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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中篇】

2018-06-23应帆

鸭绿江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陆杰夫

[美] 应帆

1

孔献科到美国的那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八月天。他走出飞机,进入候机大厅时,看着周围熙攘人流里比例很高的白色人种,却不知怎么在骄傲的同时又混搅着点自卑的感觉。好在周围还颇有几个同机而来的中国学生,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看上去赶得上自己精气神的还真没两个,他便又有些兴奋起来。再想到黛珊就在外面等着,他心头就又涌上点不安、焦灼之类的情绪。

排着长队,到头却只问了几句,就入关了。出关手续终于办完,取了行李,出去时,按照黛珊的嘱咐,一个劲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带,又前后左右地谢了好几回,到底走到出口处了。他四方环顾,就看见黛珊正在人群里向这边张望着。他想要挥手喊她,却忽然失语般发不出声。他后来仔细回想这个细节,觉得自己是不知道用中文还是英文了,却又想也许更是黛珊的样子让他多少有点吃惊吧。两年没见,黛珊竟然真的有点显老了。她的肤色依旧是白,卻有一点苍白的意思了,以往偶尔可见的红润和光滑竟无影踪了;笑着时,她的眼角开始涌出明显的、细细的鱼尾纹,带得笑容也有了几分沧桑的样子。黛珊一时也不知说什么,看献科果然有了微微凸显的啤酒肚子,想说句笑话,却到底没说,最后道:“赶快走吧,车还停在那儿呢,按时间算钱的!”她提了献科的随身行李,又帮他在后头推另外一只大箱子,忽然想及这两年的孤独和等待,如今献科就在眼前,却带着点陌生的痕迹,眼角就有些酸痛的感觉。

回去路上,献科暗里打量黛珊,见她自然地戴上墨镜,映着苍白的脸,就有点酷酷的味道;再看她前瞻后顾,然后果断地换道加速,上了高速,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献科就更觉得惊讶,倒不想她这么“能干”了,想她在国内骑自行车都让人让己胆战心惊的呢。他又羡慕又敬佩,却又不免有点酸酸的。他一时又想自己用不了三五个月的,大约也可以这样了,只恨在国内时到底没有认真考出驾照来。这么一想,思绪就拐到典典身上去了。

献科此时已经忘了两人是怎么开始的了。也许是有一次下班后他还在公司里看英语、背单词吧,典典好奇地过来看,两人聊着聊着,就一起出去吃饭,慢慢就成了朋友。献科一直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国,难道只是为了和黛珊团聚吗?国内的安适让他总也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和典典好了后,他甚至考虑彻底退出这场出国的战役了,却没想到典典撇了嘴,说:“人家跟你好,就指望着你能出国呢!”献科想起黛珊在国际长途里的询问和催促,就想到“腹背受敌”这个词来。只是有了典典那样的可人儿作陪,他本又是聪明的人,到底跟托福和鸡阿姨又亲密接触了一回,并拿到了美国一个三流大学的全奖。典典的快乐犹甚他自己,黛珊却似乎不如想象中热情,只说什么好在两人学校离得还不算太远的话。献科心底又把那可以毫无顾忌和典典联系的喜悦刷新了一下,这次却是坐在黛珊边上了,所以就有点可耻的感觉,忙着打发掉。

献科正胡思乱想着,却不料黛珊沉默了这么半天,到底开口说话,问他道:“你饿了吗?”献科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也说不清楚自己是饿是饱,或许都不是,只是被黛珊这么一问,想了想便道:“好像有点儿了,也好像没有。没感觉。”黛珊就说回家先垫点,晚上再出去吃饭。她盘算着待会儿该带他去哪家中国馆子吃饭,却也拿不定主意。到了家,黛珊一边帮着献科搬东西上楼,一边跟他说这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是她才租下来的,以前是和另外的女生合租一个两居室的。献科喘着气道:“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我在这边也住不了几天的啊,一下子多了一百五,一千两百块人民币呢!”黛珊心里要冷笑,又想哪个刚来时不是这么条件反射似的乘八换算呢,就叹口气算了,只道:“原来的房子也不好,那个roomate又脏,要是我们两个人跟她一个人住一起,她说不定只肯交三分之一的房租呢,那也一样了!”献科也就不再啰唆。两人搬定了,献科就开箱拉包拿东西出来,黛珊看他还是带了一些她嘱咐不必带的衣物过来,就问他怎么还是带了。献科一想都是典典的主意,开口要说“是我妈非要我带上的”,却又觉得不好,只讪笑道:“有同事胡乱建议的,都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黛珊笑道:“瞧你那一打长内裤什么时候穿吧!”献科讨好地拿出黛珊要的一包剪纸几张苏绣等道:“这是你要的!”黛珊便接了过来,一边看一边道:“这些东西送老外最合适了,又省钱又有品位……”

两人正说着话,电话却响了,黛珊忙着接了,果然是何梦越打来的。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梦越只用英语道:“你接着他了?一路都好?”黛珊也用英语回道:“是的,是的;一切都好。”梦越想想也不能催逼她什么,也就要挂,却都用中文说了“再见”。献科听到电话响,一下子想到要给典典打电话的承诺来,寻思了一会儿,看黛珊挂了电话,就笑道:“先听你说英语,还以为是老外呢,最后又说‘再见了。是中国人?”黛珊想到献科不是不懂英语,就几乎脸红,勉强镇定道:“是台湾人,一个同学,问我接机顺利不顺利。──你要不要冲个澡?”

黄昏时,两人就忙着出去吃饭。路上黛珊就问献科是吃川菜还是上海菜什么的,献科就笑道:“瞧你这人,我刚从中国来,你就请我吃中国菜。我可想着吃吃外国菜呢!”黛珊一时愣住,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个──一般中国人出去吃饭都是去中国店的,又对胃口,价格也便宜。”献科想她这半天几次说钱不钱的事了,想说什么,却也只道:“那,随便你吧。”黛珊想起曾经和梦越去过一家意大利店,两个人五十块钱该是能打下来的,就在下个路口拐了出去。

两个人在店里坐下来时,都有些不愉快,却又竭力去忘记,拼命找话时却又没话说了。要饮料时,黛珊只要冰水,献科看各样价格吓人,就说:“一杯可口可乐。”那侍者却听不明白的样子,献科很奇怪,就又慢慢道:“COCA——COCA。”侍者还是不知所云,献科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说,侍者就问他是不是“COKE”,献科摇头,一边向黛珊看过去。黛珊忽然从神游中惊醒过来,忙着说“是”,又跟献科解释他们不说“可乐”只说“COKE”。献科就笑道:“第一回吃饭就出了个洋相!”黛珊也笑道:“这不是‘洋相,是‘土相!”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说得造次。献科果然不悦道:“是啊是啊,我现在是土包子了,尽出‘土相了!”黛珊忙道:“得了,谁刚到美国不是闹了很多笑话啊?自我解嘲,自我解嘲!”献科勉强笑了笑,好在侍者端了饮料来,两人也就假装忘了这一岔。

