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实践的界面问题:设计学之于翻译学的启迪
2018-07-03孙志祥吕俊
孙志祥 吕俊
(1. 江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2.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1.0 引言
设计学是典型的跨学科研究,不仅涉及艺术学和工程学,而且涉及哲学和社会学等多个学科,其学科性与翻译学具有很多相似性。2014年,江南大学孙志祥教授和博士生导师辛向阳教授等组成的翻译团队经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授权翻译《设计问题》(DesignIssues)杂志中的重要论文,并于2016年至2017年在清华大学出版社相继出版了译著《设计问题(第一辑)》《设计问题(第二辑)》《设计问题:创新模式与交互思维》和《设计问题:体验与交互》。《设计问题》杂志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季刊,是美国首部专门刊登设计理论、设计批评和设计历史等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的学术刊物,目前是SSCI和A&HCI双检索来源期刊,是世界工业设计领域的三大权威期刊之一。该系列译著的问世引入了先进的设计思想和理念,将大力推进中国的设计教育和设计实践。此外,作者在翻译过程中深切地体会到设计学对翻译学也有重大的启迪意义。本文着重从设计学和翻译学所共同面临的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问题进行探讨。
2.0 有关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争论
有关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息过。2003年,国内学者就此问题展开了密集的讨论。一方面,不少学者坚信翻译理论对于翻译实践的意义。例如,黄振定(2003:5)反问,“有谁的翻译活动没有任何理论性的指导呢?”居祖纯(2003:1-2)平实地指出,“如果有人能多次、持续地拿出较好的译作,他一定是有理论指导的,不可能是东碰西撞、盲目随意劳动的产品。”林克难(2003:4)也对反方提出发难,“既然每个人都在翻译实践中遵循某种理论,为什么还有不少人认为翻译是没有理论的呢?”从郭建中(2003:1)可以得到既简单又有力的答案,那就是从事翻译实践的人,往往有重实践轻理论的倾向。另一方面,不少学者抨击翻译理论缺乏实践指向。例如,许渊冲(2003:2)针对没有实践指向的理论毫不隐晦地指出,“文学翻译理论如果没有实践证明,那只是空头理论,根据我60年的经验,我认为空论没有什么价值。”张经浩(2003:6-7)亦有类似的论述,“实际上,从事翻译实践的人并不一味排斥理论,理论受不受排斥根本问题在于理论本身有无价值。”对此,杨自俭(2003:1-2)反击道,“凡理论都直接来自实践吗?”王东风(2003:7-8)也辩证地提出,“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在很多人眼里还是问题,主要是因为理论工具论的原因,即认为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就是指导与被指导的关系,若不能指导,就不是理论,就是空谈。”凡此总总,吕俊(2003)一针见血地指出,对翻译理论与实践关系无休止争论症结在于我们往往只了解而且片面强调理论对于实践的指导功能。事实上,除此之外,理论还具有认知功能(认识现状的本质性问题)、解释功能(解释已知事物)、预测功能(对未来进行预测)、方法论功能(理论和方法论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和批判功能(批判是理论发生和发展的内动力)。时至今日,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仍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Munday(2016)指出,由于翻译在很多院校都隶属于语言学系,有关翻译的教学主要围绕翻译实践,这就人为地割裂了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他还痛惜一直存在的学术评价问题,即我们总是误以为翻译学术论文的价值一定会高于翻译实践,哪怕是整部巨著的翻译的价值也得不到应有的学术评价。那么,我们该如何正确地处理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呢?
