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神仙诗
2018-06-25王白石
王白石
唐玄宗天宝三载(公元744年)秋冬之际,李白在齐州(治今济南)紫极宫(即老子庙)向北海高天师如贵道士学道,随后又请其为他传授道箓。他有《奉饯高尊师如贵道士传道箓毕归北海》诗纪此事。不过,这道箓是他先前专程去安陵(今河南鄢陵县)请道士盖寰事先造好,再交高如贵天师正式授予的。他又有《访道安陵遇盖寰为予造真箓临别留赠》诗一首纪其事。诗曰:
……
为我草真箓,天人惭妙工。
七元洞豁落,八角辉星虹。
三灾荡璇玑,蛟龙翼微躬。
举手谢天地,虚无齐始终。
黄金献高堂,答荷难克允。
下笑世上事,沉魂北罗酆。
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蓬。
赠言若可重,实此轻华嵩。
诗歌传递出李白获捧盖寰为自己所制珍贵道箓的喜悦心情,以为从此已获天神护佑而飞升在天,成道为仙。从诗中还可发现,盖寰为李白所造真箓,应当就是能够消灾解厄而致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的长生箓。所以他欢欣鼓舞,喜不能禁,下笑世俗之人(包括人间君王)不谙死后万事皆空的道理。李长之先生在谈到李白崇道的原因时,有一段话可谓切中肯綮:
道教非常现世,非常功利,有浓厚的人间味,有浓厚的原始味。我说李白的体质是生命和生活,所以他之接受道教思想是当然的了。生活上的满足是功名富贵,因此李白走入游侠;生命上的满足只有长生不老,因此李白走入神仙。[1]
道教的源头之一是神仙传说和方仙道。最早的神仙家史料,保存在《史记·封禅书》中。那里面说,大约在战国中期,燕齐一带出现了一批神仙方士。他们宣传人可以得道成仙,长生不老,自由邀游于人世之外。燕国人宋毋忌、正伯侨、羡门子高等正是修仙得道的仙人。燕齐东临大海。海市蜃楼的幻影,又促使方士们编造出海上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的神话,说三神山上的宫殿都是用黄金、白银打造的,有白色的飞禽和走兽,住着许多仙人;更重要的是藏着一种吃了会不死的仙药……这就是所谓的仙话。
尽管燕齐方士们的“仙话”或称“神仙家言”荒诞不经,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因此丢掉了性命(或入海求仙遇难,或被君王迁怒处死),但是,却反映出上古人对永生的渴望与自我意识的觉醒。后来的道教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而接过“神仙家言”大张其辞,使之成为道教神仙传说的重要蓝本之一。正是有了这个蓝本,东晋道士葛洪才能在《抱朴子·对俗》里为人们描绘出一个集长生、享乐、尊贵于一体的美丽天堂,并代表道教喊出“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抱朴子·黄白》)的冲天呼声,树立起道教把握自我、反抗死亡的人文主义的生命旗帜。
道教在上古中国人不死信仰的基础上,建构起自己的长生—神仙之道。这应该说是道教信仰的基础,或者说是最基本的信仰。如果不信仰神仙、神仙境界以及人可成仙并进入神仙的天地,那么也就是不承认创世主——“道”的浩然与无所不达,从而祈禳斋醮符箓等等也就没有必要了;更为重要的是道教也便失去了立教的根基。所以,道教教义的核心就在于弘扬长生久视之道,就在于张扬得道成仙的理论,就在于宣扬人与仙界的联系。道教为此还引经据典,罗列出一大串长生不死的人——真人、神人、仙人。这些真人、神人、仙人——上自黄帝、老子,下至彭祖、八仙——原来都是凡人,尔后又都得道成仙(成为地仙、尸解仙一类),既可在天国里飘来飘去,又可在人世间自由往来,“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是何等的快意潇洒,何等的风流倜傥!直令处于纷纷扰扰、尔虞我诈的尘世里的人们钦羡死了——这之中当然包括李白在内。
李白在匡山学道时期曾熟读《老子》《庄子》《列仙传》(旧题汉刘向撰)《抱朴子》《神仙传》(葛洪撰)诸典籍(李白诗歌里的神仙、神仙典故以及某些晦涩的道教理论均出自这些典籍),对神仙说深信不疑。“他常常看到一些神人、仙人的形象,向他招手,对他说话,授他以仙诀……使他飞行于太清。”[2]
李白在《古风》里说自己“时登大楼山,举首望仙真。羽驾灭去影,飙车绝回轮”(《古风五十九首》其四)。这是他在池州秋浦的大楼山遇见乘鸾鹤、御风云的仙人希望追随到天境,与之长相亲。
“太白何苍苍,星辰上森列……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古风五十九首》其五)这是他在周至县太白山(即終南山)遇见貌若少年的绿发仙人,教他长生不老术。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七)这是他在同州莲花山(即西岳华山)遇见霓裳广带的明星(即仙女)凌空而行,邀请他去云台(华山东北高峰)拜见仙人卫叔卿。他恍惚之间,竟与仙女同驾鸿雁翱翔云天……
“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古风五十九首》其十八)这是他在齐州华不注山遇见御青龙飞升的赤松仙子(神农时的雨师),借给他一只白鹿,使之“欣然愿相从”。
宋人葛立方在《韵语阳秋》卷十一里评李白《古风》中的神仙诗(游仙诗)说:
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3],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舄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揖卫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或欲餐金光于安期生……