吃饭时,献科的睡意忽然开始上来,不停地打呵欠,黛珊说他的时差开始发作了。回去路上,献科便迷糊上了。黛珊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他一眼,想四年前两个人开始恋爱的情形,两年前她出国前两人忙着办结婚的情形。这两年,献科的外貌其实没有特别惊人的变化,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了很远的距离感和很强的陌生感,或许是自己心里有鬼的缘故?第一个学期,两个人还是电话邮件地每天联系,渐渐地就有些松懈下来,从三两天一回问候到一个星期,若不是今年献科到底办了出来,只怕联系更要疏离了。她忽然想起何梦越送她从教堂回家的晚上,车子在夜色里飞奔,她坐在梦越边上,心底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曾经多么渴望能够坐在开车的献科身边啊,如今却是献科昏昏睡在了自己边上……

停车时,她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地上的长石条,献科也就醒过来,迷糊道:“怎么到家就醒了?!”出了车,天边是一牙刚升起来的月亮,四下里虫声唧唧,远处似乎还有蛙鸣声,听得献科只发愣,一时笑道:“冷不丁地,还以为在乡下呢!”黛珊也就笑道:“不说美国就是大农村,留学就是洋插队嘛!没来时,都以为在美国过着什么花花日子呢!其实真不如国内呢!”献科叹气道:“你从没在国内工作过,都觉得国内好;要是工作过呢,就也不想出来了!”黛珊笑道:“又怨我把你拐出来了?我想一人苦,不如一起苦,所以一定要你出来呢!”献科笑道:“你啊……”又想国内是早上了,典典等电话要等急了,就忙着跟上楼去。

黛珊开了电视来看,正是十点档的新闻,献科先还想听听,却发现自己几乎一条也听不明白,跟着字幕看,也跟不上速度,又比播音慢一拍,又想看画面,费半天劲大约明白一些;看黛珊似乎能明白很多,就又有点不自在,不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黛珊要去洗澡时,献科到底问道:“打国内电话怎么打的,给老头老太报声平安啊!”黛珊忙道:“Damnit!我怎么忘了。电话卡没钱了,你就直拨吧,现在这家公司也就两毛钱一分钟!”献科就拨给家里,黛珊也等着和他父母说了两句,末了,又给自己父母通报了一声,这才去卫生间洗澡。献科听到水响,忙着拨了典典的电话。那边典典一听他的声音,就撒娇要哭道:“你怎么才打来啊?人家一夜都没睡好,等你的电话!都急死了!”献科不免劝慰一番,说不方便。典典就问道:“那她现在干什么去了啊?”献科道:“洗澡呢!”典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今天晚上你不许跟她做爱!不允许!”献科一时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回答。典典忽又道:“你们是不是已经做过了?”献科道:“胡说八道!我都累死了,哪有那个心情?”典典“哼”了一声,道:“你说话这么小声,我都快听不见了!──没有?她憋了这么久,见了你也不着急?不会是早给你戴了绿帽子吧?”献科被典典捅着久未触动的神经,一边尴尬地清嗓子,一边思考黛珊出轨的可能性,忽然听到水声停了,忙道:“她洗完了,我挂了!”典典也着急,忙着说了一句“记得给我发妹儿联系!”话没说完,已听得献科挂了。

2

夜里,献科又因时差关系在客厅看了会儿书才进房躺下来,黛珊似乎已经睡熟了,献科也就闭眼求眠。他醒醒寐寐的,也不晓得梦里跟典典还是黛珊吵什么怄什么的,忽然听到她哭了,一下子惊醒,睁了眼睛,转身一看,果然是黛珊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却竭力压抑着哭声。献科一时愣住,转念却就明白了,说到底他和黛珊还是两年没见的年轻夫妻呢。他调整了情绪,就轻轻翻身,把黛珊搂到怀中来,一边抚摸,一边柔声道:“我还是太累了,一上床又睡著了。对不起……”黛珊一时忍不住,哭声忽然大起来,又觉得羞耻,便也抱紧了献科的身子,一边哭哭啼啼的,一边回应着献科的动作,褪他的T恤和短裤……

后半夜,黛珊却又睡不着了,一个人轻轻悄悄地起来,喝了点水,拉窗看了看天边要落的牙月,远远地听见似有警车的呼啸。她叹口气,便坐在沙发上。本是她觉得委屈向献科求欢的,只是献科的动作让她惊奇了,她只再不好意思说什么。两年前结婚时,两个人虽然有过性经验,却总是在宿舍里仓皇完成的;这一夜,献科却是老练如此了,让她满足的同时又起了疑惑。这两年,她是为他守着的,却又忽然想,其实他知道不知道呢。想想那一回梦越送她回家,吻到深处,她还是要他走,看他委屈地下楼去,心头是久不曾体验的揪痛。如今独坐在夜里,也不晓得是该庆幸还是遗憾:献科到底是在身边了。

快中午时,献科才醒。黛珊一面忙着理前日买回来的韭菜,一面招呼他道:“你饿不饿?吃点cereal和牛奶吧?”献科不知道cereal是何物,黛珊便给他讲了,又亲自给他兑了牛奶。献科道:“你牛奶也不热一下?我在国内一喝生牛奶就拉肚子的!”黛珊怏怏地放了碗,不晓得该怎么办,有点生气,就又回头理韭菜去。献科从卫生间回来,打开冰箱看见一碗剩饭,就道:“倒想吃泡饭了……”黛珊便让出地方道:“你自己煮吧。”一边想起自己刚刚看到这一碗饭还说中饭就不要再新煮了呢,却是还按一个人过日子计算了。献科能手能脚地拿了锅,接了水,就放灶上去烧水。黛珊看他一会儿就拨饭进去,问他:“怎么这么快水就开了?”献科得意道:“我放的是热水!美国水就是好啊,热的冷的都有,还都卫生!”黛珊急道:“美国的冷水能喝,热水却不能的!都不知道跟洗澡水是不是一个管道的!”一句话唬得献科也不敢要吃了,黛珊就端了那已经泡散泡软的cereal道:“你还是老实点吃这个吧!美国的牛奶能生喝的;要不然,这也倒了,重热一杯牛奶吧?”献科忽然意兴阑珊,道:“算了,等会儿吃中饭算了,我也不很饿!”

黛珊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她又因来美第一年胖了点,就下了决心少吃便宜的鸡肉、猪内脏而多吃蔬菜了。这一顿因献科刚到,她还特意买了很贵的西红柿、中国芹菜、韭菜、黄瓜之类的蔬菜,却不料这些都是献科在国内看不上眼也鲜入口的东西,黛珊又做得一般,他便也勉强吃几口填了肚子罢了。吃完了,黛珊也不收拾碗筷,心想自己做了半天饭菜,该是献科主动去洗碗了;其实她也不是不能一手操办了,只怕给献科养出个不良习惯来。献科坐了一会儿,看黛珊没有洗碗的意思,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却问道:“你怎么还没买电脑?想上网都……”黛珊道:“计算机的价格一直在跌,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个底儿。而且在家用机器的机会也不多,平常都是半夜才回来的。以前的roommate倒是买了一台,在家就忍不住上网找人聊天,自己恨不得要卖了呢。才一个月,价格就跌了好多,谁愿意买她的二手货?你要上网,待会儿我带你去学校上好了。你又要看什么?国内新闻?你在国内也不怎么上网的呀,跟我写信都有一封没一封的。哦,在国内倒是不要上网看新闻的……”献科听她唠叨了一通,有点讪讪的,只道:“我随便说说罢了。”黛珊又道:“这两年也没余下钱来。省下的一点奖学金,还出国时借的钱就去了一部分,你出来又花了不少……”献科就烦躁起来,收拾了碗筷往厨房去,道:“我来洗碗吧!”黛珊抿嘴一笑,却忙又收敛了。

黄昏时,黛珊带着献科去参加在华人教堂举行的迎新会。临去路上,献科就取笑道:“你不会也要成教徒吧?”黛珊看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想入人家就要你的!”

