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化、自我——外语学习者读后感写作文本的巴赫金解读

□厉建娟

一、研究背景

巴赫金是20世纪前苏联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思想家，巴赫金的语言观强调交际中活生生的话语而不是结构主义学家对语言的抽象解构。“对话交际才是语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处。语言的整个生命，无论是在哪个领域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存在于话语领域之中，因为话语就其本质来说具有对话的性质。”(巴赫金 1998(5): 242)语言是一种社会实践活动，每个言语的表达都蕴含着说者的态度和价值，说者的态度和价值又受其历史文化环境的制约，无论是口语还是书面表达都是从一个特别的观点或者角度出发的表达(Ambag & Jackobsson,2009)。对话理论是巴赫金思想的核心，语言的生命在话语，话语的生命在价值，价值产生于对话，对话贯穿于文化(凌建侯，1999)。对话创造了使用语言的可能性，语言由对话产生也是对话的结果；语言还是对话和自我形成的基本媒介(Marchenkova,2005)。语言、文化和自我是巴赫金语言哲学的三个核心概念，它们之间相互联结、互为载体。巴赫金理论被国内外学者广泛应用在文学批评、话语分析和语言符号等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读后感是一项综合性的读写结合写作任务。读后感写作是学习者以语言为中介的对话过程，这个过程中凝练了作者与自我、与文本、与社会文化大环境以及与将来的读者的对话产出。读后感属于议论文的范畴，是对阅读文本的延伸和思考，常常用在培养学生写作能力的训练中。国外学者把读后感归属于读者反应论文(reader response essays),主要是对文学作品的读者反应，其中包含了学习者对文本的独立批判、思考和整合(Beach,49-70)。Ghosn (2002)指出文学阅读能帮助改变学生看待世界的态度。Langer(1997)认为阅读文学作品能帮助学生反思周围世界，开拓视野，鼓励他们去质疑、理解、联结和探索世界。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读者反应方法能够鼓励读者积极参与意义建构，生成对文本的批判性见解(Egan, 2005; Hall 2015; Yaqoob, 2011)。受后结构主义观的影响，读者反应理论(reader response theory)强调读者在建构文本意义过程中的积极作用(Stanley,1998)。这些研究角度都是把读后感写作看作是读者与文本的互动过程，而对于互动产出内容的相关实证研究相对较少。国内对读后感写作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读后感写作方法的指导和写作策略的培训等(沈志荣，1993；谢秀琼，2001；林春晓，2016)；其次是倡导读写结合的写作研究，比如读后续写等(王初明,2012)。而对于读后感写作文本的内容分析以及读后感对读者内在认知发展作用的研究相对较少。

巴赫金认为读者对文本的理解是一个对话过程，当我们参与到对话中时，我们把文化之间的对话、历史背景、社会群体、性别、年龄、各种读写能力等多样化对话带入其中，使得一个对话中包含多个声音(voices)。外位性(outsideness)和差异性是理解的前提(巴赫金，1986:142)。“我生活在他者的世界，并对他者话语做出回答。以对他者话语的理解开始，并以对话语负载的文化的理解为终”(同上，143)。理解一词与语言、文化和自我紧密相连。文本的价值不在于文本自身，而在于读者对文本的经历。文本是一个中介工具，激发了读者更深层次的思考过程。读后感写作不只是一个个体事件，也是一个同周围世界、读者和主体互动交流的过程。在这样一个阅读-理解-写作的对话过程中，学习者生成了什么？体现了怎样的对话关系？本研究通过一次写作实践的个案，在巴赫金语言观范式下分析学习者的对话生成，目的是为了探讨外语学习者读后感的写作本质以及对个体自我认知发展的作用。

