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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小说中的悲悯情怀及其价值追求

2018-06-29郑晓玲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生存困境道家思想刘震云

郑晓玲

内容摘要: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家之一,刘震云用近乎冷漠的笔调、戏谑的手法创作了一系列展示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小说。作家笔下的人物似乎都被困在一张无处不在的大网之中,焦虑、孤独、痛苦、死亡在作家笔下看似荒诞令人发笑,充满喜剧色彩,但如果仔细品读,我们会发现在喜剧的写作姿态下,蕴含着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而这一切与作家所崇尚的道家思想有关。

关键词:刘震云 生存困境 喜剧姿态 悲悯情怀 道家思想

作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刘震云从《塔铺》开始,就用近乎冷漠的笔调、戏谑的手法创作了一系列展示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小说。在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家对时代和社会问题的关注,普通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始终是他书写的重点。刘震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小人物生存困境书写的目的,并非简单追求小说的喜剧效果,而是要通过这些看似荒诞充满喜剧色彩的文字,来表达自己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

一.生活是个圈套:刘震云小说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揭示

人的存在主要分为物质性存在和精神性存在两种。总体上看,刘震云小说中的人物在这两种存在上都面临挑战。刘震云的独特之处在于,他通过对小人物日常生活中生存困境的描写,揭示出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中却又常常被人所忽视的生存困境。在作家的笔下,“无法把握的欲望,人性的弱点和严密的社会权力机制,在刘震云所创造的普通人世界中,构成了难以挣脱的网。生活于其间的人物面对强大的‘环境压力,对命运有不可知的宿命感;同时又在适应这一环境的过程中,经历了人性的扭曲。”[1]

首先,是对小人物物质生存困境所带来的人性扭曲的揭示。在刘震云的笔下,小人物普遍面临着物质生存的困境,在摆脱困境的过程中导致了自我的丧失和人性的扭曲。《塔铺》里的学生由于身处教育水平低下、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的农村,他們希望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其学习目的带有明显的功利性。如小说里的王全说他高考是为了考中以后惩治当地欺压他们的贪官污吏,磨桌学习的动机只是不想割麦子,耗子学习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喜爱的姑娘在这里。生存困境所带来的人性扭曲不仅表现在文化程度低的普通人身上,同时也表现在文化程度高的大学生身上。《一地鸡毛》中的小林整日担忧的是家里衣食住行等琐碎小事,妻子的工作、孩子的上学、保姆的辞退,甚至一斤豆腐也会引起一场家庭风波。小林本是一个大学刚毕业,学生气十足,对争名夺利满不在乎的人,但最终在现实和家庭的压力下,他开始变得世故,小心谨慎,为改变自身的物质生存条件开始改变自己。虽然此后小林家庭的物质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但小林夫妇却在此过程中失去了自我,变成了为生存而泯灭自我的小市民。

其次,是科技文明所带来的人性异化。电子媒体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加便利,但同时也使得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得日益冷漠。在电子媒体时代,虚拟的网络交流逐步取代了真实的人际交往,人们宁愿生活在虚拟的世界中也不愿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与此同时,借助现代科技文明的便利,隐藏的人性之恶开始借助科技文明的便利表现出来。《手机》里的严守一原本是一个“有一说一”的老实人,但自从他接触到手机后,他逐渐由一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变成了一个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人,他同时与好几个女子周旋,最终造成了于文娟、伍月、沈雪以及自己的家庭悲剧。严守一的转变折射出科技文明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在电子屏幕所展现的虚拟世界中,现代人已经逐渐丧失了人的主体性,人性之恶也借助科技文明的便利日益膨胀,这不能不说是现代人的悲哀。

其三,是对小人物由抗争到最后妥协过程的揭示。在刘震云的小说中,当那些觉醒了的小人物开始与现实抗争追求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时候,在经过长时间的徒劳抗争后,这些人最终选择了妥协。《我不是潘金莲》中的主人公李雪莲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走上了漫长而艰辛的上访之路。在此过程中,李雪莲不断与各级不作为的政府官员斗智斗勇,虽然持续的上访使众多官员丢掉了乌纱帽,但她最终无法为自己正名,反而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最终只能放弃。李雪莲的失败,并不仅仅是因为个别官员的不作为,而是整个官员群体思想上的明哲保身思想。在此情况下,李雪莲最终只能选择放弃,究其原因在于李雪莲最终认识到生活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圈套,正如作家所说言:“我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后一个往哪儿去,这几年愁死我了。”[2]对李雪莲来说,在不可知的未来面前,个人的抗争显得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二.喜剧姿态下的悲悯情怀

