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外婆的一生
2018-06-22一帧
一帧
我曾以为外婆会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我身后,跟着我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黏我一辈子。
风雪里的弃女
外婆命苦,63年前被遗弃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时,还只是个襁褓里的女婴。
曾祖父母重男轻女,接连生了4个女孩,才生下儿子。家里穷得不行,为了生计,曾祖父母“狠心”将外婆遗弃了。而偏偏那晚外婆的表姑婆来访,看到曾祖父母的孩子少了一个,立马责问:“幺女呢?你们把她弄哪里去了?”
曾祖母哇地一声,抱着表姑婆哭诉:“姑妈!我们命苦啊!这么多嘴实在养不活啊!”表姑婆推开她,对曾祖父骂道:“你这个讨债鬼!孩子在哪儿?你养不活,我来养!”
就这样,表姑婆救回了外婆。当时,外婆已在雪地里冻了四五个小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被救活后,脑子兴许是冻伤了,长大后,比同龄孩子笨拙许多,连话也不会说,只知道哇啦哇啦地傻叫。
外婆被表姑婆收养后,曾祖父母便搬家了,从此杳无音讯。
表姑婆是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脸上的褶皱如同冬天里被冻得生硬的犁壑。她年轻时刚过门不久便守了寡,带着遗腹子艰难地活着,咬着牙硬扛下生活带来的所有苦难。
外婆12岁时,一向强悍的表姑婆,趁着儿子锦生去种田时,把外婆拉到墙角,“哐当”一声跪下:“幺女啊,你爸妈不要你,表姑婆要你。表姑婆养你这么多年,只求你一件事情,表姑婆家穷,你小叔到了结婚的年纪,可没姑娘愿意嫁过来。当年我把你抱回来,心里也就有考虑过这事儿。你就跟了锦生,做他媳妇吧。”
外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给吓住了,只是慌忙地点头。表姑婆那张冻如冰川的老脸突然松软了下来,第一次冲外婆露出了笑脸。
外婆18岁那年,与自己的小叔圆了房。结婚不久,为了躲避近亲结婚的丑闻,以及为了生计,锦生到江边往来的运输船上当了小工,跟着船常年在外运输货物。
几个月后,外婆有了身孕,经历千难万险生下了我的母亲。生产完,表姑婆看见虚弱的外婆奄奄一息,狠下心来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给宰了,给她炖了一锅汤。
这是外婆人生中,喝过的最好的东西。
为孩子偷鸡的母亲
日子若这样继续过下去,也还凑合。但命运偏偏嫌不够坎坷,不愿施舍丝毫喘息的间隙。母亲3岁那年,江上突然刮起了狂风,运货船顷刻便翻了,锦生也随着翻了的船一起,淹灭在白雾茫茫的江水里。
表姑婆在伤心欲绝之中,撒手人寰。没人知道,表姑婆走了以后,外婆是怎么带着母亲熬过来的。后来我问起来,母亲只是微微一笑:“能怎么熬?靠天吃饭呗。你外婆脑子不好使,但是不怕吃苦啊。每天天还没亮就钻到田里去折腾,下雨也不知道躲起来,也亏老天长眼,就这么熬过来了。”
家里穷,母亲很早便辍学到镇上的工厂打工。几年之后,她和一个车间的男青年结婚了。一年后,母亲怀孕了。因为有严重的孕吐反应,什么都吃不下,外婆焦急得哇啦哇啦地叫,手足无措地围着自己的女儿团团转。
一天,母亲下班回来时,见隔河邻居正站在家门口叫骂连天:“这个疯婆子!人疯就算了,手脚还不干净!”母亲和父亲不明就里:“姨,你怎么这么说,她偷你什么了?”“偷什么?偷鸡!我家鸡散养在河边,她冲过去就把鸡捉住,抱回家了!”
正争辩着,门“吱嘎”一声开了,屋里一地鸡毛,灶台上,一碗香喷喷的鸡汤正冒着烟。母亲羞得满面通红,冲过去把鸡汤“啪”地砸到地上,拖着外婆一边捶一边骂:“我打死你这个疯子!打死你这个哑巴!我们有手有脚,你偷人家鸡干吗!”
外婆被自己的女儿打了几下,一时间怔怔地杵在灶边上,什么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儿,她哇地一声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父亲急忙冲上前:“好了好了,不要气了,肚子里有小孩,动了胎气不好。”然后掏了点钱塞给邻居,低眉顺眼地道歉。
邻居一走,外婆停住了哭泣,连忙重新拿了只碗,给母亲又盛了碗鸡汤示意她喝。然后她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用破碎的碗片去舀洒了的鸡汤。母亲抱着蹲在地上的外婆,哽咽道:“妈,不要偷东西,咱家穷,但活着也要争口气……”
被外孙女嫌弃的外婆
我出生之后,父母为了赚钱,从厂里辞职带着我去了上海做生意。因为没有上海户口,我无法留在那上小学,父母又只好把我送回老家让外婆照看。
从繁华的大都市到落后的小乡村,我的心里十分失落。更可气的是,班上的同学,总是肆意嘲笑我和外婆:“林佳佳,我奶奶说,你外婆这个病会传染!”“林佳佳!我奶奶说你外婆以前是小偷,还偷过别人家的鸡呢!”