到了教堂,已经有很多中国人在那里,衣服上贴了名字,手里拿着食盘什么的四处走动。献科一眼看到昨日同机的几个人,尤其是几个女生,似乎都被很热烈地关照着,想到种种说法,就不由笑了笑。两人去倒果汁喝,却忽然走出来一位老太太,跟黛珊问好,又道:“这是你的男朋友?”黛珊微微红了脸,却只把话题岔开去,跟刘太太说些天气、身体的套话。黛珊刚来美时,虽是梦越接的机,却也有其他的男生试探性地围上来,黛珊第一回说自己“已婚”,有几个男生也就再不睬她了。后来她就留了个心眼儿,跟人要么虚与委蛇不说真话,要么就说自己“在国内有个男朋友”给人留存点模糊信息,却不料今日被这个台湾教授的妈冷然一棒打中。好在孔献科似乎并没有太注意刘太太的话,只忙着倒薯片吃了。

黛珊也看见梦越了,跟几个女生交谈着。她安慰自己想,梦越只是跟普通人一般礼节性地交谈,却又想他是不是也跟别的男生一样有意识地去找新生。其实梦越也许都不算追过自己吧:第一次在机场看到时,没想到他那样的清瘦修长,后来听说他是台湾来的,也就有点释然,似乎台湾的青年男子都是清瘦修长似的。梦越带她去参加教会的活动,才晓得他是虔诚的基督徒,在这边的教会里弹钢琴。第一次感恩节活动,大家唱完了赞美诗,就分组做游戏。每人抽了写了话的纸条,来自《圣经》同一段落的人就分成一组。黛珊和梦越的纸条联在一起:一个是“我来了”,一个是“(我来了,)为的是让你的生命更丰盛”──平常的话,忽然暗示什么似的。黛珊那时到了美国三个月,渐渐地适应了不睡午觉的作息,能够比较顺利地听课了。一组的人交流心思,向教友、向主说这一年的得和失,黛珊忽然就有些感动,说:原来这一年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研究生毕业,结婚,出国留学……还认识了一些重要的朋友,比如何梦越。那夜照例是梦越送她回家,到了楼下,小雪粒“唰啦唰啦”地落在车玻璃上。黛珊微开了门,回头一笑,用英语道:“感谢上帝,终于把今年的雪給我们送来了!”梦越却有点正色地说:“我也感谢上帝在这一年把你送到了我的生活里……”黛珊吃了一惊,惶然道:“我是结了婚的……”梦越诧异地看她,黛珊心慌意乱地出去,道了“晚安”,嘱咐了“路上小心”也就进楼了。到后来,梦越忐忐忑忑地试探着问她丈夫的事情,黛珊就吞吞吐吐地回避着,倒像她是被父母一手包办进了一桩老式婚姻似的……

黛珊到底把梦越和献科互相介绍了。寒暄后梦越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献科不知怎么来了兴趣,问他对台湾和大陆之间的看法。梦越敷衍着说了几句,也就被人叫走,献科转头时就“嗤”了一声:“这小白脸!”黛珊看他一眼,想他刚才还面上堆笑的,却只道:“你当初不也被人说是小白脸的嘛!现在倒说起别人来了!”

到了晚上九十点,大家也就各自散了。黛珊洗澡时,献科犹犹豫豫地拨了好几次典典的号码,却总是未等到接通,就又自行挂断了,握着话筒独自发呆,想想上海和典典,忽然有那样遥远的感觉,远得让他难以置信他是前天才离开的了。

第二日一早醒来,黛珊就有点感冒的样子,不知是昨日在外面吹了风还是夜里闹的缘故。献科也就忙着开自己带来的一包药,又按黛珊的指示烧热水、冲板蓝根,等等。黛珊看他忙忙碌碌的,想春天到美后第一次感冒时无人问津的惨状,心底不禁有点暖意融融起来。吃过饭,她因献科念叨着上网,就想给他去查查学校里的中国学生会组织之类的情况,强打精神地开车带他去了实验室。

3

一路上,黛珊又不免絮叨些她老板的事情,说他是一个怎么和善体贴的独身老头,说她刚来时要等开学了才有奖学金,导师就要借钱给她暂用,又主动开车送她去找房子,又怎么关心她的生活起居,在治学上又严谨又温和……献科听得有点不屑,冷笑道:“他不会对你有什么想法吧?”话一出口,就觉得轻薄了,却又没法收回,只扭着头看窗外。黛珊气得苍白的脸色也发红起来,瞄了一眼边上的献科,就又专心看路,却笑道:“人家有女朋友的。第一次在系里的barbeque上他给我介绍他的女朋友,张口说‘Dysan,my girlfriend,Nina,我都有点失态──不习惯老美们七老八十的还boyfriend、girlfriend地称呼……”献科又道:“我觉着你适应得挺好的嘛,英语比在国内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呢!”黛珊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看前面红灯,就慢慢停下来,看见过路的行人,就又道:“自己刚来时也走路回家、上学校好几回呢。那时看身边来往如飞的车子,就觉得自己特悲壮似的。”献科忽然道:“不会吧?一个女生居然没人照顾?而且,你说了,有个教会里的人常带你的呢!”黛珊换踩了油门,冷笑道:“那时当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免费午餐呢!”

到了实验室,黛珊开了台机器给献科用。献科摸索着上了网,看了会儿国内的新闻,等黛珊出门办什么去了,就忙着开了雅虎的信箱去看信。典典果然写了好几封信来了,先是傻乎乎地问:“你到了美国吗?飞机上饿着没有?睡没睡好?想没想我?”到今天的信,她已经有点情绪了,先大骂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忘了你对我承诺的‘一个学期里和她离婚、春节回来跟我结婚带我出去的话了?你还是人吗?”然后又自我安慰了一番,写什么“我真的想你,想吻你,想你在我身体里的感觉……”献科看得不免心跳脸红,却又莫名地兴奋,慌慌张张地给她回了几个字,一时激动,把黛珊的电话号码也告诉她了,只叫她过两天方便了趁白天黛珊不在家时打过来。

黛珊买了咖啡回来,献科就问她买电话卡的事情。黛珊就说回去路上去中国店里买一张就是了,却又忽然笑道:“着急慌忙地来上网,都干什么了?”献科尴尬道:“有什么呀?有几个同事还问候呢,回了一声平安呗,叫人家放心。”黛珊就冷笑一下道:“没想到啊,还有这么多同事关心你!”献科道:“你以为呢?我们可不是生活在人情冷漠的资本主义社会啊!”黛珊也就笑道:“这倒也是,在国内烦人和人之间太亲密吧,在这里又嫌人和人太疏远了!”两人说了几句,黛珊就忙着找献科学校的中国学生通信录,又发了封信过去,问住宿之类的情况。