二、研究设计

(一)研究问题

本研究拟回答以下问题：外语学习者阅读-理解-写作的对话产出是什么？体现了怎样的对话关系？

(二)研究对象

在某本科院校随机选取大学一年级新生90人，年龄在19、20岁，专业来自电气、数学、车辆工程、网络工程、计算机开发。他们高考英语的平均分是105，具备基本的英语语言交流能力。阅读材料出自大学英语综合教程课本，文章是美国苹果公司的创办人史蒂夫·乔布斯在斯坦福2005届毕业生典礼上的演讲“StayFoolish,StayHungry”。演讲的目的是为了同别人交往和对话，按照巴赫金对体裁的分析演讲属于对话型文本。作为研究对象的大学新生大多数都是在使用苹果公司产品中长大的，乔布斯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研究过程要求学生自己阅读文章，在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写一篇英文的读后感。

(三)数据编码与分析

采用基于扎根理论的内容分析(content analysis)方法，研究过程中数据收集和资料分析交互进行。研究初始没有理论假设，而是在原始资料的基础上总结归纳，从资料中形成概念、类属、假说和理论。同时辅助运用质性分析软件Nvivo 10，对编码的资料来源、频次以及高频词汇进行量化统计。根据逐渐抽象的程度对文本进行三个不同层次的编码(Stauss & Corbin, 1990)：(1)开放式编码：以开放的态度对学生的读后感写作内容进行逐句分析，以原始材料中的关键词为基础编码，寻找本土化的概念。(2)关联式编码：在开放编码的基础上归纳合并概念范畴，发现不同范畴之间的潜在关系，经过反复比较归纳成关联范畴。(3)核心式编码：通过核心类别串起各种概念间的关系，形成更加抽象的概念范畴。最后，运用Nvivo 10软件对文本进行词频统计，统计出前10个最高词频。

三、结果与讨论

下面将按照编码的类属顺次报告我们从学习者读后感文本数据中归纳出的大学新生的对话生成，以及对语言、文化和自我的思考。

(一)读后感写作的对话生成

通过对文本的内容分析和编码，研究发现学习者的读后感内容主要有“文本概述”、“人生思考”、“情感抒发”、和“人物评价”4个方面，见表1。

表1 编码统计表

1.【情感抒发】

“情感抒发”指的是学习者在阅读文章后的直接体验和感受，总计编码68频次。例如： After reading this speech, I have plenty of thoughts in my brain. / I was deeply touched after reading Jobs’ article. / After reading Steve Jobs' speech, I felt very moved and inspired. 学习者表达了阅读带给自身的情感冲击—感动、启迪的、印象深刻的甚至是兴奋的。读后感体裁写作就是要抒发阅读后的感受，这是读者与文本互动后的第一反应。没有“情感抒发”的读后感文本是不完整的。

2.【文本概述】

“文本概述”指对阅读内容的概括总结，是学习者与文本的对话，编码频次45。例如： In his speech, he tells us three stories that he personally experienced. / In his speech, he mainly told the three stories in his life. / the speech encapsulates the life experience of a philosopher, which reflects his philosophy of life. 读后感写作中必然要重述原文本，表达由此文本引发的感想。学习者重述哪些话语，引发什么样的感想，是由话语的对话性决定的，体现读者与文本的对话关系。

3.【人生思考】

“人生思考”的编码最高，总计242频次；包含自我反思、人生观和价值观三个方面。乔布斯在他的演讲中从个人经历讲述了“follow your heart”、“connecting the dots”、“about death”三个主题故事，触发了学习者更广范围更深层次的思考。这些大学新生对自己的反思包括要努力学习，还有要积极乐观、珍惜时间、坚持不懈、有得有失、创新精神、成功等人生观和价值观方面。例如： I must study harder. /You must believe in your faith and don't give up. / Instead of being afraid of future, being positive to life is the better choice to us. / Really, many of the things we do don't reflect its value in the short term, and we may need a lifetime to prove the value of what we do. / Our time is limited, so we don't waste it living someone else's life. /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s to be brave enough to follow your heart and intuition.

