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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与英雄共魂魄(下)

2018-06-25徐志福

文史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田汉郭沫若戏剧

徐志福

1937年七七事变后,阳翰笙、田汉被国民党当局释放。听说郭沫若到了上海,两人都到上海与郭沫若会晤。9月份阳奉命到武汉中共中央长江局周恩来处报到,恢复了党组织关系。不久,他即接受周恩来转达的党交与的紧急任务。田汉到上海后,于是年9月、10月与郭沫若一起发起组织文艺界救亡协会,举办俘获文件物品展览会。

不久,田汉也到了武汉,1938年初又到长沙主办《抗战日报》。1937年12月下旬,武汉举行过一次大规模劳军联合大公演,由各地汇聚到武汉以及本地区各剧团共14个单位联合演出田汉精心制作的评剧《新雁门关》、话剧《最后胜利》以及洪深的《昭君和番》,共演了五天,盛况空前。阳、田出席了国民党“中国文艺社”发起的公宴旅汉各剧团和参与演出者的宴会。

会上,阳翰笙把事先同田汉商议好的成立联合剧协的事,与国民党“中国文艺社”代表王平陵商议,得到赞同,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只用了几天时间,在是月的31日就成立了文艺界第一个抗日统战组织——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大会宣言是阳翰笙、田汉、王平陵三人起草的。后又经阳翰笙动议,于1938年3月27日成立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阳翰笙、田汉都当选为理事(名列前八名)。

经过斗争,他们争得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人事组织权力。阳翰笙参加了恩来同志、董老、郭沫若、博古等有关第三厅人事安排的讨论会,一致同意田汉负责管艺术宣传的第六处。郭沫若任厅长,阳翰笙任主任秘书,统管全厅的行政事务。就这样,两位战友又开始了新的战斗。据当年第三厅的老同志回忆:阳、田当时就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全民族抗战爆发后,田汉满怀激愤之情投入抗日洪流。在成立第三厅前,他在长沙办报。郭沫若因不满国民党在第三厅人事权上的一家独揽,愤然离开武汉去长沙找田汉,打算到南洋去募款。田汉持批评态度,说郭沫若走的是分裂路线,是逃避、是退缩;还说,我们正号召团结,应拿出诚意来。后蒋介石作了一些妥协。田汉于1938年2月28日陪郭沫若乘车赴武汉,走马上任,开始就任六处处长。

第三厅的任务是搞宣传,而田汉的艺术宣传处唱的是重头戏。其下设三科:戏剧科、电影科、美术音乐科,真正荟萃了全国著名的各类艺术家、教授、学者。像洪深这样资深的教授型戏剧家也乐于任田汉手下的戏剧科长,为了什么?为了抗日救亡。田汉领导的这支庞大的文艺队伍里面有他的老战友,有他的学生,个个精神抖擞,枕戈待旦。1938年4月初,震撼武汉三镇的宣传周活动就是宣传处打响的第一炮。上有周公把舵,中有郭沫若、阳翰笙正确领导,下有田汉、洪深的编、导、演全能操作,再加上杰出的组织才能以及群众如火的热情,宣传周搞得轰轰烈烈,人心沸腾。口头宣传日、歌咏日、美术日、戏剧日、电影日,都是全民总动员,上下结合;郭沫若、阳翰笙、田汉等则分工负责,各行其事。一百多个民众救亡团体,所有剧社团,各种剧种都参加演出。武汉的12家戏院日夜免费上演抗战话剧,6家电影院免费日夜放抗日电影。冼星海、张曙等在广场上指挥数千人大合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打回老家去”的吼声响彻云霄,最后,发展成几十万人的火炬大游行。

宣传周振奋了民族精神,对投降派是一次重大震慑。不久,在阳翰笙、田汉、洪深等的组织下,艺术宣传处组成了十个抗敌演剧队、十个放映队以及孩子剧团、漫画宣传队,形成一支千余人的队伍。他们响应“下乡入伍”号召,深入到前线、后方、敌后演出,有的坚持到抗战胜利。田汉、洪深率先垂范,带领他们到前线去,跟他们一起同吃同住同演出同吃苦。

