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的心灵之歌
2018-06-28周倩
周倩
《夜莺颂》写于1819年的5月,一个春末夏初、阳光明媚的早晨,彼时的济慈,深受贫寒窘迫生活的困扰,经历与至亲生离死别的悲痛,自身也因罹患绝症遭受死亡的威胁,虽然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正当沉浸于爱河的甜蜜岁月,他美好的生命却正如烂漫春光一般脆弱而易逝。此时他憩于树下,听到了夜莺的鸣音,婉转而空灵的歌声,带领他超越了凡世,脱胎于病躯,摒弃俗尘的烦扰,游离于世外,开始一段从现实到梦幻,最终又从梦幻回归到现实的心灵之旅。
第一节开头,济慈写到“我的心疼痛”,似饮毒鸩,似吞鸦片,“开始沉向冥府的忘川”。他似在寻求一种解脱,哪怕是借助使人死亡的hemlock,令人麻醉的opiate,还是让人忘却一切的Lethe,即便这些最终导致的结果,只能是趋向空无一物的虚无。诗歌开篇,诗人就抛出了他所思索之问,即死亡与永恒之间的对立,或许只有死亡方能造就永恒。夜莺的欢乐让“我过度欣喜”,极致的美好与极乐相伴,而极乐所导向的,是生的尽头,抑或是生的重生?诗人沉向欢乐与遗忘的深渊,以一个干净的灵魂的姿态,去聆听“Dryad林中仙女”夜莺对夏天,对未来,对一切美好的歌唱。
“啊,但愿有一口美酒,一口曾在地窖冷藏多年的美酒!人一尝就会想到花神,想到葱绿的酒乡,想起舞蹈、恋歌和丰收季节的狂欢。”从喉头的烈酒带来的味觉上的刺激所产生的快感,经由天马行空的想象与通感的艺术,联系到嗅觉所感知到的似酒香般醇厚的花香,联系到视觉所感知到的绚丽的舞蹈,联系到听觉所感知到的醉人的恋歌,联系到全身心所投入的五月热烈的阳光下,丰收季节的狂欢,流畅而从容地从一個画面跳跃到另一个画面,由一种感觉触及到另一种感觉,就像美酒经唇舌入口,酒精分子在味蕾上舞蹈,再经喉灌入肚腹,快感渐渐曼延至通体四肢,读者跟随着诗人的想象,慢慢融入到诗人用语言架构起的美妙境界,感受到自然的包容与美好。
诗人在短暂地告别尘世,沉入遗忘的深渊之时,渴望着美酒带来的麻醉与愉悦,这是一种对酒神精神的向往与崇拜,发源于古希腊的酒神精神,以酒神狄奥尼索斯为象征,与狂热、过度和不稳定相联系,在古希腊悲剧中被推到极致,诗人渴求着情绪的发泄,抛弃世俗的束缚,回归到原始状态,在个体的消失以及与世界的合一的绝望痛苦中获得生的极大快意。此时面临死亡、生命脆弱的济慈,期望沉醉于欢乐与幸福,向死而生,死而复活。于是他希冀通过对酒神精神的信仰,去寻找到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向往着Flora,罗马神话中的花神,生命的绚烂;向往着country green,葱绿的酒乡,灵魂的归属地;向往着Provencal song,中世纪的恋歌,浪漫的起源,还有热烈的舞蹈、热烈的狂欢、热烈的五月。愈是脆弱而短暂的生命,愈是期望着生如夏花之绚烂。“我就会一饮而尽,悄然离开尘寰,随你隐没在幽暗的林间。”带着酒神赐予的祝福,诗人追随夜莺的歌声,同这林中仙女一道,去做那树中的精灵,隐没在林间,回归到自然中。在济慈的诗中,始终体现出他对自然之物的敏锐洞察力,他对一花一木的深情与留恋,他将自然作为自己灵魂的栖居地以及己身最终的归属地,只有自然才能消除他的孤寂,带给他家一般的感觉,正如他在生前为自己撰写的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他将世俗置之身后,只愿回到自然中。
诗人想要逃离、想要忘记这个世界,隐没到他的梦想之地中去,这里的这个世界,充满“厌倦、焦虑和烦躁不安”,人们“长吁短叹”,伤悲而绝望,老年瘫痪,青年苍白、瘦削、死亡,美人迟暮,爱情凋敝,一切美好衰亡,一切现实皆是悲惨。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世界,正象征着他自己濒临死亡的身体,生命一旦逝去,一切曾经拥有的美好都将不复存在,他无法阻止己身的衰亡,唯独期望能将这美好永驻。于是,“飞去,飞去,我要向你飞去,不是与酒神同驾豹车而去,而是乘坐诗神的无形的双翼”,他的衰弱的身体憩息在晨光下,他却来到了温馨的柔和的夜晚,与夜莺同在。