3.0 界面以及界面视域下的翻译理论与实践
所谓界面,是指人与造物之间交互的媒介,是人、造物/技术和行为/世界之间的联系。这种交互是由使用者通过感知界面或控制界面实现的。Secomandi & Snelders(2013)的界面理论借用海德格尔早期技术哲学的一段著名论述,形象性地说明了界面(interface)以及“现成在手”(present-at-hand)状态和“上手”(ready-to-hand)状态这两个概念:
一个人拿起一把锤子施行某个行为——譬如说,把一根钉子钉到墙里去。海德格尔发现,在通常情况下,锤子并不能把注意力吸引到它自身上去,而是吸引到通过它所到达的对象身上(本例中,主要是墙里的钉子)。锤子起着工具的作用,是有用的,是“为了”将人让与到世界的另一面。锤子从行为中“退出”,为其用户获得了一种知觉的透明。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上手”状态。然而,如果锤子发生故障或者不见了,使用者的活动参与就会受到干扰。一旦发生这样的干扰,工具及其指向网络(即工程、材质、钉子)才会受到关注。现在,锤子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但并不是作为有用的物体,而是成了使用者的障碍。锤子成为“现成在手”。(转引自孙志祥、辛向阳、代福平,2016:64-65)
所谓“上手”状态,是指工具参与到人与世界的交互之中并发挥其功用,而人却丝毫未注意到它的存在,只有当工具出现故障或不合用时,使用者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并对其加以研究。所谓“现成在手”状态,是指通过工具使用揭示工具的“不能作……之用”或“难以作……之用”,即揭示了工具的不合用或不合适之处(张彬、王大洲,2015)。回到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上,如果说理论及方法就是这里的锤子,那么对于许多译者而言,这些理论都处于“上手”状态,是透明的。对于那些质疑翻译理论及方法的作用的人们而言,如果他们不存在理论或方法的缺失,那些理论及方法就成了“现成在手”。由于其未发挥工具性作用,成了他们的障碍,他们因而得出了工具无用论的泛化结论。这里的原因还有二:一是经过多年的发展,翻译理论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涉及翻译实践、翻译批评、翻译史等。而且,在这三方面又存在发展不平衡现象,译者未必了解对自己有用的理论。二是理论如何才能成为自己的工具?理论与人之间是不是也存在着一种“界面”呢?我们认为,界面连接了译者和外部的世界,这种界面创造了理论的工具性,使得理论与使用者相遇,成为行为的环境,使得工具成为“上手”状态。当然,“在郭本斯看来,界面并不完全在工具自身,而是身体、工具和有目的的行为之间的交互”(转引自孙志祥、辛向阳、代福平,2016:64-65)。因此,译者或者说理论的使用者的任务就在于有效地组织这些关系或者说这种交互维度,使得翻译行为得以实现。
按照美国哲学家Ihde(1990)开创的后现象学,上述关系主要表现为四种关系,即具身关系(embodiment relations)、诠释关系(hermeneutic relations)、它异关系(alterity relations)和背景关系(background relations)。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关系中管窥到界面所发挥的作用。在具身关系中,界面属于译者具身体验世界的能力范围,这种关系接近于以上所述的海德格尔的“上手”概念。译者一旦受到适当的训练,他的感知焦点就不在工具上,而在通过这种工具所体验到的世界上。理论的工具性似乎全然同化到人的感官之中。在诠释关系中,译者依赖于自身的理解能力,通过界面解读世界。译者与作者及读者通过界面进入到一种虚拟的对话之中,获得一种交谈的体验,而这种体验的结果就是译者所呈现的译文。在它异关系中,界面相对于使用者表现出一种准它者的属性,这种理论的工具性依赖于使用者将它客观地呈现给对方。例如,在翻译培训中,教师需要讲解种种具体的翻译案例从而将翻译技巧和技术呈现给学员,学员则尽力在翻译过程中模仿运用这种翻译技艺,而不至于出现工具“现成在手”的状态。在背景关系中,译者将界面作为翻译行为的背景。在此,界面成为了一种在场的缺席,它是译者体验的一部分,但是退居为背景,这和海德格尔的上手状态相似。在这种情形下,界面处于感知背景之中,但是会微妙地影响着使用者的心境和情绪状态。这些关系的形成和转换取决于译者、翻译理论和翻译行为所处的环境状况及其变化情况。由此可见,即便是我们承认翻译理论的工具性,它的作用方式也是动态的,对于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存在不同的认知和体验就不足为奇了。那么如何实现翻译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融合呢?
4.0 翻译理论与实践的融合:设计工作坊之于翻译工作坊的启迪
设计工作坊在国际设计界非常盛行,被普遍运用于设计研究、设计实践和设计教学之中,是一种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模式。然而,由于翻译长期处于边缘化状态,加之人们一度错误地认为翻译作为一种创造性过程是无法进行传授的,因此,翻译工作坊起步也很晚。在美国,直至1964年才出现了首个翻译工作坊,但是其初衷并不是为了培养翻译人才。J. Zdanys(1987:9-11)认为,翻译是一种主体性活动,翻译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文学作品。
