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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政治的演进与权力关系格局

2018-06-22李佳

求是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晚明

摘 要:在当下的学术语境中,弥漫着一种以变革或者转型来概括晚明时代特征,又以这种时代变革论统领政治史研究的气息。立足嘉靖朝大礼议为晚明政治史的起点,追踪至明末,国家政治体系内部虽有权力关系格局之变化,乃至局部震荡,但是其作为社会治理总框架的有效性犹存,晚明距离近代似近还远。在时代变革论以外,重新挖掘晚明政治史研究的意义,核心问题为:晚明政治领域出现诸般弊病的累积性因素,晚明国家政治体制的实际效能,明清易代之于君主政治演进轨迹的影响。这三个核心问题又可落实为君臣、朝野、官民与明清政治差异四条线索。展开晚明政治史研究,有助于深化对中国古代君主政治制度体系乃至于一种文明类型的理解。

关键词:晚明;政治史;政治权力

作者简介:李佳,吉林大学文学院中国史系教师(长春 130012)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本建构与家内秩序:明代女性碑傳文研究”(13YJC770050)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18.03.017

当“晚明”与“政治”二者相遇,激荡出的是一个让人充满遐想的时代。此中,庙堂之高的一场场君臣冲突、江湖之远的东林读书声,以及时局动荡诸般景象,皆引人关注。但是,学者们言及晚明,常将政治、经济与思想混在一处,于是,当时江南社会经济的繁华景象与思想领域的一些灵性之作,往往成为用来定义晚明具有时代变革性的论据——近代、启蒙、理性之类的整体性评价多出,而不再细致剖析晚明政治史本身的演进逻辑,政治被悄然归类于变革的旗帜下。然而,对任一时代之性质做出判断,任何单一线索的论据及其导出结论,恐怕都难免以偏概全之嫌。1且政治史研究的视角显然与经济史、思想史存在差异,政治史研究的着眼点其实在于国家公共权力的运作,由此视角审察晚明,可见国家政治体系内权力关系格局虽有调整,但所展现出的传承性仍然具有稳定的向前趋势。基于上述考虑,本文反思过往晚明史研究的范式,尝试回答如下问题:晚明史研究与晚明政治史研究的关系?政治史视野下的晚明,起讫何时?晚明政治史研究的核心问题与线索如何?最后,兼谈对中国古代历史上诸“晚”时段学术内涵的一点认识。1

一、何谓晚明:时代研究范式的反思

在今人论及“晚明”的语境中,谢国桢所著《增订晚明史籍考》一书被反复提及。但是,谢氏书中对何谓“晚明”,其实只是交代了万历至南明的一个大致时间断限,关注点主要在政局走势,在一时代之评价,至于“晚明”是否具有特定的学术内涵,其实是语焉不详的。后来,学者再将目光投注于这一时代,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无不是要从学理层面交代“晚明”何所指。整理相关论说,可见着眼点大致有三:一则明、清人语境中“晚明”一词的本义为何,一则“晚明”的起讫时间,一则“晚明”是否具有或者具有何种新异性的时代特征。

关于“晚明”的起源与本义。就现今可见文献而言,“晚明”一语在清初已经出现。如康熙九年(1670)进士陆陇其有言:“晩明诸儒学术之正,无如泾阳、景逸。”2但是,抵至清中期,“晚明”一词出现的频率是不高的。据赵强与王确统计,《四库全书存目》的编纂者“但凡提到这一历史时期,均冠以‘明季、‘明末的指称,使用次数均有近百次之多,而从无‘晚明的说法”。3刘晓东检讨了见诸于清人笔端的“晚明”一词的概况,并得出结论:“‘晚并不具有怎样特殊的意义所在,它只是一种时间的表述。‘晚明的正式说法,就是‘明代晚期,‘晚明只不过是一种更为简略的称呼而已”。4

关于“晚明”起讫时间的讨论,大致有这样几种说法。樊树志在《晚明史》中说:“上起万历元年(1573)下讫崇祯十七年(1644),正处在地理大发现后的经济全球化时代,从全球化的视野来看晚明时期的中国,或许会与以往传统史著中的晚明史视角大异其趣,或许会给今天的中国人带来更多新的启示。”5万明在《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一书中说:“我们对晚明采用了广义的概念,首先将明朝历史两分,划定为前后期,以成、弘划线,其前为明前期,其后为明后期;然后将研究范围确定在成、弘以后,重点在嘉、隆、万以至明末,也就是15世纪后半叶到17世纪前半叶(1450—1644),其间大约200年的时间跨度。”6商传则基本沿用了谢国桢关于“晚明”时间断限:“先师国桢教授曾做《晚明史籍考》,即以万历为晚明记史之始,我认为先师的划分是颇有道理的,晚明时代大约应从万历初年,至弘光朝灭亡,前后经历了大约半个多世纪的时间。”7张显清认为:“社会转型的苗头在成化、弘治、正德年间虽已出现,但至嘉靖以后新的社会因素才比较普遍、显著地成长起来,故此将明后期视为转型的起始更为稳妥。”8此外,关于晚明起于何时的说法,尚有正德、天启,万历前期、中期与后期等不同看法,止于何时的意见则集中于是否延及南明时段的讨论,这些说法不一一列举。

