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巨飞的诗
2018-06-22
碣石村记事
荒芜是刻意隐藏的一小部分:炊烟消失,春日茂盛
一些瓦片学会了飞翔,变成了燕子
而枣树是我开花的屋顶,用来筛碎阳光
72眼古井,这些善良的张着嘴却不说话的邻居
日渐干涸。蛛网被春风吹破
《井说》在石磨的背后模糊,但足以解我的渴
辘轳的柄长满了铁锈——
当它停止运转,人就转动了起来
这转动的节奏太快了。我仿佛听见了井绳绞断
木桶“哐当”落到深渊的声音
碣石村一个汪姓老人告诉我,他72岁了
一个人在村里转转,像是皇上在巡视大好河山
潭柘寺的钟声
我以飞旋的秋意,化为银杏叶和北方响晴的蓝天
多么丰盈:精神上有一座祈福的碉堡,肉体上有人间的烟火和露水
然而这钟声,它隐隐而来,不似惊雷扑入怀中
而似狮子吼,似面壁者的墙壁,似空谷里
一片柘树叶子落在历史的针脚里——
我看见天子狩猎的马蹄越来越远了
枯草上住着热爱生活的人,需要钟声
我是浑浊的,需要沐浴;需要把语言的沙子
换成击钟者的头颅
需要在钟声里种一棵菩提树,光秃秃的
发不出枝叶,长不出果实
当它击中我,我只能化为一缕回声……
永定河之秋
太阳照在永定河上。秋天的树把河水点燃了
我是河里的一尾鱼,跃出河面
咬住了金灿灿的阳光之钩
河水养我的身体,刺痛养我的灵魂
站在河边,我的影子比任何时候都高大
我拾起母亲的来信,一页页地
读落叶上的诗文,上面写道:
当月明星稀,我仿佛听见若有若无的流动声
一条河在梦里站立了起来
幽暗的河水,会变成白色的瀑布
一个人静静地躺下来了
会变成一条无声的河流
碑
父亲的身体终于好了一些。他很少说话
目光呆滞。像一个被放逐的君王,失去了大好 河山
年轻时,他遇见过鬼
一个深夜,他从邻村翻山而回
发现自家的草屋变成一片火海
他曾在赌场上输个精光,但依然意气风发
唱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往日的困境不能击毁他,因为他还年轻,还能折腾
可现在不能了。他深知自己活不了多久
时常半夜起床,看明晃晃的月亮
在谷堆前,他孤零零地坐着,像一座漆黑的墓碑
一本正经的事物,都应该
喝醉一次
斑马线应该喝醉一次
让她在整肃的道路上变成五线谱
五线谱应该喝醉一次
变成河流、风,泡沫和欲望
让她不停地说话
或者直接跑到课本里,玩捉迷藏
如果不是音符像麻雀一样飞出
谁也不知道她藏在哪儿
应该喝醉一次
呕吐不止。先是吐出表层
然后吐出制度和价值
她醉得太厉害了
竟然吐出了光辉的思想
她在医院洗胃,洗去黑字
成为一张张白纸
母親的辣椒
作为嗜辣家族中不合群的一个
在夏日的午后,我偷偷拔去母亲的辣椒——
它开出几枚白色的小花
结出青青的果实
它将毒辣辣的阳光咽下,连同红色的光芒一起
养育了一代人的火爆脾气
我的喉咙着了火。年少的时节
我看见辣椒们举着一个个火把,点燃了我
当我拔起第三棵辣椒时
母亲出现在我的身后
她想说什么,但是没有
我不能忽视母亲种菜的不易——
因为愧疚,我不再讨厌辣椒
年岁渐长,我已无辣不欢
我吸吮着辛辣的乳汁,血液中流淌着火
可以沉默,但随时可能爆发
秋风斩
炊烟是村庄最高的庄稼,养育了我的空虚
秋风吹散了它。稻茬田干干净净
这是全村唯一的稻茬田了,更多的田地里
只是稀疏种了几棵树苗
它们的主人去了没有炊烟的地方,但秋风仍在
秋风仍然浩荡地卷去了我们的家园
我们被寒风吹彻,无家可归
在匡冲,唯一的稻茬田里
最后的庄稼汉枯坐着
他叫邓发家,是我的哑巴姑父
他的腰弯得像一柄被遗弃的犁铧
从后面看
他又像被秋风斩去了头颅
到崔岗去
到崔岗去
要经过一个叫哑巴店的地方
几个妇女在小街道上剥蚕豆
蚕豆落在碗里
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个胖子在卤菜摊前抽烟
仿佛从未开口说话
我想到自己正经过这个
患有失语症的小村子
就不得不放慢车速
就好像有人扼住了我的咽喉
让我也成为哑巴的一员
静 物
雨静静落入纺织厂
一个女工提着篮子
里面是洗好的青菜
她身边的男子为她打伞
在回家的路上
他们慢慢变得衰老
回忆磨着时间的钝刀子
无名的小花开在瓦砾间
读《独坐敬亭山》
他离长安1200公里
我离长安1200年
他享用众鸟飞尽的空旷
我身处乱鸦聒噪的热闹
他说,停下来吧,此生无用啊
唯有饮者留其名
我趁商场打折,房价降了
抓紧时间吐丝结茧
他老了,意气风发
我年轻,老气横秋
他坐成一座山,浮云远去
我奔赴水阳江,买票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