李白在这些神仙诗里,登仙山,驾云鹤,踏星月,御飞龙,信步徜佯于太虚境,自由来往于天地间,拜高士为师,与仙人同游,无所不能,无所不达。这应该属于李白所信奉的道教神仙理论的一个重要特点,这就是张扬神仙法术的威力无比。李白读过的《抱朴子》描绘这种神仙法术说,它不仅能将神仙本人化形为飞禽走兽及金木玉石,可以隐身易形,而且还能够变化创造出自己所需的各种东西,乃至画地为河,撮壤成山,兴云致雨……这些描绘,大胆而浪漫,质朴而动人;其中有一些,譬如说在空中自由飞行,以人工兴云致雨,今天来看,当为古代的科学幻想,现代科学技术已将它们变为现实。而有些描绘虽属离奇得近乎荒诞,可是道教认为“有生最灵,莫过乎人”(《抱朴子·论仙》),相信人的能力最终可以达到“无所不作”的地步,这应该是富有积极意义的。李白在漫游仙境里所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他自己所做的和想到而未及做的,大多记载在《抱朴子》里。它们表现了人在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之外,还试图掌控大自然、驾驭大自然的美丽梦想。在道教徒看来,实现这个梦想并不太难。因为他们握有“道”这个制胜法宝。包括李白在内的道教徒眼中的“道”,乃是宇宙的本原、本体,是大自然的变化规律,是客观存在的自然法则;世间万物都由此派生而出并发展演变,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就是这个意思。人只要牢牢把握住“道”,顺应“道”(就是顺应自然、顺应自然规律),做到庄子所讲的“物化”,实现天人合一,便会获得最大自由,拥有最大能量。
李白在《草创大还赠柳官迪》诗里开篇就讲:“天地为橐籥,周流行太易。造化合元符,交构腾精魄。”诗中橐籥,原系古代冶铸用的大皮囊、大竹管,相当于后来的大风箱、鼓风机,李白用来代指“道”。《老子》第五章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李白化用老子之言,将天地比做一个大熔炉,只要吹动橐籥(道),万物就会被鼓铸而化生,生生不息。李白诗中还讲:“赫然称大道,与道本无隔。”明人朱谏《李诗选注》道破了此句的潜台词,说是:人得造化(指自然)之妙,与天地为一体;“然则大易之道,不在天地,而在于我矣。我即造化也,夫何间然之有?”
李白自认为大道在我,我即自然,万物皆备于我,“观化游无垠”(《送岑君归鸣皋山》)。有了这种信念,以及相应而来的自信心,李白看万物备感亲近,视世事如过眼烟云。他自言“得心自虚妙,外物空颓靡”(《金门答苏秀才》),“一身自潇洒,万物何嚣喧”(《答从弟幼成过西园见赠》),相信自己已是仙人中的一员了,滚滚红尘于我何干?他在天宝四载(公元745年)作《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诗,将好友、也是道士的元丹丘视为仙人(李白自己当然也属仙人之列),描述他和元丹丘出入九重,恩宠光辉的景况:
……
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
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
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求蓬莱复西归。
玉浆傥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
是诗书写仙人李白的自信一如故往:让玉女、麻姑这些名声显赫的女仙都来亲自为他们服务;天帝则轻启门户迎接,与之聊天叙旧;他和丹丘子又共饮玉浆,各骑茅龙遨游天堂,无比快乐……在李白看来,这是他学道的成果,做仙人的惬意,道外之人是无法体味的。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李白登泰山后所作《游太山六首》,亦是他述说与神仙打交道时的感受,在据仙山而小天下之外,又颇有些自美和炫耀:
……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
天門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
(其一)
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
山际逢羽人,方瞳好容颜。
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
遗我鸟迹书,飘然落岩间。
其字乃上古,读之了不闲。
感此三叹息,从师方未还。
(其二)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
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
……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其四)
朝饮王母池,瞑投天门阙。
独抱绿绮琴,夜行清山间。
……
扪天摘匏瓜,怳惚不忆归。
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
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
(其六)
在这些游仙诗里,李白作“雄飞啸傲于岳颠之想”,摘天星(星名匏瓜,一名天鸡),戏河汉(借清浅代河汉),饮瑶池水,宿天门阙;得羽人天书,叹道里乾坤;有众神护卫,堪乘云驾风;获玉女眷顾,捧流霞丹液……精神飞扬而觉与天地通,悠悠然有小宇宙而脱落尘世之意。清乾隆皇帝敕编《唐宋诗醇》卷七评李白《游太山六首》,称其“状景奇特而无刻削之迹。盖浩浩落落,独往独来,自然而成,不假人力。大家所以异人者在此。”
注释:
[1]李长之:《李白评传》,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
[2]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版,第138页。
[3]按: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所收《古风》只有五十九首。其引《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说:“《古风》两卷……多为人所乱,有一篇分为三篇者,有三篇合为一篇者。”詹锳指出:李白五十篇《古风》,“是宋人所见传本。《古风》有分为两卷者,今已不复可见。”见《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第一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