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茶，与我朋友徒然的一生

曾园

超市里出现了一款“南美马黛”茶饮料，立刻吸引了我，原因当然是我熟读的博尔赫斯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种茶。

瓶身广告挖空心思地说：“马黛茶来自南美，相传须经五彩神鸟消化方可发芽。”听上去有点类似猫屎咖啡的噱头。不过，仔细看配料，其中的茶是“速溶红茶、速溶绿茶”，内含的“马黛茶”成分只是属于香料部分，标明是“巴拉圭茶提取物”。

并不是很失望，毕竟我接近了博尔赫斯的世界。

在著名的小说《玫瑰色街角》里，“胡利亚正沏着马黛茶。茶壶在人圈里传来传去；那个人断气之前，又传到了我的手里。”可见马黛茶之常见与重要。在小说《第三者》里，博尔赫斯又一次写道（也许是无意识地），“在那落寞的漫漫长夜，守灵的人们一面喝马黛茶，一面闲聊。”

在日常生活里，博尔赫斯一写到马黛茶，细心的读者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因为接下来就会发生意外，或重大转折。小说《结局》就是很好的例子：“雷卡巴伦是杂货铺老板，他忘不了那次对歌的事；因为第二天他搬动几大捆马黛茶时，身体右侧突然动弹不得，话也不会说了。”

马黛茶出现在诗歌《城南守灵的一夜》里与在小说里很不一样：

我们估量着命运，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洁净房间里

——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

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

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

马黛茶刻画出了阿根廷人的精神轮廓。

在自传性文字里，马黛茶的象征意义更清晰了。近40岁时，经过别人推荐，博尔赫斯担任了米格尔·卡奈图书馆的“首席助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我已经是个有名的作家，只是图书馆的人还不知道。我记得有一次，一位同事在一本百科全书上看到“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这个名字。发现那个人的名字和生辰跟我的完全相同，他感到很惊讶。我们这些图书馆馆员不时分得一公斤马黛茶，像礼物一样带回家去。有时夜晚一面向几里路远的电车站走，一面还激动得流眼泪。这种微不足道的礼物更加说明了我的存在的卑微和下贱。

博爾赫斯的马黛茶，在小说中作为生活中常用品出现，提醒日常生活即将出现的转折；在诗歌中，马黛茶凝聚了阿根廷的历史与宿命；在回忆录中，博尔赫斯罕见地直抒胸臆，坦承自己的“存在的卑微和下贱”。

博尔赫斯与同事们的工作无意义，仅仅是装模作样做图书索引，其实市级图书馆分馆的藏书很少，没必要做卡片。他工资很低，仅240比索。一个富裕的女朋友来图书馆看过他，之后劝他找一个至少900比索的工资，博尔赫斯只有苦笑。后来，他被提升至“第二副主任”这一令人“头晕目眩的高位”，但工资没变。

博尔赫斯为何能在极大的压力下仍然保持轻松？今天马黛茶在从事海淘业务的人看来具有让人“放松”的功能，这没准是真的。

我认识一个著名文学奖项的评委，有一次意外地听到他痛斥自己的学生不读书。我非常惊讶：学生不爱读书难道不是老师的问题吗？当然我没这样问。我只能顺着他那司空见惯的思路说，虽然说我们这个社会看起来“浮躁”，但严肃书籍这些年来发行量正大幅提高，这表明读书的人越来越多。

评委几乎不管我旁逸斜出的新说法，继续斥责他的学生。我猜想，他的课堂也是这样充斥着枯燥而干裂的气息吧。好不容易考入985的可怜的学生们下课后如何抚慰自己受创伤的灵魂呢？也许只能喝点啤酒吧。

后来，我听朋友说，这个评委四处说自己是全国工资最低的教授。我这才意识到，这位朋友尽管接近退休，但四十岁就该明白的事始终没有明白。朋友的文章我读过，我觉得世界上无论什么人，什么基金会都不可能为那样的文章付昂贵的费用。

我那位朋友的痛苦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博尔赫斯写出了杰作，40岁还在区一级图书馆忍受低薪的时候，是平静的。这也许是马黛茶带给他的宁静的力量。

之后，博尔赫斯因为抗议庇隆政府而被取消图书管理员资格，被发配去市场从事家禽检查员，多年后成为国家图书馆馆长，他的风度与文笔一成不变。

相比之下，我那位朋友，也许仅仅没有真正领略过茶的香气与滋味，徒然度过了怒气冲天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