我愤怒地想要追上去打,突然听到窗边同学的尖叫:“林佳佳,你的哑巴外婆来接你了!”转过头,果然见到一个蓬松着灰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脑袋。见我在看,外婆立马招了招手,露出又蠢又丑的憨笑。
我拎着书包冲出教室,闷头往家赶,外婆急忙追上来。“走开!臭哑巴!都是因为你!”我赌气地推开她。外婆仍是笑着,伸手要来帮我背书包。我像触了电似的弹开了:“不要你碰我的东西!他们说你会传染的!我不要变成哑巴!”然后抹着眼泪匆匆地往回走。
外婆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
正如同学们嘲笑的一样,外婆还特别喜欢炖鸡,油腻腻的鸡汤整日出现在饭桌前,以至于后来我一闻到鸡汤味,就开始反胃作呕。“臭哑巴你是不是只会炖鸡啊!”我把面前的碗一推,浓厚的鸡汤撒得满桌都是。外婆也不恼,带着一如既往的憨笑,拿抹布擦掉洒了的鸡汤,又去舀新鮮的给我喝。
不管我驱赶多少次,外婆就像条鼻涕虫一样,始终黏在我身后。她始终与我保持着3米的距离,送我上学,再接我放学。我骂她她也不恼,只是憨憨地傻笑。最后,我放弃了,任由她跟着,就当看不见。而每天上学和放学,成了我最痛恨的时光。
有天下课后,同学们照例嘲笑我,我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守在窗外的外婆瞧见了,顿时恶狠狠地冲了进来,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凶煞表情,粗糙的两只大手牢牢钳住带头男孩的胳膊,也不打他,只是猛地朝他脸上啐口水。那男孩被吓蒙了,张着嘴大哭起来。
围观的孩子们正要逃跑,见同学被疯哑巴捉住吐口水,全都大笑起来。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嘲笑我,反倒是被吐了口水的男孩,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
放学后,外婆依旧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我回过头,她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像一只憨态可掬的流浪狗。“喏,帮我背书包。”我板着脸,把书包递给她。外婆的嘴角登时都要咧开到耳朵根了,赶忙接过书包背在身后,悄悄向前跟紧了一步,把和我的距离从3米缩短到2米。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不傻。一点也不傻。
在风雨中飘落
我曾以为外婆会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我身后,跟着我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黏我一辈子。我甚至都想好了,以后怎么跟同学解释。我会警告他们,不要欺负我,不然我就叫外婆朝你们吐口水。我外婆又疯又哑,被她的口水吐到可是会被传染的。
但没多久,这种日子就结束了。
14岁,我上了初中。学校在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每天骑自行车来回要半个多小时。外婆脑子不灵活,本来走路就不利索,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每天陪我上学。但外婆依然不消停,她改成了每日送我到村口。晚上放学时,无论风吹日晒,她都傻傻地站在村口等我。
初二快放暑假时,突然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瓢泼的暴雨从漆黑的天幕里倾泻下来,哗啦啦地砸在地上迅速铺开,时不时炸裂的雷鸣震耳欲聋,整栋教学楼都跟着不断颤栗。几个胆小的女生缩在角落里,每一次雷音炸开的时候,都能听见她们受惊的尖叫。我突然感到没来由的胸闷,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慌慌的。
下午两三点,老师突然叫我去办公室接电话。是隔壁家江婶婶打来的,“佳佳!我问你!你外婆有没有去学校找过你?”“我外婆?”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她大清早快下雨的时候就拿着把伞出门了,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雨那么大!她可别……”
我吓得握着话筒的手都开始颤抖:“婶婶,你说,她来给我送伞了?”
暴雨倾城,老家是个临江靠海的地方,水系众多,虽然地势不高,但排水一向顺畅,从没发过大水。但那年不知为何,汹涌澎湃的雨水竟在地上漫出了十几厘米高。
轰隆隆的雨音似要淹没整个天地一般,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大水却一直没退,柏油马路上的水位依然能漫过我的膝盖,提前放假的孩子们欢快地在大水里拿着木桶捉鱼。我在家焦急地等着外婆的消息,最后,等来的却是外婆去世的噩耗。
她死在了到我學校的那座桥下面。我看见她时,她就那样静静地浮在岸边,一头脏乱的银发,浑身补丁的破旧衣裳,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我最喜欢的雨伞。
我悲痛得五脏俱裂,仿佛天塌了。
吴明红摘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