阳翰笙在《从第三厅到文工会》一文里,用“一支浩浩荡荡的文艺队伍”和“田汉同志与评剧、湘剧实验宣传队”这样的标题,全面客观地介绍了田汉、洪深的功绩,他说:“谈到地方戏曲人员为抗日离乡背井的事迹,就不能不谈到田汉和‘实验宣传队。他亲自率领这个‘实验宣传队在长沙、衡阳、桂林一带演出,精神焕发,和大家同甘苦。一些老演员感动地说:‘田先生不但吃饭成问题,夏天被蚊子叮了,连一盒万金油的钱也没有。”据说,田汉当时在第三厅还是将官头衔,有福不享,为了什么?他那《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已作了坚定的回答。面对老战友感人的出色表现,阳翰笙最后不无骄傲地说:“田汉同志的这些创作和活动是戏剧战线上的重大收获,也是我们第三厅引以为荣的。”(《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

第三厅迁到重庆,先后有8个大的影剧社团(校)也随之而来。话剧、戏曲演出逐渐活跃,不久就掀起演出高潮,形成轰轰烈烈的局面。1940年,以郭沫若为首的进步文化人集体退出第三厅后,转而组织成立文化工作委员会,由郭沫若、阳翰笙任正副主任,田汉、洪深等任专任委员。“文工会”不少人都在“文协”等各协会兼职,仍然掌握着重庆戏剧运动。1941年1月皖南事变后,中共中央南方局坚决执行党的“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的方针,在周恩来直接领导部署下,由郭、阳等“文工会”领导研究安排撤离疏散一批人转移到外地。田汉就属于疏散转移的人。他偕同老母、幼女移居桂林,去全力支撑新中国剧社的组建工作。1941年3月6日,田汉乘车东下赴湘桂,郭沫若写诗送行,中有“伏枥何能终老此?长风万里送骅骝”句。阳翰笙奉周恩来命以“省亲”为名返宜宾暂避,待到3月上旬返渝时,田汉已离渝去桂了。田汉到桂林后,仍领导着桂林的戏剧运动,亲自带剧团演出,和茅盾、柳亚子等支持熊佛西办《文学创作》刊物,和洪深一起排演郭沫若的《屈原》等。

对田汉在桂林、昆明从事的工作,阳翰笙最了解,他后来总结说:“田汉同志在桂林、昆明坚持创作了《秋声赋》等剧本外,还领导了戏剧运动的开展。新中国剧社,演剧四队和九队演出活动都得到他的指导和帮助,在他的周围团结了一大批戏剧和戏曲工作者。1944年2月,田汉、欧阳予倩、夏衍、熊佛西等领导举办了规模巨大的西南戏剧展览演出。有粤、桂、黔、滇、湘等五省二十六个戏剧团体,一千多人参加,检阅了戏剧界的力量,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田汉同志是‘文工会的领导成员,他虽然转移西南,但始终和我们声息相通。西南戏剧运动和重庆戏剧运动都是恩来同志为首的南方局领导下的文化斗争,是密切关联的两个战场。”(《新文學史料》1984年第1期)作为“文工会”的领导之一,出面公正地评价一个人的功过,肯定戏剧史上这件辉煌的业绩,这是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翰老的文章写于1983年。他带着满身病痛如实地记下这些客观史料,为的是正本清源,也为老战友澄清一些是非。(按:“文革”中有人说田汉是逃避斗争,跑到桂林“浪漫”去了。)

田汉离渝去桂,是组织安排,较之重庆,桂林算前方。每当战事一吃紧,阳翰笙就为田汉担心。他在《阳翰笙日记》里多处留下去信去电询问的文字。1944年7月1日,他写道:“寿昌的老母弱女均在桂,与郭(沫若)、冯(乃超)诸兄商,决由会先汇1万元给他,作为老太太和玛丽(田女)西来路费。”当独山被占后,阳翰笙万分焦虑,于是年12月13日写道:“月余来,不得寿昌(田汉)消息,一连去了几次电报均无下落。今天得到确讯,他已平安到了贵阳,真令人欣慰之至。”

田汉到桂林留下妻子和一儿子在重庆。1945年2月23日,田汉之子海云病危住院,阳翰笙去院守候并安慰田汉夫人。是日下午6时海云逝世,阳“为之心伤不已”,立即帮田汉夫人林维中料理后事,并极力安慰“伤痛得有些麻木的她”。

1946年2月10日,田汉从昆明返重庆,当天正是震惊中外的较场口事件发生日。阳与田汉出席当日下午郭沫若举行的中外记者招待会,见到了带伤讲话的老战友,彼此相视一笑,庆幸都还活着。

