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专业的写作手法和合格的新闻理想
2018-06-29芦磊
芦磊
“辱骂、抽耳光、鞋子捂嘴,在11名催债人长达一小时的凌辱之后,杜志浩脱下裤子,用极端手段污辱苏银霞——当着苏银霞儿子于欢的面。”这是2017年3月25日受到广泛关注的一篇刑事案件报道《刺死辱母者》中的片段,也是最初引发舆论争议的细节之一。报道的主人公于欢杀害辱母的催债人,犯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原本根据法院的判决书,认定事实清楚,被判无期徒刑的案件每年也有无数起,为何于欢案受到广泛关注,甚至最终影响了二审判决?这样一篇长达3413字,称得上深度报道的文章,在深度报道“黄金时代”逝去的时代,为何能脱颖而出,引起舆论热议?利用“同情”策略,激起舆论热议,进行社会动员,似乎不符合新闻专业主义所强调的客观、公正、平衡,这篇报道又是如何呈现记者的专业态度?
一、“同情”动员社会舆论
新闻专业主义强调新闻客观性是专业化职业组织的标志,人们常常习惯于从两个层面,即写作层面的“客观报道”和职业层面的“客观性规范”来理解新闻客观性。《刺死辱母者》利用“同情”策略进行渲染,激起公众舆论,进行社会动员。“情”与“客观性”所强调的公正、平衡常常被认为是不兼容的,“情”是有态度的和有偏向性的情绪,作为新闻记者本应秉持公正客观的态度进行报道,利用“同情”建构社会情绪的行为,从写作层面来看被认为是不专业的。
本案报道中,作者为“于欢刺人”设定了一个前提“其母被辱”,媒体建构出一个值得同情的杀人犯形象,公众由此产生移情效应——对这一家人遭遇的同情,对公检法的质疑,对高利贷的痛恨。情感模糊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边界,私人领域的情感进入公共空间,网民基于情感聚集。于欢案受到广泛关注主要与媒体建构有密切关系。 在同情动员中,“无助的母亲”超越了苏银霞,成为“千千万万人的母亲”,成为身边的你我她,也成为了国家的符号。在评论中,出现此类言语,“如果事情发生在你的母亲身上,你会怎么办?”“祖国啊!母亲,你受辱了我该怎么办”“辱母不能护,辱国还能卫?”等。将“无助的母亲”和“愤怒的儿子”变成易于传播的符号,也是社会动员中最能戳中公众软肋的地方。
受到广泛关注的《刺死辱母者》,最早由南方周末于2017年3月23日首发,但当时并没有得到太多关注,两天后,南方周末微信公众号又一次推送这篇文章。此时,网易和凤凰网嗅到了此话题的敏感性,并将标题分别改为《女子借高利贷遭控制侮辱 儿子目睹刺死对方获无期》和《山东:11名涉黑人员当儿子面侮辱其母1人被刺死》,自此开始了爆发式的传播。可见即使以深度报道内容见长的南方周末,由于不能精准把握移动时代的传播节奏和调性,也往往错失优质内容的传播。网易和凤凰网的标题虽然不具有文学性,但是长标题将文章的主体内容全部展现,涉及“性”“暴力”和“公权”话题的内容,必然能够受到广泛关注。
虽然每年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的案子非常多,但于欢案在其中显得尤为特别,杀死辱母者,与中国传统武侠小说里“为父报仇”有异曲同工之意,法理与伦理的边界变得模糊,该视为孝子还是危害社会秩序的犯罪分子,公众困惑了,司法也未能给出服众的解释。
二、非平衡的报道方式
《刺死辱母者》报道从采访对象来看呈现出明显的非平衡。
表1 《刺死辱母者》报道采访对象
从表1可以看出于欢方的采访对象数量较多,且新闻内容基本是经职工刘晓兰和于欢姑姑于秀荣讲述,即使是中立方代表,记者选择的采访对象大多是对杜志浩不利的。大众传媒在报道时并没有为争议各方提供表达的机会和空间。显然这篇报道的视角是从于欢方切入,出现不可避免的偏向性。
对比二审庭审的内容与《刺死辱母者》报道的内容来看,基本事实大致相同,但在一些公众关注的主要细节上仍然存在出入。(见表2)
表2 《刺死辱母者》报道与二审庭审有出入内容的对比
这三个细节上的报道差异,是点燃公众情绪点的最关键三点。当然新闻报道不可能做到与律师、检察官一样调查得那么仔细,且这些细节都是出自第三方“职工刘晓兰”和“姑姑刘秀荣”之口,存在误差无可厚非。但是记者利用这三点,对细节多加渲染和夸张,抓住公众的情绪点做文章,引起关注。这种报道的方式被认为是煽情新闻,也是早期报刊赖以生存的基石。
不管是用“同情”建构社会情绪,引发社会动员视角,还是报道细节、选择的采访对象是否平衡的视角,《刺死辱母者》并不符合写作层面的客观报道,也不能被称为具有新闻专业主义的报道范本。但是舒德森曾将新闻专业主义作为“新闻从业人员关于客观性的想象”,在舒德森看来,客观性就是新闻组织的专业意识形态,“新闻业对客观性的信念不仅关乎我们应信赖何种知识,同时也是一种道德观,关乎我们在进行道德判断时应遵从何种标准。它同时还是一种政治承诺,指导人们应该选择哪些人来评判我们的言行”。以新闻专业主义要求的客观公正、自由独立、服务公众现成的理论来描述现在,甚至规范未来是不专业的,新闻报道的发展需要与时俱进,完全客观、平衡的报道也许并不能引起公众的关心,“不专业”成为一种策略。
三、“不专业的报道”成就专业的名望
从以上对《刺死辱母者》的报道分析看,这篇文章从写作层面并不能称为符合新闻专业主义的标准范文。但是探究新闻记者所处的媒体环境,可以发现,传统纸媒的黄金时代已经逝去,一篇优秀的、刺痛公众神经的深度报道常常会因为不够离奇的剧情、不够煽情的写法受到冷落而销声匿迹。新闻记者可能冒着抵抗体制、权力制约的风险,花时间做的报道,最后因为所谓专业主义要求的平衡性原则,还未得到传播就胎死腹中。
新闻记者对事件的记录不是镜子式的反映,特别是调查性报道,深入其中,免不了有个人的情感、价值观导向。同情弱势、揭露社会的黑暗面、对强权的反抗,无不体现着士文化所投射下来的知识分子情怀。
当情感褪去,理性回归,从新闻专业主义视角去解构此篇报道时发现,《刺死辱母者》并不能称为一篇优秀的新闻报道,报道中采用了非平衡性,甚至煽情的报道方式,呈现写作层面的“不专业”。从社会功能和社会角色的视角看,此篇报道敢于在既定事实下,发掘事件隐情,利用不太专业的写作方式,引起社会关注,进而将公权力置于阳光下,行使公众赋予的权力发掘事件隐情。此类事件想要引起公众舆论的关注,写作层面的“不专业”反而成为了新闻记者的武器,不失为实现新闻记者成名的想象和满足社会期待的途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