回去路上,两人就拐了趟中国店,黛珊自然又是一场精挑细拣,献科只不耐烦,说什么国内同样的东西可便宜多了。到了出口处,黛珊又要了一张电话卡,献科却忽然说要两张。黛珊问他:“干吗一下子要两张?一张二十块钱呢!”献科没想到这么贵,道:“我到那边去,总得买卡……”结账的小姐就说他们新进了些十块一张的,黛珊却笑笑,要了两张二十的。两人正等着,何梦越却也转到出口处来。黛珊有点窘,却还是笑着招呼了,又看他买了一包烤鸭似的,就笑问他:“怎么也要吃荤了?”梦越道:“这是素鸭。”又跟献科点了点头。三个人出了门,也就各自上车。黛珊看梦越的红色马自达开出去了,忽然想起以前梦越带她来买菜的情形,想这结账的小姐幸亏换了人,不然还不定认出什么来,倒有点后怕的意思,却又旋即耻于自己的后怕,觉得对不起梦越的那一份感情了。献科却问道:“怎么,他还是个素食主义者?”黛珊道“yes”。献科讨厌她时不时地夹句英文,又心不在焉的,就道:“还吃什么素鸭!还是想吃嘛,还拼命压着自己的欲望不吃,这骗谁来呢!”黛珊听得句句刺耳,忽然叫道:“你说什么呢!好像人家跟你前世有冤今世有仇似的!”献科愣了愣,脸灰气丧,却又故作幽默地笑道:“倒不像我跟他有什么,倒像你跟他有什么似的……”黛珊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猛地踩了油门上路。

到了近家的mall,黛珊想起献科说家中家具的寒碜,就又拐进去。两个人在SEARS等店转了半天,什么床架啊、餐桌啊、电视柜啊还是贵得人心疼,到底空着手出来,想想回家大约没兴致做饭,就买了两份外卖的麦当劳带回来。

夜里早睡,黛珊只在献科身上乱摸。献科就道:“你都感冒了,明天又要早起去实验室,歇着吧!”黛珊就撒娇说轻微感冒也没什么的话。献科就翻身躲她,却一不小心翻到地毯上去了,悻悻地爬回来,道:“你还笑?这个小破床垫!”黛珊平躺下去,冷笑道:“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到了这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没想想刚来时的惨样,一张床单铺在地上不也就睡了,两三个月没有电视不也就过来了……你倒好,嫌没有床架了,沙发太旧了,电视老土地放在纸箱上了,没有正式的餐桌了,做个爱好像也是你赏赐我什么似的……”献科就又惭愧,怕她识破了什么似的,只道:“就不兴男人不行、没情绪的时候?”黛珊不语,献科就又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黛珊红了脸,骂道:“做梦去吧,你!”又翻身睡去了。

星期一早上,黛珊跟还在睡着的献科交代了一番早饭中饭之类,就匆忙出门赶去学校的班车了。献科待她走了一会儿,盘算着国内是晚上了,就起来用电话卡给典典打电话。两人一时要哭要笑地谈了半天,典典就道:“你跟她有没有吵架?她有没有不耐烦了?”献科就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出国前,典典给他出了几个和黛珊分手的主意:察言观色,看看黛珊这两年有没有红杏出墙,如抓到了把柄,什么也不用说,自是交割了以往的账务,就可以离婚了;要是黛珊没有把柄可抓,到了美国献科就和她没事找事吵吵闹闹的,日子过不下去自然也会离婚;实在不行,献科只好说出和典典的事情来,承认对不起黛珊,只是感情无法勉强,让她放他们一条生路……献科本来也没太当真,到了这边更觉得这些主意天真可笑,却不料典典追问不休,一时就没了说话的情绪。典典听他不言语,就软了声音道:“我是不是逼你太紧了?人家想你嘛,想早些和你在一起嘛……”献科经不住她言语挑逗,不免又笑起来。两个又叽咕了半天,直说得献科饥肠辘辘的,一看表已经十二点了,就忙着挂了。他刚挂了,电话却又响起来,忙着跑去接了,一心以为典典舍不得,又用电话打来了,便开口“喂”了一声,却是黛珊的声音,不免吃了一惊。

黛珊本要嘱咐他中饭的事情,却不料一个早上家里都占线,这时通了,早没了好脾气,只气急败坏地问他跟谁通电话呢。献科就扯谎说给国内的朋友,还有这边的朋友打电话报个信儿什么的。黛珊只是不信,在实验室又不好太大声说话,就没好气地挂了。

晚上回家,献科讨好地做了晚饭等着,虽只是勉强可以下咽,黛珊却也心情好了很多。献科就要她带他去学开会儿车。黛珊说他没有学车执照,不可以的;却禁不住献科的求胁,推托不过,就带他到mall的停车场去。

天色渐渐黑下来,她便开了车灯,给他讲了一通。献科在国内学了几回,自以为上手容易,转了圈直开的速度就挺快,害得黛珊尖叫了几次。天全黑的时候,也就准备回家,献科说要开回去,黛珊也欣然应允。刚刚一倒车,就听“砰”的一声响,紧接着是女孩的尖叫声,两人都唬得面如土色,忙着熄了火下车。却原来是一家美国人趁傍晚带了女儿来练车,还没换上人呢,就跟他们要倒出去的车碰了一下,那女孩跟她妹妹两个瑟瑟发抖缩在后座。献科话也说不周全,只听黛珊跟人嘰里呱啦了一通,似乎双方都是虚惊一场,也就算了。

底下两日,献科就不提学车的事,在家里却又一刻不安分的样子,黛珊反催逼鼓励着,要他出来练胆量。出来了,一教一学,自然又是口角不断。黛珊想别人说的千万不能教亲密的人学开车的话,倒有些信了,自发誓再不教他,让他到了新学校自找驾驶学校好了。

周末时,黛珊送献科去新学校。事前黛珊帮他联系了两个找室友的老生,到那儿看了看,选了个离学校比较近的,就签了合同。第二日又带他去报到,顺便在校园逛了逛。周日时先去几家garage sale挑了点家具,又到商场买了点基本用品,算是把他安顿下来了。献科这时方体味一事一物都要亲自去办的难处,想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批评黛珊家中的寒碜,就不禁面上讪讪的;又看黛珊这么忙来忙去的,倒像他当初去上大学时,母亲忙前忙后地给他安排床铺,又有几分不舒服的感觉。黛珊要赶回学校上课,献科送她到楼下,忽然觉得凄楚,也不敢不想露出来,只挥手看她开车走了。

4

黛珊回去路上,一场秋雨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天黑得已经有些早了,一路都是蜿蜒的山间高速,两旁的树色在绿黄杂陈的底调里不时点染出一团一片的艳红来,在这暮雨里,却又蒙上点凄清的灰暗。

黛珊这时又不由想自己和献科的事情,似乎过去几天献科整天在眼前倒逼迫得她无法思考了。本来献科可以提前过来的,黛珊心里有鬼,就没主动提出,没想到献科也不提,直拖到八月份才过来。黛珊如今一想,再想他这几天并没有表现出她期盼的两年之别后的兴奋和狂热,心里的疑团就愈发大起来。她胡思乱想着,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最近偶尔翻翻的《神雕侠侣》里裘千尺的名言来: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方为丈夫;想着笑,就又想起献科以前说的“老婆”的笑话,不觉叹气,想献科既不在一丈之内,自己也还不算老,难道竟有些意味?她又笑自己迷了心窍,也不愿细想,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车速也不觉加快了。

开了学,每周从星期一开始就无法停下来了。献科因和老生住,两人立刻就电话联系上了。献科说了第一次见老板的事情,感觉很不好,黛珊想他初来乍到的,凡事紧张些也算正常,不定还是好事。到了周末,黛珊方意识到有一个星期没见着梦越、也没有收到他电话了,就也胡想了一阵子。

