又合理融入了现代文化的内涵。譬如,翻译网站Gravity Tales上排名第一的中国小说《择天记》,讲述了十四岁的少年陈长生,通读道藏三千,游历京都与各方强者周旋成长而最终逆天改命的故事。作者猫腻在深刻领悟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儒、释、道精神的基础上,始终保持着当代文化中个人选择的自由和平民草根的立场,使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不至于陷入旧文化的泥淖,又能恰当地汲取传统的人文精华,为仙侠玄幻小说找到了思想的根基。
(二)二次元的内容表达
助推中国网络小说在国外风生水起的另一个因素是其通俗前卫的二次元表达。互联网的便捷与开放,为二次元文化的生长提供了独立的空间。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日本动漫、游戏产品流向全球文化市场的大规模发展,对80、90后文化消费者的审美趣味和接受习惯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二次元也逐步发展为一种身份象征,形成了相应的二次元亚文化族群。据艾瑞咨询发布的《2015年中国二次元用户报告》显示,中国二次元消费人群已达2.6亿,其中以90后和00后为主,③以青春期人群为代表的二次元受众群体数量庞大且消费潜力可观。
在动漫、游戏文化语境的培育下,二次元文化也因此逐渐渗入网文的肌理。网络作家将二次元文化引入作品中,通过相关设定、文字应用、“萌点”设计以及“玩梗”等写作技巧,生动地表达丰富的内容,吸引了大批二次元文化的用户群。譬如,漫画般分镜头感明显的叙述方式,日漫翻译腔、颜文字应用、吐槽等,通过这种二次元的语言形式,让读者倍感亲切、韵味十足。小说《全职高手》这部讲述电子竞技选手职业生涯的励志作品,就是一部具备二次元鲜明印记的作品。作者蝴蝶蓝因为自己从小就喜欢看日本漫画,所以在作品的人物塑造、情节编排等方面会不由自主地带出二次元风格来,很快将那些在动漫、游戏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兴趣爱好者收归门下。
(三)狂欢式的爽感体验
巴赫金曾提出,狂欢即指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礼仪、形态的总和,是仪式性的混合的游艺形式。④它与官方的、秩序的、严肃的现实世界相对,没有了权利和权威,摆脱了教条与束缚,人们得以实现平等交往和对话。但在现实生活中,狂欢只在极少数的时间里存在,它与规范的现实世界相违背。借以巴赫金的“狂欢”理论来看,网络文学领域为受众提供了狂欢的广场,实现了个性的张扬与自我精神的构建,营造了一个人化的“乌托邦”世界。网络文学中的故事是有意味、结构复杂、富有心理活动成果的“白日梦”,小说家则是精于造梦专家,满足人们的生命情感欲求。正如学者欧阳友权所言:“网络文学是‘脱冕的文学,它不再是一种文人的生存方式和文学的承担形式,而只是一种游戏、休闲的方式和宣泄、狂欢的途径。”⑤
中国网络小说具有广泛的受众基础,还因其恰到好处地契合了国外读者的爽感体验,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网生代年轻人对自由的向往及逃离社会生存压力的心理慰藉。他们摆脱了琐碎乏味的日常生活,融入并沉浸体验这种幻象世界,“实现”了强大的“自我”和理想的人生,弥补了现实世界难以实现的人生遗憾。读者在角色扮演中体验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并不断感召读者从中汲取向上力量,释放压抑情绪,产生无与伦比的生命快感和阅读爽感。譬如,极具男性欲求表达的玄幻小说《斗破苍穹》,读者在一次次历练中逐步走向人生巅峰,男性的欲望得到了艺术化的释放,利用“白日梦”的心理机制,填补了欲望与现实的沟壑。
(四)接近性的題材想象
20世纪末期“新神话主义”文化潮流的形成,引发了西方魔幻文学的写作热潮,产生了《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等一系列优秀的文学作品,借以立体化的媒介技术席卷全球,培养了一批魔幻主义文学的阅读受众。中国在海外受追捧的网络小说主要以仙侠、玄幻类为主,是一定程度上融合了“异域风情”的东方文化,是有意或无意生产出的适合全球化传播的“再生”文本,是文化杂糅的产物,契合了国外读者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成为吸引中外读者,成功进行跨文化传播的优势所在。西方魔幻小说中精灵、恶龙、神灵等元素常常被借鉴在中国的仙侠、玄幻类网文中,对国外读者产生了天然的亲和力。