2月15日、17日,阳翰笙分别代表戏剧界和文化工作委员会主持慰问郭沫若暨欢迎田汉聚餐会和晚会。在会上,阳、郭、田等都作了讲话,谴责国民党法西斯暴行。这些活动消息都在《新华日报》发表,在当时,这也是一种斗争方式。3月17日,郭沫若与张澜、冯玉祥、王若飞、阳翰笙等四十余人,设宴欢迎李济深、田汉到渝,并庆贺叶挺、廖承志出狱。宴会上,大家抨击国民党的言论都在18日《新华日报》上发表,其影响力自不待言。

1946年5月,田汉返回上海,阳翰笙留下处理“文工会”的善后工作;后在田汉及朋友们的催促下,才于1946年8月下旬,从南京抵上海。

根据周恩来指示,阳翰笙同蔡楚生等进入电影界组织电影基地,在联华影艺社的基础上与“昆仑”合并,改组扩大为昆仑影业公司,阳任编导委员会主任。编委成员大部分是在南京、重庆时期的戏剧电影骨干。阳和田汉、洪深等又在一起战斗,先后拍摄了《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丽人行》《三毛流浪记》等好影片,还保住了戏剧电影人才,使之免遭劫持去台湾。

1947年3月13日,阳翰笙与郭沫若、柳亚子、洪深、郑振铎等发起召开“田汉五十寿辰及创作三十年纪念会”。会上,阳翰笙、郭沫若等先后发言盛赞田汉“不仅是戏剧界的先驱者,同时也是文化界的先驱者,长期在戏剧电影界起着领导作用”。(见《郭沫若年谱》第540页)田汉怀着异常激动与感激的心情回顾了近二十年阳翰笙给他的关怀帮助,以及两人在烽火硝烟的战斗中建立的战友情谊。在同年戏剧节上,他写过一首诗,中有“信芳劲矣兰芳韵,洪老飘然翰老颠”句。这里对翰老用一“颠”字,乃借用唐人张籍“闻客语声知贵贱,对花歌咏似狂颠”之“颠”来形容阳翰笙的机敏与才华。

1948年秋,阳翰笙、田汉等先后得到南方局通知安排,取海道从香港经天津至北平,投入第一次文代会的筹备工作。他们都是筹备委员、电影组委员、大会常务主席团成员。阳翰笙向文代会作的《国统区进步的戏剧电影运动》的发言,就是同田汉、洪深等老战友一起讨论起草拟订的,文中多处提到田汉、洪深等在党领导下从事的左翼戏剧电影运动,客观地肯定了他们的贡献。这可以说给中国戏剧电影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阳翰笙、田汉仍在一起共事,都是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教委员;阳翰笙还任“文委”副秘书长。田汉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阳翰笙是中国电影家协会第一任主席。1950年,阳翰笙出任周总理办公室副主任后,田汉也调任文化部艺术事业管理局局长。阳于1953年被选为中国文联秘书长、副主席、党组书记,和“剧协”主席田汉一起组团参加苏联戏剧节,并组团访问欧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前17年,阳翰笙除主持“文联”日常工作外,其主要精力都放到戏剧、电影上了。他与田汉在工作中配合默契,无论是推陈出新发展戏曲事业,还是狠抓话剧、电影创作以及60年代前后对历史剧的繁荣发展,都是呕心沥血,作出了自己的贡献。田汉写的好几部大型戏剧如《关汉卿》《文成公主》及《情探》《白蛇传》等,都得到阳翰笙的支持。阳从剧本的创作、排练、演出都予以过问。而阳翰笙写的话剧《三人行》、电影《北国江南》等也征求田汉的意见,得到他的帮助。从《阳翰笙生平年表》看,他在担任文联领导期间出席戏剧、电影界的各种会议就有几十次之多。阳翰笙是戏曲改革的积极支持者。1949年8月,欧阳予倩调中央戏剧学院当院长,其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筹委会主任一职改由田汉接任,这也是阳翰笙建议的。因为他深知田汉是戏曲的行家里手,是戏曲界众望所归的领头人。阳在担任周总理办公室副主任期间,对协助总理制订文化(包括戏曲)政策和一些组织措施起了重要作用。他和周扬、田汉对于文化部戏曲改进局、中国戏曲研究院(田汉负责)的建立及《政务院关于戏曲工作的指示》的制订和全国戏曲工作会议、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的筹备,均花费了大量心血。40年间,中国戏曲事业有了长足发展,京剧、评剧等名家的戏剧专集影片得以摄制(阳、田推荐吴祖光负责),保存了国粹。这之中,田、阳功不可没。