星期六一早她去附近的yard sale看东西,倒看见一家人卖有墊有架的床,还有不错的茶几等等,跟人还了点价,就忙着定下来了。卖主倒答应用家用货车给她送过去,只是她怎么弄上楼却可能是个问题。黛珊想了想,就借用阿瑟家的电话,给梦越打过去,问他有没有空过去帮忙。梦越自然不好拒却,就开车去黛珊楼下等着了。

梦越和阿瑟把东西搬了上去,黛珊付了钱,那美国老头阿瑟就乐呵呵地上车,还不忘笑说了句:“Enjoy,young couple!”黛珊不觉脸红,却笑道:“这老头,晚节未保!”梦越问她这话什么意思,黛珊道:“本来这半天对他印象很好的,也很感激的,这最后一句不得体的话……我请你吃饭吧?”何梦越忽然看到她手指上的婚戒,心思乱动,也顾不得追究她的话,只淡淡道:“那好吧。上去帮你把这家具顺便摆好吧,那个当咖啡桌用的纸箱子也早该扔了!”两人就又上楼,忙着收拾了。铺好新床,黛珊就坐在上面试了试,弹性硬度等果然不错,不禁欢欣雀跃。梦越看她两眼,道:“这旧床垫要不要待会儿也扔掉?”黛珊看着那床垫,不知怎么竟有些留恋之感,就道:“先放着吧。”梦越笑她道:“怎么一个人还要睡两个床不成?”听了这话,黛珊只觉得有些刺耳,就不睬他。梦越也觉失言,就帮她把纸箱子拆开摊平,拿到楼下去,又顺便把那一套《射雕英雄传》搬上来,还给黛珊。

黛珊趁空进卫生间洗弄一番,想了想,还是把那只最近献科来了才常戴的白银婚戒除下来收好。等她出来,看到梦越把书放在新买的旧茶几上,就笑道:“这武侠小说看了,可有什么读后感?”梦越一时脸上放彩,道:“真没想到这么好看呢!以前总以为这些武侠言情啊都是很无聊的读物,没想到也有文化和人生在里面!”黛珊看他那份兴奋劲儿,又听他一口软甜的国语,倒忍不住要笑,却道:“世俗中国人的世俗乐趣吧!像您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自然稀有……”梦越回头诧异地看她,黛珊就道:“要不要看下面的《神雕侠侣》?”梦越就道:“不敢看了。一开学就忙了,也就暑假有点空,才敢看。”黛珊不由笑道:“真是乖孩子……”梦越要抗议,黛珊忙道:“走吧,我请你吃饭去!”

梦越开车,两人先是好久没话说。半晌,黛珊到底先开口道:“最近一切还好吧?”转而觉得自己问得可笑。梦越勉强笑了笑,道:“你们一切都好?”黛珊便叹气道:“他刚过来,还有许多要适应的地方,只能慢慢来……”何梦越听她那样说话,想起当初天真的幻想:等她丈夫过来了,他们会商量分手的事情,自己可以等着黛珊的自由……等见到了真实实在的她的“丈夫”,他就知道那样的想法果然是幻想,而且天真。他思前想后地下了决心,今天就把她的书带过来还了;这时想到要和黛珊说,就一时狼狈得想哭。

到了日本店樱花馆,两人都要了一客素食。梦越看着餐巾纸上的樱花图案道:“也许只有纸上的樱花才是不凋谢的……”黛珊夹了一只素喜,却又放下来,也意味深长地道:“也许……”她想说素食的人终究吃不了荤什么的,却只觉要言不达意,就半路停了。梦越继续道:“我从小就受了洗的,最近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一直努力地在忏悔……”黛珊心里一阵疼,却缓缓笑道:“是啊,我打小是个无神论者,这么努力了两年,还是难以相信许多东西……”

这一顿饭怎么吃完的,黛珊竟不记得;梦越怎么送她回家,她也不很清楚。一个人回家睡觉,居然睡得黑天昏地的,直到晚上献科的一个电话叫醒了她。两人闲说了两句,献科就问道:“你一早一中午都去哪里了?”黛珊就说早上出门买了点东西,后来又去实验室做了会儿事情。献科疑惑道:“我中午给你实验室打过电话的,也没人接。”黛珊心里一凛,道:“可能出去吃饭了吧。怎么想起那时打电话?”献科就有点沉默,半日道:“今天去图书馆看了一天的书,累死了。回到家,想起来忘了跟小陆出去买菜了,这一个星期不晓得吃什么呢……”黛珊就安慰他几句,让他明天去步行可到的地方买点牛奶饼干之类的食品存着,下周别再忘了就是。献科一一答应了。他想和黛珊说这一周的遭遇,却欲言又止,黛珊又仿佛有点心不在焉的,就到底没说。

黛珊挂了电话,就弄点吃的,却寡然无味,只觉胸口有闷痛压迫着。她忽然想这但是不是有点失恋的意思:她和献科在学校里算是没费什么周折的,到毕业时结婚,也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和梦越就这样了断,虽然心底某处有些轻松的感觉,但她还是觉得难受了。她又想即使退一万步来说,她可以和梦越去发展,又能发展出什么呢?她要为他去入教,也许要忍受他家人对媳妇也上班的不满,而他要忍受她不是素食者、是已婚女子等事实……梦越甚至以前没有读过金庸的小说,最近才在她的怂恿下借看了《射雕英雄传》。这些奇怪而陌生的差别仿佛是当初彼此吸引的因素,如今再想,却也更是要让彼此因缺乏共同语言而难受的距离……黛珊这么想着,又想献科的好处,想上大学时的圣诞他曾怎么捧着红玫瑰顶着寒风在女生楼下等着,那个通宵舞会上她怎么疲累地第一次睡在男孩的怀里,本来不大去教室自习的献科和她恋爱后怎么每晚去教室里陪她坐着看书、在看书的间隙里陪她出去散步;两个糊涂人怎么稀里糊涂地忙着一个月里完成毕业、结婚、就业和出国的大事情;她来了一年,他给她海运过来一整套的金庸全集和四大名著;甚至她可以和他讨论台湾的问题,说台湾要不要独立除了要看岛上两千三百万中国人的意愿,也要看看大陆十几亿中国人的意愿啊……而这些,她和梦越是从不去说的,也可想象彼此的分歧……黛珊沉沉叹了口气,想自己到底是个学理工的人,而感情这东西大约是经不住多少分析的。

周日忙着买菜、洗衣服、做三四天的饭菜等,也就转瞬而过了,然后又是开始了就无法停止的一周。底下一个周日晚上,黛珊正一人在家看电视,梦越打来电话。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就有点尴尬地沉默着。梦越忽然道:“已经好几个星期天没见你去教堂了……”黛珊不由凄然一笑,道:“我害怕自己既是叶公好龙,又是滥竽充数……”又沉默了一会儿,梦越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黛珊不由愣在这头,转头四顾,却不答他的话。梦越断断续续地道:“这些天你不去教会,我都感觉失魂落魄的……上个星期跟你说那些话,你为什么那么平静,什么反应都没有?你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等他过来,你就用不着我了,也就该分手了……”黛珊一时生气,就挂了电话,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梦越却又立刻打了过来,开口就道:“是我,不要挂……对不起!”黛珊不由抽噎不已,梦越就喃喃道:“你说,我们到底有没有希望在一起……”黛珊短促地哭了一声,却到底缓缓说道:“没有……”