4.【人物评价】

“人物评价”是指学习者读后感文本常见的内容。在这篇演讲中，乔布斯通过叙事手法讲述了他的人生故事，主角即作者。90后大学生对创立苹果公司的乔布斯十分崇拜和敬仰，通过写读后感与他对话。例如：He is Steve Jobs, an ambitious human as well as a genius. /Steve Jobs——the founder of the Apple brand, is a person who never graduated from college but became a billionaire.

表2 词频云图

最后，我们通过Nvivo软件统计学习者读后感文本中出现频率最高的10个词汇，我们发现“life” 一词是出现最频繁的，如表2词频云图示。某个词运用的越频繁，说明这个词对使用者来说越重要(Carley,1993)。乔布斯的演讲广泛引发了读者对人生的思考，这与文本内容有关，也同时说明了读者在不断的认识自我，树立人生观和世界观中探索。比如有学习者写到“Life is meant to have gain and loss. /Instead of being afraid of future, being positive to life is the better choice for us.” 。其次是Jobs(乔布斯)一词，说明读后感写作过程中读者一直在与作品人物对话，阅读和写作都是一个互动交流的意义建构过程。例如“we should be creative like Jobs to change all over the world. / He, Steve Jobs, couldn't see the value in college education.” 。另外一些高频词汇比如time, love等，说明学习者关注乔布斯演讲中关于珍惜时间，追求所爱等主题。这些与大学新生目前的精神状态密切相关，对指导和帮助他们寻找人生的方向具有重要意义。

(二)体现的对话关系

1.话语的对话性

巴赫金超语言学研究的重点是个人言谈(utterance)和话语(discourse)，他认为每个言谈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社会、文化语境，言谈实例之间靠对话关系维系，构成话语。话语是具体的、有生命的语言的全部。对话性是话语的本质属性，在交际领域这种对话性体现在对其他表述的种种应答性反应：或肯定、或补充、或以它为前提等(Bakhtin,1986: 91)。话语中任何有意义的部分，甚至一个单词，只要能听出他者的声音，就存在某种对话关系。爱默生(Emmerson,2000)也认为巴赫金强调话语的对话性和社会性，并且指出“我们的言语中充满了他者的言语”(Bakhtin,1986: 89)。外语学习者运用语言这一媒介在读后感写作中表达对原文本的反应，并不是无中生有的编造话语，而是创造性的借用先前的已知话语来表达对现在文本的理解。而这些先前的话语可以是一句名言，一段电影台词或者某人说过的白话。比如有的学习者为了表达追求梦想、不忘初心的观点时，借用《幸福终点站》的电影台词“If you got a dream, you gotta protect it … if you wanna something, go and get it!”。有的学习者借用一些励志名言来表达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例如“No pains, no gains / where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interest is the best teacher / failure is the mother of success / seize the day, seize the night / misfortune might be a blessing in disguise …”。学习者的话语与先前的话语超越时空遥相呼应，也使得“我”与“他者”永远处于一种对话关系中。