在国内,有关翻译工作坊研究的论文始于2009年。2010年,李明、仲伟合在《中国翻译》杂志发表论文《翻译工作坊教学探微》,迄今它引达到200次以上。该文指出,翻译工作坊的教学模式以翻译实践为载体,强调翻译过程导向,以学习者为中心,“注重所选翻译材料的真实性,注重译者专业技能、人际交往技能、翻译能力、译者能力、合作精神、责任意识等的培养”(李明、仲伟合,2010)。这种模式重视学习的过程性、协作性、互动性和动态性,重视翻译材料的真实性,嵌入能力培养的多元性,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同。工作坊不仅应用于本科英语专业和翻译专业的教学,还运用于非英语专业的笔译教学(阮俊斌,2016),并引入到MTI教学(董洪学、张坤媛,2016)。学界普遍认为,翻译工作坊教学法颠覆了传统的以教师为中心、以标准答案为纲评价学生翻译的教学方法。翻译工作坊可以有效地将翻译实践引入课堂,促进合作学习和多元能力的发展。但是,在重视翻译工作坊的过程性和实践性的同时,我们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工作坊模式呢?在此,设计工作坊对于翻译工作坊不无启迪和借鉴意义。
目前,比较流行的设计工作坊形式是参与式工作坊。这种工作坊的持续时间可长可短,从以小时计到以周计或以月计不等。但它们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点,通常包括几个必备的5P元素,即目的(purpose)、产出(product)、参与者(participant)、问题(problems/questions)和过程(process)。工作坊的策划者和组织者总是本着一定的目的和目标,希望在工作坊结束的时候有所产出。这种产出,可以是实物或作品,也可以是新的认识、感悟、感觉或心态。工作坊的参与者亦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组织者需要考虑他们的年龄结构、学历背景、参与动机、参与意愿程度、总体人数,等等。把控这些因素可以有效地进行分组,激发参与者之间的交流程度。同时,工作坊的组织者需要具有预见性并准备备选方案,预测工作坊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并规划解决或回避这些问题的方案。值得一提的是,工作坊流程或过程一直是很多人关注的焦点。尽管工作坊的主题和内容不尽相同,流程上也存在差异,但也遵循一些基本的程序规则,如初始的导入让参与者投入到工作坊环境之中;工作坊需要具有明确的主题和内容,设计布置适当的环境或场景,使用恰如其分的方式,等等。例如,《设计问题(第二辑)》所收入的第一篇文章《协同设计:一个共同探究和构思的过程》在探索和定义问题部分采用了工作坊的形式。项目计划具有明确的目标——使“被时间和空间阻隔的群组之间可以方便有效地沟通交往”及“帮助建立社会关系”,同时具有实现这些目标需要完成的事项(知识的拓展、技术准备和开发等)。在工作坊的不同阶段,组织者设计了不同主题的工作坊,采取了不同的形式。例如,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开展了“情景工作坊”,通过写小故事的形式,加深参与者对不同情景下的群体的理解。在第十个月的时候举办了“欢聚工作坊”,让参与者以“欢聚”为题,讲出自己的体验,在分享的过程中帮助参与者深刻理解别人的体验。换言之,“这些工作坊凸显了协同设计伦理,帮助项目团队成员表达和分享自己的体验,深刻理解他人及其体验”(转引自孙志祥、辛向阳、代福平,2016:17-18)。再如,《设计问题:体验与交互》中的“公众科学与开放式设计:基于工作坊研究的新发现”一文认为,“开放式设计、公众科学和数字化制造领域为公众或非专业人员提供了创建个人感测或环境监测设备的新机遇”。为此,他们组织了两个工作坊,第一个工作坊探讨个性化需求,其流程见图1(辛向阳、孙志祥,2017:198)。
图1 工作坊流程
其中“设计探针”设计了一系列的探针性问题,包括:(1)这种超感官将为你收集哪些信息?(2)这种感知能力能够帮助你从户外环境收集哪些信息?(3)传感器能对你说什么/传达什么? (4)你的传感器能够通过互联网对其他人讲什么? (5)还有什么人会对你的传感器所讲内容感兴趣?这些问题帮助参与者投入到结构化的环境之中,并在工作坊中做出自己的贡献。图片所展示的是种种业余爱好和日常情景,包括常见的户外活动(例如,钓鱼和爬山),以及大家不太熟悉的活动,如“地理藏宝”等。因为公众科学通常开展户外场所的“环境监测”活动,所以这些业余爱好图像都指向“户外活动”。这些展示能够激发参与者的思维,让参与者一边工作,一边讨论,在休闲的同时,为第三方的数据采集做出贡献(辛向阳、孙志祥,2017:198-201)。
我们不难发现,设计工作坊的5P元素,即目的、产出、参与者、问题和过程设计对翻译工作坊具有重大的启迪。体现以学生为中心,培养学生的团队协作精神只是一种理念,所使用翻译材料的真实性也只是工作坊流程中的一个必备元素。而翻译工作坊的设计,首先服从于教学理念、目的和目标,以及我们希望学生所实现的产出和收获,有明确地结果导向,然后才是具体的流程设计,而不是片面地强调流程的设计。翻译工作坊的方法使得翻译理论和实践交汇在一起,隐性知识和显性知识交互作用。
5.0 结语
设计学和翻译学不仅具有一些共同的学科特征,而且存在一些交集。例如,它们都具有多学科性。设计学是艺术学、工程学、哲学、社会学、经济学和人类学等学科交融的学科,而翻译学则涉及语言学、文学、哲学和文化学等多门学科。无论是设计学还是翻译学都存在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问题。无论是设计理论(研究)还是翻译理论(研究)都体现出科学研究的客观性,都以显性知识为基础,其最终结果是向特定的范式收敛;无论是设计活动还是翻译实践都既依赖于行业规范和客户要求等外在因素,又表现出设计师或译者的主观性。隐性知识在此发挥着重要作用,其最终结果是向不同情形下的范式应用收敛。显然,设计学之于翻译学具有重大的借鉴意义。本文从新的视角反思了翻译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希望能给译界以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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