挂了梦越的电话,黛珊又愣了一会儿,也就开始整理这个月的账单。翻开电话账单,却吓了一跳,直比平常多了四十多块,仔细看了一下,原来献科刚来那两天除了给家里电话外,还给另外一些人打了,有一个手机号码他打了两三次,时间都还不短,费率又高,一时心里就疑窦丛生。

写好了支票,她就给献科打电话,却没人接。到临睡前,就又试了一次,到底找着他,开口就问他上海的那个手机号码是谁的。献科吃了一惊,强自镇定道:“我正准备告诉你呢……”黛珊一时提了嗓门道:“告诉我?告诉我什么?你打国内的手机也不跟我说一声,一分钟就是五毛多呢!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献科就说他又去学校图书馆看书了。黛珊就笑道:“你还真够用功的啊,又爱上学习了?”献科满腔苦楚,沉默了半天,到底嗫嚅道:“这个学,我怕是上不下去了……”

黛珊只道他开玩笑,不由笑他道:“现在你也知道留学的苦了!但也不至于这么一个月不到就感慨‘上不下去了吧!”献科道:“也许是我太笨了?详细情况也一直没敢告诉你……”黛珊听他语气悲观,不觉止了笑,问他到底怎么了,献科唉声叹气了半天,到底从头说来。

献科第一次和老板见面的感觉非常好:他去办公室找夏普里奥教授时,惊讶地发现对方比他大不了几岁,又开口让献科不叫他夏普里奥教授,只叫他名字杰夫瑞的简称“杰夫”,还认认真真学习了一把献科的名字发音,虽然稍慢一些就成了“西安科”,比起一般的不知所云或者直接询问可不可叫他“科”的美国人,也算强了不知多少倍了。中午,杰夫又带着献科和另外一个美国的硕士生去吃中饭。席间,问起长江的水位、中国的小煤矿现状和中国这些年令人讶异的GDP增长等。饭后引着献科去买咖啡时,又神秘地跟献科眨眼说“我们都是上了毒瘾的人”。献科初到美国又离开黛珊的阴霾心情几乎一扫而空。再回办公室,杰夫就开始问献科都修过什么课,研究生时做过什么项目,工作两年又学到了什么新东西,献科用蹩脚的英语勉强应答了。杰夫说他的方向是化学物理和生物,甚至电子工程都有触及的交叉学科,基础要求比较坚实,说着,就在墙上小白板上写了个热交换的方程来,要献科写出解答过程和解来。献科对着白板,脑袋一片空白,画了两三行“X=”“Y=”,就只好红脸着承认自己记不得三四年前学习的数理方程了。杰夫就很不高兴,又问献科的研究生论文到底做了什么实验获得了什么数据推论了什么结果,献科心里紧张,许多英文词就想不起来,更加说不周全。杰夫强忍着脾气,沉思了一通,让献科先回去列一个他曾在学校修过的课程清单,问了他住的地方,说下了班,就去那里和他讨论选课事宜。

献科逃出杰夫的办公室,就忙着赶车回家。正好小陆要出去买点东西,献科就跟着他去了。再到家不久,杰夫就真开车找过来了。献科带着他上楼,到了自己独桌独椅的房间,忙又尴尬地到小陆房间借了一只凳子过来请杰夫坐,又要开新买的罐装可乐给杰夫。杰夫一一笑着推却了,就坐在地上,说了声“公寓不错,挺开阔的”,然后就问献科的课程清单列得如何了。孔献科第一次体会“希望有个地洞可钻”的感觉,却只好实话实说,讲自己刚刚搬来,没车又不熟悉环境,只能跟着室友的计划而动,实在还没时间整理出那个清单来……夏普里奥教授的脸色不由遽变,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第一,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第二,这样做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我想,今晚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明天一早你拿着清单来找我吧!”献科这时已完全说不出话来,只点头哈腰地把杰夫送到楼下,看他开车去了,就忙着回房工作。

第二天一早,献科把熬夜翻箱对照着成绩单抄出来的一份课程清单送给杰夫去看。杰夫笑笑瞄了两眼,放到一边道:“我又看了看你的成绩单,分数都不低,怎么一些简单的问题却答不上来呢?”献科只好说从研究生二年级到现在大多从事很具体的实验工作等,所以很基础的理论忘了不少。杰夫就道:“怎么可能?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在麻省理工第一年修的数学课讲了些什么……也可能你的英语不够好吧,有些东西表达不了?”献科庆幸杰夫给他找着一个更体面的台阶下,却又不免暗骂自己怎么笨急到没想到这么个现成的借口。杰夫也不再追究,却拿了一本厚厚的学校课程录来,找到标好的页码,和献科讨论起要选的课程。杰夫说本来以为献科第一年就可以上手干活,现在看来不行,要多选选课,勾来画去地选了五门课,包括一门英语。献科不知高厚,只忙着一一点头应了,然后就匆忙地揣着校园地图去找当日十一点到一点的那门数学课的授课教室了。

他在国内午休惯了,或者中午大家闹一闹也罢了,这一堂正中午的数学课只上得他“欲”坐针毡,似乎这样才能把睡意稍稍打消一点。不明不白下了课,就跑到书店去买老师推荐的两本教科书,一下子就是一百多元,吓得他午饭也不敢奢想了,买了一只苹果暂时填了填肚子,就一路小跑去英语系上下面一堂英语课。这一堂课亏他肚子饿得直叫,那老太又很神经质地或笑或叹,一时喧哗一时耳语,才没有睡过去。下了课,又不那么饿了,就跑到图书馆看那两本数学书到底讲些啥,不觉就天黑,又急忙去赶校车回家。

到了家,慌忙用小陆的电饭锅蒸上饭,再看着冰箱里的东西却无从下手,想着西红柿炒鸡蛋应该好整,也不想西红柿的价格了,就忙着洗切。刚要下锅时,小陆哼着小调进了门。献科想着要让出厨房,紧张巴巴地炒了几下,想着加盐加油的,却一不小心就已经满锅是水了,就忙着盛出来。他端了饭菜到客厅,对小陆道:“我煮了一锅饭,你就不用煮了吧!”小陆不冷不热道:“不用吧……”献科心里踌躇,就又放了碗筷来厨房找家伙盛饭,完了,又忙着洗电饭锅,却又沾了底,费半天劲才忙着递给似已等得不耐烦的小陆。

献科好不容易咽下去一顿饭,又把剩余的包好了放在冰箱。小陆也做好了饭菜,就一边看球赛一边吃饭,献科站着跟他说几句闲话,说两本数学書就花了一百二十块钱的事情。小陆不由诧异看他一眼,笑道:“嘿,没看出来哥们儿是个款爷啊!都说现在出来的人带了很多钱了,我先还不信呢……”献科也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却不由面红耳赤,道:“我听说中国学生很少买新书的,可是这书都是今年才出的,也没有旧书啊……”小陆就笑道:“你赶快去复印一本再退回去吧!还没见你这么傻的,还买新书!”献科再红了脸,却依旧带笑道:“这复印,一页一毛钱,一本也要三四十呢!”小陆一下想他可能还用不了系里的复印机,一时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开口接茬,到底道:“可以去图书馆、系里复印啊,实在不行,可还是便宜将近一半啊!”