从词义上看,悲悯含有同情的意义,但它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同情,其主要区别在于悲悯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它指向的并不是个别人的不幸而是人类的共同命运,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为了与对现实中遇到的某些痛苦或灾难而引起的同情心相区别,我们将这种由对人类的悲剧性生存困境的存在感悟所引发的情感体验称之为悲悯”[3],在刘震云的笔下,其悲悯情怀主要隐藏在喜剧姿态下,这就使得作家的悲悯情怀很容易被读者忽视。小说《我叫刘跃进》的扉页上印着刘震云充满哲理意味的一句话:“所有的悲剧都经不起推敲。悲剧之中,一地喜剧。”在刘震云的笔下,无论是日常生活的焦虑、无奈,还是人生浩劫的悲苦、惨痛,都透露出一种幽默、荒诞的意味,让人时不时产生忍俊不禁的喜感。

首先,表现在作家的叙述方式上。从总体上看,作家在叙述过程中,常常从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出发,用冷漠、残酷甚至是戏谑的笔调揭示生活中大到死亡,小到买豆腐这样的生活琐事。在《温故一九四二》中,作者以一个类似记者的身份回到饿殍遍野的一九四二,以客观而冷静的态度向他的老娘、范克俭舅舅以及白修德等人进行“访问”。在此过程中,作家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写实的、甚至带有某种戏谑色彩的语言表达出来,从而使得本来悲惨无比的逃荒显示出某种喜剧性。如对灾民大逃荒时灾民穿戴的叙述:“灾民逃出来时,穿的都是他们最好的衣服,中年妇女穿着红颜绿色的旧嫁衣,虽然衣服上已是污迹斑斑。”[4]对灾民逃荒时死亡的描写更是让读者触目惊心:“轧死还好些,惨的是那些轧上又没轧死的。白见到一个人躺在铁轨旁,还活着,不停地喊叫,他的小腿被轧断,腿骨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秆那样露在外面。他还见到一个把臀部轧得血肉模糊还没死去的人。”[5]作家把惨痛的逃荒过程以类似记者调查之类的社会新闻表现出来,战争的残酷被淡化了,惨痛的逃荒在作家笔下变成了冷静的社会新闻报道,作家的零度情感达到了极致。但仔细阅读,读者还是可以发现作家在貌似无情的背后所流露出的愤怒和同情。作家的目的在于用这种冷漠的叙述方式来再现战争的残酷,让读者回到历史的现场去触摸那段残酷的历史。也就是说,此时试刘震云的零度情感并不纯粹,只是以一种幽默的形式表现出来。

其次,表现在小说故事情节的安排上。在作家的笔下,小说中各种矛盾的解决不是生活发展的逻辑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一次偶然,而这些偶然多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我不是潘金莲》最终使李雪莲放弃上告的不是当地政府官员的围追堵截,而是因为前夫的突然离世使李雪莲失去了上告的对象。《一地鸡毛》里小林小家庭矛盾的解决也是因为几件偶然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小林为小林老婆调工作的事费尽心思,为此夫妻二人还闹出许多矛盾,但最后这件事因为小林老婆单位要往他们家这条线发一趟班车而解决;小林夫妻贪小便宜在夜里偷水被查水表的老头儿发现,但因为查水表的老头恰好需要小林的“帮忙”而被隐瞒。在这些看似荒诞的故事情节的安排上,隐含了作者对小人物命运的关注以及对现实的批判。