没有月后与众星,没有光亮的夜晚,却在夜莺的美妙歌声中,驱散了黑暗的恐惧,留下温馨与柔和。诗人的眼睛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他的心灵代替他的眼睛去“看”,嗅觉与视觉再次联通,芬芳所带来的愉悦在黑暗中描绘出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香草、灌木和野果树的花”、“山楂和野玫瑰”、“紫罗兰”、“麝香蔷薇”。现世中晨光明媚的初夏是衰亡的,因为诗人即将逝去的生命,幻想中没有光亮的黑夜却是热闹而富有生机的,因为这个世界中的美好是永恒的,现实与梦幻、光明与黑暗、衰败与美好、死亡与永恒,构成了多重对比,这使诗人梦幻的心灵世界,更加浸染上浓烈的鲜艳的色彩。
济慈在获得生命的至宝——爱情的同时,生命的灾难——病痛也降临于他,他曾写道:“在我的散步中,我有两件极喜欢思索的事,你(指芬妮)的可爱与我的死的时间。”于是在济慈并不漫长的生命岁月中,他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总是把生命与死亡、美好与痛苦、永恒与消逝,这些对立的两极,相互纠缠,相互融合。“我在黑暗中倾听你的歌声,我多次想到死亡,他可以给人安宁。我在诗歌里亲昵地向他呼唤,求他把我的生命化为青烟。现在我越发感到死亡的富丽,想在午夜安然地与世别离。”再次引回了诗人始终思索的问题,死亡与永恒的对立。他因对濒临消亡的现世厌倦,而回归到梦幻的、自然的、心灵的世界寻求安宁与幸福,却又在这个美好的永恒的世界中期待死亡,呼唤生命的消逝,而这其实并非一种矛盾的表现。“永生的灵鸟!你不会死掉,贪馋的时间不能把你踩倒。”诗人在此时呼唤死亡、歌颂死亡,是因祈求在夜莺永恒的歌声中获得重生。“immortal Bird”,不朽的鸟,夜莺的歌声世代不变,因此成为永恒的象征,“hungry generations”,吞噬一切的时间,吞噬了老人的生命、青年的青春、美人的容颜、炽烈的爱情,却无法吞噬夜莺延续千年的歌声。
然而夜莺的歌声又是悲凉的,希腊神话中菲洛米拉的化身的命运,使其歌声注定带着一抹痛苦与凄凉,但也许正如菲洛米拉在将死之际化作夜莺一般,夜莺原本悲凉的泣歌穿过了千年得到了永生,在后世的人们耳中,已不仅是凄凉而已。“我今晚听到的声音,也曾为古代的帝王和庶民喜听乐闻;这同样的歌声也许增添过露丝的乡愁,使她站在异邦的谷田里热泪直流;这歌声还常把神异的古堡迷住,迷住被幽禁在里面的年轻公主。”夜莺的歌声,代表着永恒之美,给人以永恒的悲愁,抑或是永恒的快乐,无论是帝王还是庶民,不论是《圣经·旧约》中勤劳贤惠的伟人的先祖路得(露丝),还是中世纪浪漫骑士传奇故事中,囚禁于大海边的古堡中,等待英雄前来营救的美丽公主,都在夜莺的歌声中,感受到短暂的永恒。历史、圣经、神话以及传奇中的故事题材,贯穿了个体所无法感知的千年的时光,讲述着夜莺之歌的永恒的生命力。至此,济慈关于死亡与永恒的问题的思考,似乎已经揭露出他所寻求到的答案,时间吞噬一切,万物终有一死,唯有如同夜莺的歌声一般的美的东西,可以被经世传颂,可以成为永恒。
“孤寂!这个词儿好似一声钟响,使我又回到我独自站立的地方。”现世的阴影始终如同影子般追随其后,伺机将诗人拉回现实的残酷,侵占诗人梦幻般的心灵世界,他对夜莺的歌声说着“别了”,对梦幻的世界说着“别了”,自此他到了从现实到梦幻,再从梦幻回归现实的螺旋式心灵旅程的最后一站。醒来时,恍如隔世,“这是幻觉,还是梦?歌声远了——我是在睡,还是醒?”夜莺的歌声是诗歌的灵魂,歌声的远去模糊了梦幻与现实的边界,最终疑问式的结尾,再次添上了带有浪漫主义浓烈色彩的一笔,将现实虚化,让梦境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