献科垂头丧气,勉强又笑着跟小陆说了两句,更看不懂小陆关了字幕的棒球赛,想着第二天的课,就忙着回房去看书,可哪里看得下去。一时躺倒在床,不由胡思乱想,想着来到这新地方还没给典典打过电话,就不由惭愧。起身找了电话卡,拨完了免费号码和密码,却又踌躇起来,不晓得接通了又能和典典说什么,再想到那钱,就更心疼,这么一愣,按下去的却是黛珊的号码了。

黛珊听说他买了书,也说他一顿,却又道:“最好不要去图书馆复印,而且我怀疑一般图书馆也要收钱的;即使能免费,人家看见你印一本书,也要起疑的,知道了怪丢脸的。你问问你们系的老生,一般都有系里复印的户头的吧?实在不行,跟你老板要系里复印室的钥匙和户头吧,就说你要……唉,你又不做TA,也不是很好开口呢!真要不行,买就买了吧,不然一班的人就你拿着复印材料,也不好。你收好发票吧,说不定两个月里都可以还的,你再找找门路就是了!”献科一听她提及老板,再想她说她老板多么好来,心底就有点若羡若妒的情绪要滋生,却忙着压住了,只一一答应了她的话。又不免说起小陆吃饭跟他分得清爽的事,黛珊就笑道:“老生都知道的。刚来的新生,常常一起合伙吃,过了三月两月的,就矛盾百出了,最后还是要分。小陆这么做也是为你好!”献科听她这么说着,就有点厌烦她的指导,马上道:“明天三堂课呢,要睡觉了!”黛珊就又问他选了什么课,一听他说选了五门课,就尖叫道:“You are crazy!谁叫你第一学期选这么多课的?”献科道:“你叫什么啊?老板选的,我有什么办法?”黛珊道:“那就是你老板疯了!你还没交选课单吧?听两周看看,赶快和你老板谈谈,至少drop掉一门!不然,你到时候要吃不了兜着走,想退都退不掉的!”兩人说了半天,才挂了。

好不容易熬了一周下来,献科果然觉得吃不消。周六睡了个懒觉,又想和黛珊商量退课的事情,却找不到她,犹豫了半日,到底给典典打了过去。典典自是不高兴,冷嘲热讽他怎么这时想起给她打电话了,不是连电子邮件写得都很吝啬了嘛。献科就要说自己的情形,却又说不出口,只推刚开学、功课紧、生活苦罢了。典典不由冷笑道:“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吧!”献科又分辩了几句,屡屡听到小陆提电话的声音,想是要用电话,又觉现在跟典典诉苦几类于对牛弹琴,一发呆,一狠心,也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周开始,各门课的作业就不停发下来。献科选的几门课,除了英语之外,多是跟外系的高年级本科生或者刚入学的研究生一起上,有时都不明白作业布置的是什么,只好厚着脸皮去问看着像是亚裔的同学。到图书馆,匆匆查看回信,果然有典典的,又哭又闹又后悔,“也知道你可能很忙,可是一个星期没接到你电话,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你为什么就不为我想一想?何况,你现在算是在你‘老婆那边了,我却一个人在这里,痴痴地等着你遵守你的诺言……”献科看到“诺言”两个字,不由眼圈一红,想了一会儿,到底不知怎么回,就忙着找了座位去看书了。

5

孔献科一直自认是个聪明人,却不料被这留学生活弄了个下马威。如今在典典和黛珊之间,献科倒觉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典典远在大洋那头,大约好打发点,只是如何向黛珊启齿却是个难题了,更怕她已然怀疑到了什么。在这陌生的土地上,他的洋插队之苦也只能跟黛珊倾诉了,也只有她才能理解的了。想到这里,献科就忽然对黛珊有点敬意起来,想她一个女人这两年怎么熬过来的。转念一想,如今自己这么狼狈,这种诉苦是不是有伤自尊,再一想黛珊是自己的妻子,就又有点释然。“自己的”,献科有时玩味着这三个字,想想这世界上真正是“自己的”东西究竟有多少,就不禁要感慨万千起来。在电话里跟黛珊说了半个多月的苦楚,感觉就好多了,似乎又积攒了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去对付将来的一周。黛珊还说在他们学校的图书馆找到了献科要用的教科书,在系里复印室各印了一份,下一周就可开车给他送过去。

周五晚上,献科抽出时间来和典典通了一回长长的电话。他本来计划好了,怎么跟典典摊牌,临到说时,满耳是典典的甜言蜜语,就全没了主意。末了,就慌不择言道:“你跟我好,是不是就想出国啊?”典典本来还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这时如雷击电掣般,想要破口大骂,却到底强忍着愤怒道:“孔献科,你以为你是谁?我想出国,随便找个人还不照样出去?为什么非要找你这个有妇之夫,而且你当时还不在国外?”献科就又软了,强笑道:“我怎么知道……”典典哭起来,道:“是不是美国真的不好?你生活太苦了,要不,还是回来吧?好吗?我不在乎你在哪儿,我只要跟你在一起……”献科长叹了一口气,道:“哪里那么容易呢!今天我爸妈还说准备过来探亲呢!”典典道:“那你到底怎么想,想怎么办吗?”她话没说完,就听到电话卡里提示只有一分钟了。献科顿了一下道:“我想,我们还是断了好吧……”典典刚说了个“你”字,电话就断了。献科满腹惆怅之余,又不禁略感庆幸,拿着话筒,呆想了半天,也就洗漱了睡觉。典典心里愤懑,着急慌忙找了早买了却从未用的IP电话卡,有点胆战心惊地拨了献科给的美国号码,却不料是个女人声音,一时就发愣,硬着头皮道:“孔献科在吗?”黛珊道:“他开学了,不住在这里……你是谁?找他有事吗?”典典想起来献科只给过她他老婆的号码,一时慌张道:“我是他的同事……同学,没什么事……我挂了!”黛珊不觉心里犯疑,想打电话问献科,看表已是近十二点,想着明天要过去,也就算了。

第二日她吃了午饭出发,开了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献科在家里等着她,倒是迎宾似的准备了许多饭菜。黛珊看献科似乎真有些瘦了,不觉笑,道:“成长迅速嘛!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个不错的中国buffet,晚上去那儿吃好了……”献科要开口说她浪费,话到嘴边却道:“也好。我做的,就下个星期带到学校吃吧!”黛珊也就帮他收拾了,又带他出去,买了些他这三个星期发现很紧要却没有的生活用品。

临晚时,小陆踢球回来,他们便问了他中国自助店的地址,虚请了小陆一回,也就自开车去了。两人大快朵颐了一顿,饭后每人又吃了一小碗免费的冰激凌,都歇在座位上不想走。黛珊这时想起昨晚的那个电话来,就试探着问献科:“什么人啊?还说是我们同学,怎么会不知道我名字?”献科就红了脸,半日才吞吐道:“是以前的一个同事吧……”黛珊又问:“是不是你刚到美国就打了好几个电话的那个?”献科料是瞒不住,就偷工减料地给她讲了讲,只说典典和他因为一次醉酒发生了关系,后来典典就缠着他不放,幸亏他及时出了国终于摆脱了,云云。黛珊呆若木鸡,两眼发直地看着对面低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献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嘴唇颤抖了半日,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哭了一会儿,她起身来去了趟洗手间,照镜子时,忽然想起梦越来,有一种电石火花的轻松和惊喜掠过心际,却不敢多想,就又忙着擦净脸上的泪痕。