譬如,小说《光之子》在故事架构上其实就类似于西方流行的魔幻文学作品。“光之子”一词,在西方文化中代表着太阳神及光神,与小说主人公意外地契合。主人公在魔法学院里展露头脚,可以让读者联想到欧洲凯尔特神话中库·丘林在影之国学艺的过程;到后来在大陆上的游荡征战,可以类比于古希腊罗马神话中赫拉克利斯环绕地中海旅行的经历;再到最后光之神的蜕变,就像是希腊神话中上升到天空的大力神和英仙座。可以说,在这类融入西方神话元素的中国仙侠、玄幻小说中能看到许多西方魔幻文学的影子,使不同文化圈的受众从中找到了接近性的阅读体验,所以深受国外读者的喜爱。
三、中国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的启示
网络文学走出国门让人欣喜,从单一作品到文化生态的形成,在输出海外市场的过程中逐渐形成规模,对当下中国网络文学的跨文化传播、中国文化“走出去”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一)加强中国文化元素的国际化表达
中国网络文学引发的海外翻译热潮,带给世界的不仅仅是作品本身,而是文学背后所承载的中华文化的传播,其实质是异质文化之间的碰撞与磨合。中国网络文学能够走出国门,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其所传递出的通约价值观在国际市场获得认可。无论是仙侠、玄幻、都市还是科幻类小说,网络文学虽题材广泛、类型多元,但都基于共同的价值理念。作品中所宣扬的正义、爱情、奋斗等正能量元素,同样体现了中国文化输出的优秀素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际民众的普遍心理状态和文化价值观。
从这个角度看,网络文学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把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人文传统、道德范式和主流的意识形态以及体现文化身份和意义深度的历史记忆等内容充分融入到作品之中,与他国读者产生共鸣的同时也满足了外部世界对当代中国人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的好奇。譬如,作家猫腻在《将夜》《择天记》等作品中所展现的家国天下的人文情怀与普世价值,海外读者由对作品本身的喜爱,逐步升华为对其背后所蕴含的中华文化的偏爱,甚至提升了对中国本身及其国民的好感度。由此可见,一部好的网络文学作品,在为读者带去欢乐和思考的同时,还能承载文化传播,具有提升国家形象的功能。
(二)实现互动式的文化内容创新
在整个文学活动系统中,文学受众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价值,只有通过读者的阅读欣赏,文学的审美价值和功能才能得到真正实现。德国文艺理论家姚斯曾提出,读者本身具有一种历史的能动创造性,读者阅读的具体化活动填补了作品本身存在的空白,生成了作品的意义。在分众化、差异化的传播趋势下,网络文学的读者身份由大众化受众逐步转化成为粉丝型的用户。用约翰·费斯克的话来说,粉丝都具有积极的参与性,当工业化的文本遇到其粉丝时,粉丝的参与就会使其重组和再造,创造出一套具有完整的生产及流通体系的粉丝文化。⑥他们通过消费文本与创作者实现有爱互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网络文学故事的走向、人物关系、风格和类型。可以说,网络文学作品的意义生成,是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相互作用的结果。中国网络文学在对外传播过程中与海外读者的互动,其实就是跨文化的交流与沟通。
网络文学在跨文化传播中因不同文化心理、历史语境、社会意识等因素,也存在着语言、形象乃至主题方面的“他国化”异变现象。从异变的正面效应考虑,这是不同文化间不可通约因素的相互吸引和借鉴,通过与他种文化的融合互动,不断生成新的意义,形成新的文化内容。作者必须揣摩读者的心理需求,在写作技巧、情节设置、故事架构上不断改进,而读者则通过点击、阅读、评论抑或改写、续写,接受和欣赏作品,与作者共同搭建一个情感共同体。无论小说主人公怎样穿越、重生,人物内在的强烈生存意志和美好向往总会引领着作者与读者,一起完成某种“高峰体验”,实现作品的艺术创新。
(三)融入多元化的生态格局