其三,表现在反讽和戏谑手法的运用上。“反讽的核心在于言意之间的对立,它展示的是言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6]刘震云小说中人物的名字往往与他实际的生活现状相反。如《我不是刘跃进》中严格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严格的;《手机》里严守一主持的节目名为《有一说一》,但他却在“有一说一”中公开说谎;《我不是潘金莲》中官员的名字,如法官王公道、法院院长荀正义、法院审判员董宪法、县长史为民、市长蔡富邦都充满了反讽意味。除了反讽之外,戏谑也是刘震云常使用的方法。戏谑是在对严肃事物的描述中注入滑稽与调侃,消解其原有的严肃和认真。在《单位》中,老张、老孙、老何同时进单位,但由于偶然的机会,老张先成为处长,又升为副局长,老孙是副处长,只有老何二十多年了仍是个大头兵。老何不禁感叹:“大家一块来的,搞来搞去,分成了爷爷、孙子和重孙子,这世界還真不是好弄的。”[7]老何的话在让人发笑的同时,也让人产生同情,有学者认为刘震云的戏谑是“含泪的微笑。”[8]总之,反讽和戏谑增加了小说的喜剧色彩,读者在欢笑的同时也引发读者对自身生活现状的思考。当刘震云将人类生存困境用反讽、幽默、戏谑的手法呈现出来时,他真正要表达的是内心深处的悲悯情怀,只是作者将这种悲悯情怀套上了喜剧的外衣,才使得这种悲悯情怀不容易为读者所发现。

三.无望抗争中的道家思想

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家,刘震云小说中的主人公在进行了一系列无望的抗争之后,最终选择了妥协,而主人公在放弃抗争后,生活开始走上正轨,这种安排的原因何在?

实际上,这种安排和作家所崇奉的道家“无为”思想相关,他的小说结局与道家主张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类似。如《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为了洗刷自己不是潘金莲的冤屈,十年来不停地到北京上访,与此案相关的官员都因此撤职,但她的冤屈并没有得到解决。后来,当她的前夫出车祸去世后,李雪莲没有了申诉的对象只好放弃,而放弃上访之后的李雪莲生活开始走上正轨。在改编的电影结尾,当被撤职的前县长与李雪莲在她开的餐馆中再次相遇时,李雪莲已经放弃了上访,成为一家餐厅的老板娘。她之所以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恰恰是她妥协的结果。

其次是小说故事情节安排上,隐含了道家对祸福关系的认识。道家认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说《我叫刘跃进》中刘跃进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典型。出版者在该书的扉页上这样介绍小说的故事情节:“刘跃进是个厨子,他丢了一个包;在找包的过程中,又捡到一个包;包里的秘密,牵涉到上层社会的几条人命,许多人又开始找刘跃进。犹如一只羊,无意中闯进了狼群里;由于它的到来,世界变得不可掌控。”刘跃进丢了一个包又捡到一个包后,他的命运开始和其他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刘跃进要寻找的是装有六万欠条的包,而他无意中捡到的包中的一个的U盘却是他人寻找的东西,于是刘跃进由需要帮助的受害者变成决定他人命运的拯救者。在此过程中,刘跃进命运的多次转变都体现着道家对祸福辩证关系的认识。刘跃进在找包的过程中,慌乱中捡到偷他包的杨志扔掉的一个包,这看似一件好事,但却成了刘跃进噩梦的开始,因为这个包里的U盘牵扯着众多上层人物的命运。这些人为了找回U盘,不惜用他儿子的性命威胁,刘跃进只好用U盘救儿子。刘跃进命运的转折过程中的好事和坏事的交替出现和相互转化,这种情节上的安排充分体现了道家对祸福关系的辩证认识。

总体来看,小人物生存困境是刘震云小说始终关注的重点,不论是对物质困境所导致的人性异化的揭示,还是对科技文明所带来的社会丑恶现象的揭示,以及对小人物由抗争到最后妥协的转变过程的揭示,都以一种喜剧的姿态表现出来,但在喜剧的写作姿态下,却蕴含着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在作家看来,小人物为摆脱生存困境所选择的妥协尽管带有某种消极色彩,但它却是小人物生存智慧的表现,这与作家所奉行的道家“无为”思想有相通之处,这也正是刘震云小说的深刻性所在。

参考文献

[1]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46.

[2]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32.

[3]胡伟希.论悲悯与共通感——兼论基督教和佛教中的悲悯意识[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7):53.

[4]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68.

[5]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69.

[6]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105.

[7]刘震云.刘震云自选集(下)[M].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16.

[8]马勇.刘震云的寻根之旅[D].湖南:湖南大学,2008:5.

(作者单位: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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