两人不声不响上车回去,到了半路,黛珊道:“现在回去还早,不如去看场电影吧。”献科自然同意。看完电影,黛珊的心情似乎好些,献科也就渐渐话多起来,电影虽没看懂多少,还是跟黛珊微微争执了几句。到了家,又百般殷勤地侍候着黛珊,黛珊也就不好再板着个脸。献科洗了澡,上床来好好温存,黛珊先还拿这拿那地推拒他,渐渐也就缴械投降,只随着献科的动作起伏……

完了事,献科把她搂在怀里,一手轻轻弄她的头发。黛珊不觉叹气道:“也许当初实在不应该把你一人留在国内两年的……”献科道:“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没申请着,至少得等一年吧。那时要办F2出来,又要交公司的违约金,又要交培养费,肯定凑不出来的……等了这两年,公司的合同期也满了,培养费也不用交了,正好我也申请到了学校……”他还想说什么几全齐美的话,却到底忍住了。黛珊也就不言语,渐渐地似乎睡着了。献科倒睁眼想了会儿,最后轻轻把胳膊从黛珊颈后抽了出来,也平身睡了。

第二日早上,献科带着黛珊去校园、系楼看了一回,又顺便去书店把几本书给退了,倒没费什么周折。献科高兴道:“一下子多了两百多块钱,感觉好爽!”黛珊看他满脸笑容,倒有一股孩子气,不觉也笑。吃了午饭,她也就忙着回去。只过了三两个星期,路两边的树色就红艳了许多,被微风吹拂着,就如一面面小小的血红旗帜翻扬飞舞着,竟刺目得很。黛珊自又要想献科和典典的事情,有点诧异自己的平静,又暗暗想:自己和梦越的事情大约是可以不用告诉献科的了。忽想起网上看来的一种言论:夫妻关系,应该和总统选举之类的一样,几年一选决定换届与否,大约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幸福的婚姻了……黛珊不觉一笑,想她和献科算不幸福吗?似乎不像;那么算不算幸福呢,却也很难说了;这么乱想着,不觉又苦笑了一回。

底下的一个星期天,她起得早,没什么事情耽搁,倒去参加了教堂的礼拜。梦越还在那里弹钢琴,淙淙的琴声伴着大家的歌唱,却也让人平和安详起来。礼拜结束时,她慢腾腾地跟着大家出来,就有刘太太等人问她好几个周末没来的事情,她勉强找借口支吾了。人群渐渐散去,她进了车,远远看见梦越带着两个像是新来的女生出来,隐约听见她们声声亲热地叫着“丹尼”,就不由出了一回神。转头看了看外面的蓝天红叶,到底不想打招呼了,就径直开了车回家来。

黛珊和献科间的电话如今倒也多起来,你来我往的竟要一两天一次。一个多月下来,献科虽然渐渐适应了这边的节奏,接踵而至的作业考试等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夏普里奥教授更上一层楼,给了献科实验室的钥匙,又同时分配给他许多杂活:整理实验室的资料柜、洗刷试管、整理仪器等。献科在国内没接触过许多实验仪器,自然又笨拙不堪,又时常被逼着要打电话去找制造商的技术支持讨教,因此倒不敢去实验室了。

又一周谈话,献科斗胆提起五门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事。杰夫就很不满意,就问他道:你从中国那么远的地方跑到美国来读书,不就是为了能尽可能多学点知识吗?五门课太多?你有没有全身心投入每门课呢?“西安科”的意思是“献身科学”,你真的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吗?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现在能够一天学习十个小时是莫大的财富和幸福?……献科灰头土脸地离开他的办公室,书包里一门只得了五十分的小测验成绩单更重了许多,几乎像是五十磅的重担压着。

电话里说起,黛珊也只有陪着献科说几句他老板没拿到永久职称之前穷凶极恶罢了。黛珊自不免时时又问起典典的事情,献科就忙着保证说真断了,再没联系过,黛珊只不全信。献科就道:“我也没别的法子证明给你看了;要是住在一起,你就相信我了!”黛珊笑道:“那你转到我们学校来好了……”虽是玩笑着说,两人却又都不禁心动。

话说着,又一门期中考试下来了,献科又只得了个五十多分,虽然周围还有不少得了三十、二十的美国学生,他还是又羞惭又害怕的。跟杰夫见面时,献科就嗫嚅着说了两门期中考的情况。杰夫自是失望,又道他还没有怎么给献科课程之外的任務,而且献科下学期的奖学金也是要根据这学期的成绩来最终确定的。献科回去路上,想想他老板的话,又想自己对这课程专业真说不上有很强烈的兴趣,为这五门课夜也没少熬觉也没多睡,也实在算尽了全力的,颇有点心灰意懒,却又担惊受怕得不行。

晚上黛珊又打了电话来,说起放秋假的事情,问献科想不想跟着去附近的国家公园看看。献科就苦笑道:“得了吧,我秋假后还有两门期中考试呢,假前还有三份大作业要交……”黛珊就问他考试情况,听说他两门期中考都是B以下的成绩,不由也为他担心,却道:“我看你这老板实在不是什么善辈,你以后跟了他少不了苦头吃。要是想转学,不如趁早,耗上两三年就不值得了。你又不是很喜欢这专业,四五年赔进去再出来,找不找得到工作还是个问题──不如转学到我们学校来学计算机好了,虽然学校的计算机专业排名不是特别高,也还说得过去;按州内学生的配偶身份注册,还可以省点儿学费;读两年,我还可以和你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两人住一起,也可以省了好多房租吃饭的费用……”献科这个初到之人,只狠不下这心来,就道:“我以前又不是计算机专业的,能成吗?”黛珊笑道:“得了,这还有许多原来学文科的F2改了计算机呢。你计算机又玩得熟,编程序的经验也不少,难道还不如他们不成?”献科被她说得心动,却道:“再说吧,再考虑考虑吧……”

献科忙着准备期中考试,自又不方便回来,黛珊便决定了还去看他。临行前,又跟他说了一遍转学换专业的利害,献科就也说那便准备着吧。黛珊就找出他出国前准备的申请材料,准备带过去。秋假又逢上中秋节,黛珊就去中国店买了月饼、桂花糕、棱角、芋头之类的秋令食品带上。

小陆趁着秋假出去玩了,黛珊献科也就更加自由自在些。两人在家做了饭,又去阳台上摆了桌椅,一时放了买的和做的食品,倒也满满一桌。献科又开了白天买的一瓶葡萄酒,两人就坐下来小酌以贺。献科强劝着黛珊喝了几杯,黛珊不胜酒力,脸就红烧得厉害。献科隔桌看她,原本苍白的面色染了红晕,逆着如银的月光,煞是娇媚,不由心动,就夸了几句。黛珊也笑,却觉得头重脸热的,侧耳听了一回楼下草地里的秋虫咏唱,伸手试了一回栏杆上有无露水,就回头去看那刚升到树梢以上的月亮,却道:“刚才一不留神,还以为那盏又大又白的琉璃灯就是月亮了呢!”献科就笑道:“你没醉吧?呵呵,那灯和月亮还真有点儿像!你还别说,这他妈的美国的月亮,还真是又大又圆呢!”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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