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虚实相生的生活
2018-07-03杨时旸
杨时旸
作家维克托·阿德尔曼创作了一本又一本书,而他的妻子莎拉创作了他一某种程度上说,维克托,这位功成名就、熠熠闪烁的文学明星其实是莎拉的作品,终其一生,她都在修正、斧凿、规整自己的丈夫,把他从一文不名推上盛名巅峰,在他一次又一次失控的时刻将他拽回轨道,而这一切,外界并不知情。《阿德尔曼夫妇》弥散一种神秘魔力,讲琐碎日常,讲夫妻一生,讲一位作家的波峰浪谷,讲青春年少和野心,讲暮色将至与死亡。它在看似平缓的叙述中,一直牵引观众,把平凡都幻化成奇绝,然后又让人们从奇绝和耸动中看到普遍的生活真相,所有人的爱情或许都能从中找到对标的时刻。
这部法国电影使用了一种经典的叙述模式,记者的来访和莎拉的倾诉,故事在当下的对话中展开,回溯了过往的一生,而这场对话是在维克托的葬礼之后,于他的书房进行的。这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差,门外都是慕名而来的宾客,说着虚妄的致辞,祭奠一个被维系起来的著名符号;而屋内,却进行着一场彻底剥落人设的对话,打掉了所有光环、包装与虚名,显露出的真相让记者瞠目结舌。《阿德尔曼夫妇》是一个爱情故事,从两个浪荡青年在酒吧相遇开始,历经试探、相爱、婚姻与撕扯,共同面对现实生活的窘迫、成功带来的眩晕、激情退却后的厌倦以及难以舍却的相濡以沫。
正是因为作家的设定,让这个故事生出了别样的光彩。通过这个身份得以探讨了真实与虚构,而这一点正是这部电影的重要主题之一。这里所说的真实和虚构有多重指涉。首先,有关维克托创作的小说内部的状况,他书写了一个犹太人的故事,作为非犹太人故意启用了一个犹太人的笔名,以此获得盛名,在此之后,所写的故事也都虚虚实实环绕自己的家庭成员和现实生活,在收获财富和名望的同时也把有些人的人生推向了死角。第二层,有关于维克托自身身份。在莎拉对记者的讲述中,直到最后,一切似乎都已经显露无疑,那些杰作其实都由莎拉悉心编辑和改写过,没有她的默默润色,维克托的作品不知道是否会获得如此成功。而时至他暮年时拿出的作品,甚至都是莎拉所写,只不过署了维克托的名字,彼时,维克托已经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忘记自己写过哪些草稿又漏掉了哪些笔记,他稀里糊涂地将妻子递过来的手稿付梓出版。一切都混沌起来,他的名望中有多少真实又有多少虚构?而这些真假参半之中是否涉及道德,关乎欺骗?而第三层,则从具体的维克托与莎拉的故事中蔓延出去,指向了所有人的生活。我们都在生活中扮演几重形象,职场中,生活里,家人眼中,朋友心里,还有,只有我们自己知晓的时刻,那些秘而不宣的角落,而这些形象有些维系了一生,有些被中途撞破,而这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出于需要而自我虚构的?当然,还有一层,关于维克托死亡时刻的叙述,在众人心中,这位神志不清的老人在散步時意外坠崖,终此一生。但在莎拉的讲述中,是她有意没有阻拦,甚至鼓励他继续向悬崖边走去。这到底是出于爱意让维克托得以解脱,还是出于多年来积攒的厌弃?而有关这死亡一瞬的叙述,甚至对于他们一生的叙述又是否可靠呢?如果说,莎拉在此之前就默默虚构故事,她的讲述中到底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又是玩笑般的虚构呢?这一切都成为了一场叙事圈套。
当一切讲述完成,那位记者在暮色四合中面对幽微灯下的莎拉,他的形象几乎成为了每一位观看者的缩影,震惊、拒斥、惶惑、理解、释然,这心理过程其实是从旁观者到代入自身经验的过程。当被带领着纵览一生,似乎区分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已经无关紧要,这宏大的混沌感才是生活的本真。
这故事从爱情出发,一步步闯进宽阔又纵深的生活,看起来洞悉一切的作家其实不过也在迷途,而旁人以为的追随者其实才是清醒的引航员。从这个意义上说,莎拉是一位“元作家”,把丈夫的肉身与精神,才华与愤怒,希冀与绝望,以及对于生活的所有体验都化作了自己的素材,她把一生变成了一次漫长而沉郁的创作,吞吐狂喜和悲伤、告别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