可以说,每当“左”风猛刮时,戏剧、电影界总是首当其冲受害,而阳翰笙、田汉则竭尽全力保护一些同志免受摧残,少受冲击;在保不住时,就做安抚家属的工作(像对吴祖光)。在经济困难时期,他也热情帮助一些同志渡过难关。他俩在各自领导岗位上,由于受大气候影响,也执行过“左”的路线。比如作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田汉领导的《戏剧报》《剧本》就发表过一些简单粗暴的批判文章,把好电影《布谷鸟又叫了》《洞箫横吹》《同甘共苦》打成毒草,加以批判。1961年,周总理在北京举行“新桥会议”(全国故事片工作会议),对文艺政策进行调整,纠正“左”风,后制订了《文艺十条》(1961年8月1日印发,1962年4月30日修订为《文艺八条》)。阳翰笙立即贯彻,对照中国剧协的一报一刊,严厉地向田汉指出其简单粗暴的“左”的错误,并要其将检查结果带到1962年3月由他主持的广州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上作发言检查。在这次有周总理、陈毅、陶铸参加的会上,田汉代表剧协做了自我批评。阳翰笙在大会上发言则说:“我虽然在剧协没有直接负什么责任,但关系非常密切,没有及时发现这些缺点和错误,没有提出建议,心中也感到不安。而且我在第三次文代大会,剧协第二次代表会上曾作过一篇关于话剧的发言,里面有一段谈到与资产阶级思想、道路作斗争时,有些根据的事实不确切,很多论点过火、不正确,有片面性。在这次会上我也作自我批评。”(《为繁荣戏剧创作而努力》)阳翰笙敢于承当责任,关键时使自己的下属有台阶可下,显出其豁达的胸怀,也证明他与田汉友谊的根基十分深厚。这比起那些互相吹捧、互相利用而大难来时又互相攻讦之辈来说,不啻是天壤之别。

1979年1月,阳翰笙获彻底平反。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很多,但压倒一切的却是去积极筹备田汉追悼会。1月25日,阳翰笙出席中国剧协新春茶话会。邓颖超到会与阳握手慰问,阳即谈及田汉追悼会事宜。鄧大姐大力支持。2月19日,阳翰笙与周扬等出席中国剧协工作会议,讨论了追悼会事宜,定于1979年4月25日召开。在召开前的一周,阳翰笙怀着沉痛的心情回忆与田汉交往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缅怀老战友在文坛的丰功伟绩。是的,田汉的巨大贡献,他不出来佐证,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责任、道义、良心、友谊促使阳翰笙写下那篇字字千钧的《痛悼田汉同志》。这篇近万字的文章,他几乎是含着热泪写完的。此文发表在1979年9月26日的《人民日报》上。

追悼会后,阳翰笙继续写回忆录:“左联”“第三厅”“文工会”,一桩桩一件件的斗争史实都联系着无数领导、战友:周恩来、郭沫若、田汉、夏衍、洪深……到后来手不能写了就口述录音。1983年,已逾八旬的翰老,在短时间内就写出《田汉所走过的道路》《纪念学习田汉》等5篇文章发表在《新文学史料》《光明日报》《戏剧报》上。是年12月15日,中国文化部、中国文联等单位联合举行田汉诞生85周年和逝世15周年纪念会。在会上,阳翰笙作了长篇发言。在他筹备主持下,在北京举行了田汉学术讨论会。中国田汉研究学会随之在京成立,他任会长;田汉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也在京成立,他任委员。想着老战友的冤案得以昭雪,想着老战友人品文品开始被人们认识、重视,并得到中肯的评价,阳翰笙十分欣慰。这次田汉纪念会,奏响了由田汉作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此时的阳翰笙老泪纵横,感慨万千,不由得赋诗一首,以示怀念:

风云儿女救危亡,义勇军歌传四方;

血肉长城今胜昔,回春有曲慰寿昌。[1]

是的,田汉所期冀、追求、奋斗的目标,正在一步步地变为美好的现实。先我们早去的田汉、阳翰笙在地下有知,也当拊掌大笑了。

注释:

[1]《风云儿女》剧本初稿出自田汉,《义勇军进行曲》是田汉为该片写的主题歌(词),《回春之曲》是田汉的三幕话剧。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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