“文学即人学”,网络文学的创作离不开现实生活中的审美。走向海外市场的中国网络文学更应当继承和借鉴传统类型小说、通俗小说的经验,在题材选择上,书写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和理想追求,要有饱满的时代信息,反映当下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当前以仙侠、玄幻或灵异类小说为主的海外翻译作品,虽融入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基因,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隔断了网络文学与当代现实的关联性,使网络文学一度面临凌空蹈虚、猎奇媚俗的潜在危机。事实上,不断发展的中国是一个故事富矿,创作者要善于扎根人民、扎根生活,积极从现实中发现好故事,与我们脚下的土地建立起一种情感的体察、价值的赋予和艺术审美的关联,向世界展示现代化的全面而生动的中国。
在类型化方面,中国的网络文学还应善于打破模式化的套路,把握小说形式的文学特质,而非一味追求类型化的情节与结构,注意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完整性,避免千人一面的符号化脸谱。同时,还要着眼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价值观念的传达,不能为了类型而刻意细分类型,否则将会导致网络小说完全沦为商业化文本,失去本真的文学性和可读性。
(四)寻觅诗意化的网络栖居
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人类之所以需要艺术,在于艺术能从存在本体上使人类达到“诗意的栖居”。传统文学中强调“虚静”的诗意境界,讲求摆脱日常生活的世俗欲求,达到本真存在的澄明之镜。网络时代的读者生活在物质生活发达、心灵需求自由奔放的年代里,既有人类原初的古老欲望,又有当下时代的核心焦虑,因而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审美样式和快感机制。中国网络文学跨文化传播过程中还需打破传统的诗意模式,创造自己的诗意并让其成功栖居网络。
从网络时代文学的接受图式来看,诗意是欲望在想象中的满足,诗意是欲望的诗学。在鲍德里亚宣称的符码“内爆”的后现代社会,真实和拟象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网络空间以其超真实的虚幻性、开放性、自由性,生动地凸显着人们的欲望修辞。弗洛伊德说“一篇作品就像一场白日梦”,网络文学作品中天马行空的想象,新颖奇特的表述,让读者在网络文学塑造的自由空间中肆无忌惮地释放自我,在交往与对话中使内在欲求找到了合理的宣泄方式。他们通过网络文学排遣孤独,缓解压力,为心灵开辟出一片诗意的棲居之地。因此,在创作过程中,通过技术的艺术化创造审美诗意空间,实现网络叙事的诗意表达和网络人文的价值追求。
综上所述,中国的网络文学已通过民间化的方式冲出国门,获得海外读者的支持,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中华文化的自信与内涵。中国的文化传播还需基于通约化的价值理念,将作品与大众的日常生活、情感需求紧密勾连,将中国文化内容融入作品中进行精准化的表达。当然,目前网络文学“走出去”还仅仅处在起步阶段,还有众多的潜在领域有待开发,还有更多的海外市场亟待开拓。
「注释」
①刘悠翔:《“愿‘道与你同在——中国网络文学闯入英文世界”》,《南方周末》2017年3月16日。
②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0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http:// 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701/t20170122_66437.htm,2017年8月3日。
③艾瑞咨询:《2015年中国二次元用户报告》,http://www.iresearch.com.cn/ report/2480.html,2015年11月2日。
④[苏]巴赫金著,白春仁、顾亚玲译:《图斯托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52页。
⑤欧阳友权:《网络文学论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9页。
⑥[美]约翰·费斯克:《粉丝的文化经济》,转引自陶东风:《粉丝文化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