2. 文化间的对话

语言是我们描述世界的媒介，但是总是受到普遍的说话方式、受到关于现实和个体位置的基本信念和假设的制约。语言负载文化同时也受制于文化。乔布斯的演讲体现的是美国的文化以及其作为美国人身份的意识形态。巴赫金对于意识形态的解释少了很多的政治体制色彩，他强调意识形态是一个人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个人的思想意识根源于社会文化环境并受其动态的影响(Volosinov，1973:50)。乔布斯在演讲中提到自己因为看不到大学学习的意义而选择了退学，追求自己的个人电脑梦想，这些充分体现了通过不懈奋斗就能成功的“美国梦”。作为外语学习者的中国大学生读者同样认识到只有努力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因此在他们的读后感写作中洋溢着与乔布斯对话的“视域融合”：不忘初心、坚持不懈、努力学习。其次，巴赫金在谈到对文化的理解时提到“外位性”(outsideness)的概念，“时间上、空间上、文化上的外位性，对理解来说是件了不起的事…… 在文化领域中，外位性是理解的最强大的推动力”(巴赫金，1998(4)：370)。所谓“外位性”是对话关系中主体间的差异，因为外位于他者才能实现有意义的交流，“外位性”创造了对话的可能。尽管外语学习者在读后感中赞同乔布斯不忘初心、追求梦想的价值观，但是在中国大学新生的社会文化环境中，退学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有不少学习者写到“Maybe in his age, the education is not very important, but as a college student, I think, the education is important for us to improve us.”/“In today's society, college may have a way out(大学是一条出路). Education is as important as knowledge.”。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大国，考上大学是许多莘莘学子实现人生发展的重要路径，也是家长和亲朋对他们的期望。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放弃上大学在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人生曲折，是违背社会现实的。外语学习者对外来文化的理解不是全盘接受，而是在对自己文化理性深刻认识的基础上，使自己的文化在他者文化中得到更为充分的展示，进而达到“创造性的理解”。

3.自我建构

巴赫金将自我的形成置于交往互动的社会文化历史背景中动态的考察，在他的著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里提出“存在意味着交际”(Bakhtin, 1984: 287)。自我的声音总是处在与他人的对话关系中：“存在意味着同别人交际，只有通过他者，才能了解自我。”“构建任何有关自身的话语都必须依赖他人的视角”(巴赫金, 1998(5):380)。“单个意识不能自足，不能存在。我要想意识到自己并成为我自己，必须把自己揭示给他人，必须通过他人并借助于他人……”(同上：377-378)。只有通过理解他人话语才能表达自我，也只有在这个自我与他者的对话、交流与沟通的意义上，存在才是统一的、完整的、全面的。18、19岁的大学新生正处于自我认识发展的阶段，通过阅读和写作，与乔布斯对话，树立了一个于我之外的“他者”，促使学习者反观自我。 有的学习者认识到对未来的迷茫：“As an undergraduate, I recognize that I'm confused. I don't know what I am doing and what I should do.”。 有的学习者认识到学习知识的重要性：“it told me in college we should learn as much as possible, and absorb the knowledge and skills”。有的学习者从乔布斯勇敢追求自己内心的故事， 联想到自己在填报大学志愿时没有按照兴趣而是选择了好就业的专业：“During the life, it is my dream to become a doctor. But now I'm here majoring in mathematics.”。有的学习者认识到时间的重要性：“I think we should make every day like the last day of our life. As Jobs said；your time is limited, so don't waste your life.?”。通过读后感写作的对话过程，大学新生对自我的认识得到了发展，交往互动的对话是个体自我形成的主要因素。自我与他者在对话交往中获得主体性的确认，对话是人存在的本质。“生活意味着参与对话的提问、聆听、应答、赞同等等，人是整个地以其全部生活参与到这一对话之中的”(巴赫金，1998(5):387)，所以这个过程与语言、意识、交际、社会历史文化密切相关。

五、结语

巴赫金的语言观强调的是具体语境中语言的运用，活生生的话语才是语言研究的重点。语言不仅是一个理解自我和周边世界的工具，也是意识存在的前提条件。人类认识的本质乃是一种主体之间的对话、交流、沟通和互相回应、互相呼唤的过程。人存在于自我与他者的对话关系中，自我的构建离不开与他者的对照和互动。外语学习者的读后感写作过程就是一个认识他者、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的对话过程。本研究发现学习者通过阅读文本、与他者对话生成对生活、人生和自我新的理解，对话过程离不开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因此对话具有社会文化特性。其次，学习者的读后感文本一方面是一种表达个人思想、情感的言语行为，另一方面也是对他者话语的回应；对话关系存在于话语之间、文化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巴赫金关于语言、文化、自我的理解重视语言发生的社会文化环境和语言使用的对话性特征，对于我们研究话语、阅读写作以及语言习得具有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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