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把你带回来
2018-06-22须一瓜
须一瓜
就像他把他生命转折点的最后那个女病人安全带回来。而那个女病人永远也想不到,一个这样的医生,以超人意志,做她的守护天使。
麻醉师,这个在刀锋上行走的职业,并不太为外人所知。也许有人隐约知道手术中麻醉师的重要,但是,麻醉师在手术中所面对的“多变风云”,有时甚至是惊涛骇浪、千钧一发的历程,是病人及病人家属永远永远也不懂的“亲历”。
麻药的最高境界是“安全无痛”。最佳的麻醉深度,保证了手术安全基础。麻醉太浅,病人抽动、肌紧甚至呕吐;麻醉太深,病人一睡西去,或者醒来却站不起来了,瘫了。还有,比经验积累更棘手的对应:病人对麻药的个体差异,夹杂的其他疾病。所以,每一台手术,对一个称职的麻醉师来说,都是一场考验;每一个夜晚,麻醉师都在担心推出手术室的病人是否晚安,尤其对于手术中有麻醉不顺情况出现的病人;而每一个早晨,麻醉师奔向自己的手术病人的路上,就像等候宣判。如果见到自己的病人完好,麻醉师这才算被彻底释放。
有一天,做了几十年麻醉室主任,每次都能把病人平安带回清醒地的吉夫医生,遭遇了一個意外。一个高压180mmHg的病人经过控制,血压回到正常后,要进行一项手术。吉夫开始麻醉前奏诱导。镇静,肌松。他根据病人的身高及平时体现的心肺功能状态,给予正常剂量用药。然而,麻醉给药还没有5分钟,病人的血压骤降,竟然只剩下80mmHg、40mmHg!这样的血压,将马上导致呼吸停止、心脏停跳。“我们立刻供氧、打升压针,提高血压,纠正危象。整个过程十几分钟,确实惊心动魄。”吉夫说。
“我不理解,高血压病人手术你应该见过很多,为什么这个病人给你这么深的印象?”
“因为太快,太恐怖了!还没有5分钟啊!而高血压由高走低,再回升比较困难。因为弹性比较差。由高往低走,容易脑栓塞。而由低到高,容易发生脑溢血,脑血管就破裂了。所以,抢救时,我们只能小心地让它逐步上升,不能一下升太高,不然嘭地到200多,又非常危险。”
“你当时是否感觉,已经拉不回他了?”
吉夫笑了笑:“是,有这个心理。”
“之后,这个病人知道他的医生们为他进行的惊心动魄的抢救吗?”
“不,不会。病人和家属永远也不会知道。”“就这样永远地沉默而过?——是医生的职业道德吗?”
“也不是吧。没必要让病人紧张、多想。何况现在医疗环境也不好。”
“如果那个病人真的因此死亡,作为正常用药量,你们是不是没有责任?”
“不,有的。我们的教训是,这样的病人,心脏代偿能力差,用药量可以比正常剂量再低一点。不要听他说自己能爬山、蹬多层楼梯、性功能正常什么的。”
手术是一艘船,麻醉师就是舵手。作为舵手,不仅要善于应对瞬息而来的惊涛骇浪,更要防患于未然。界内人士都知道生死一线天的危情迫人。正是这样,麻醉师一定要监护到他的病人在手术后“初醒”,他必须把他送出去的病人带回来。而仅仅“初醒”还不够,他的牵挂一定会延宕到术后次日看望过病人。南方的麻醉师,一天至少一床病人,甚至一天两三床同日手术。所以,从业46年的麻醉师吉夫,连睡觉时心基本都是悬着的。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麻醉师需要特别镇定、坚韧的神经。但是,到最后,麻醉师往往是肝病、高血压缠身。职业病,为这个高危岗位做出了简单注释。
2009年退休的吉夫,现在也是高血压患者,他是先遭遇了胃癌袭击。那个几乎等于死刑宣判的报告来到时,他正在手术台边。
那是个胆囊大手术的女病人。他的病人。他的麻醉方案正在进行中。这个时候,他已经胃胀难受了一个多月,非常难受,什么都吃不下,人暴瘦了十几斤。他们的书记勒令他去检查。那天,手术麻醉平稳了,他让其他麻醉师盯着,自己去检查。切片活检,前后半小时。晴天霹雳,他得到了最坏的结果。但是,他把报告放进口袋,回到了手术室。
手术室的门被敲响了。医院的负责人冲了进来:你给我出来!马上出来!
知道检查结果的书记,火急火燎。吉夫觉得这样的领导很温暖,但是,当时他不理睬。“这是我的麻醉方案,我不能让别人插手。我必须做完。”
手术完毕,病人如期醒来。医生按照唤醒程序,叫她的名字,检查她的喉反射、眼睛反应、抬手反应。确认他把他的病人带回来了。这个时候,书记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了半个多小时。麻醉师自己也面临大手术了,他没有到外地挑选麻醉师,而是选择了自己的同事。手术中,他也给了他同事一个惊骇,血压忽然掉到了70多mmHg。“平时那么好,突然掉得一塌糊涂。”但是,他的同事经受了考验,他们没有辜负这个资深的优秀的麻醉师,他们把他安全地带了回来。就像他把他生命转折点的最后那个女病人安全带回来。而那个女病人永远也想不到,一个这样的医生,以超人意志,做她的守护天使。
“接到报告单,你真不害怕吗?”
“害怕的。心慌,”吉夫说,“那一下子,我呆掉了。可是,我的手术做一半了啊。我想,反正就这样了,我不能让麻醉再出问题。所以,我就强迫自己先不想它了。”
这个麻醉师胃部手术后一个多月就上班了。那是1992年。他一直工作到2009年。现在,这位被医院留用10年的医生,终于退休了。他依然健康地活着。
田龙华摘自《打败时间的不只是苹果》
(河南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