关于“晚明”的时代定性问题,其实可以转化成“有没有特征”与“有什么特征”这两个问题来思考。当下较为流行的观点是,晚明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它与“近代”的关联要强于古代史上的其他时段。樊树志认为,晚明时,中国内部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它意味着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新时代”。1万明认为:“晚明与两个划时代意义的开端,即中国从古代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开端和世界一体化的开端相联系……从纵向看,与以往朝代相比,白银货币化标志中国社会货币经济化的发展进程,说明晚明社会显然已超出‘宋代经济革命论所言的社会发展水平,处于社会转型之中;从横向看……晚明社会变迁与世界变革联系在一起,中国不是被动地卷入世界,而是积极参与了世界历史成为一个整体的过程,并对世界市场的初步形成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2商传说:“明史研究的意义,我以为主要是源于它在中国历史上所体现的社会转型的价值。如果我们不是必定要严守西方列强侵入条件下中国社会的转型为中国近代历史的开端的话,那么,我们或可承认,早在晚明的时代,中国已经开始了一个向近代社会转型的过程即近代历史的开端。”3刘志琴认为:“晚明就是这样一个处在时代转折点的社会。从其社会形态来说,它与汉、唐、宋一脉相承,又不同于汉、唐、宋末世的是,在社会母胎内部不可遏制地涌现异己因素,形成社会性的浪潮,不断地侵蚀封建伦理关系的统治序列。这一衰变发生在明末,又不只是一姓王朝的败落,而是整个封建专制主义的社会结构和思想体系正在腐烂下去。”4由上述引文可见,目前学界以“晚明”为题的四本专著虽有研究视角之差异,或重视明代外部环境,以对外交往与货币形态为切入点,或强调明代历史演进过程中的自我变异态势与趋向,其结论无不以晚明为一个转型的时代为旨归。

整理以上三类关于晚明的论说,可以获得如下认识:晚明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学者们澄清文献,还原“晚明”原出之义,几同于“明末”“明季”,这是当然之义。至于晚明起讫时间与变革时代之定性的种种看法,则已然带有了近代学术话语的深刻印迹,含有丰富的内涵,大致可以归为如下四种理路:其一,关注明代后期国际环境的根本性变异,揭示对外交往过程中明代所展现出的新气象;其二,挖掘明代思想文化领域内不同于前代的新异性要素;其三,关注国家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强调明末江南社会经济发展的发达程度,及其对历史趋向的影响;其四,探讨明代败亡历程的发生史。综合这四种理路来看,前三种之核心显见在于追问明代历史的走向,探讨明代中后期与现代社会的内在关联性;最后一种虽然探讨明代败亡的态势,旨归却在于说明“封建社会”,或者“中国古代社会”的终结趋势,此中,败亡的景象被叙述为一种“现代”的征兆,该种论说的最终方向,终究还是关于现代性的思考。

这些关于定义晚明起讫时间与时代特征的论说,理路相通,几乎都在强调变革,强调晚明是一个接近近代的独特历史时段。那么,明代后期诸领域是否存在如学者们所述之变化迹象呢?于此,学者们已经有过很多讨论,答案是肯定的。5 这里的问题是,如何解读变革迹象之于明代历史进程的影响乃至意义?诚然,以某个或者多个领域凸显之变化现象命名一个时代的研究范式,有其可取之处,由此可以动态把握这些领域不同时段之前后相继脉息,溯源出新,立意深远而不受局限。但是,在高举时代变革的旗帜下,也一定要警惕晚明转型说笼罩一切领域的倾向,于此要追问的是,那个时代全盘皆变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在我们走进晚明,并试图走近近代时,是否就意味着已经走出古代?答案显然还是否定的。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是,无论晚明起于何时,止于何时,近代都似近还远。事实上,无论预留了怎样的余地,当下所有视晚明为近代前夜的论说,在如何解释明清易代之后,以皇帝制度为核心之传统政治仍然延续这一问题上,都显得力不从心。针对这种以变革为核心要素的晚明史研究范式,刘晓东做过如下评论:“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潜存着将‘研究问题转化为‘研究模式的危险性。换言之,本作为问题提出的‘晚明时代特色,或许在不知不觉中转化为了‘时代特色下的‘晚明研究。”1在笔者看来,晚明政治史研究的话语恰恰是被这种“时代特色”所裹挟,处于传统政治制度体系未经大变,而强说古代变近代的尴尬境遇。虽然以皇帝制度为核心的传统政治体系,并不作为古代或者近代的必然标志物而存在,但若不深入检讨其形态与演进轨迹,而竟以“变革”概括一时代之整体趋势,终究让人为之扼腕叹息。

晚明作为一种自然时间概念,大抵等同于明朝末年,这是没有争议的。作为一种被定义的概念或者视角,起讫何时,内涵如何,当下学者的主流看法落实于变革或者转型,这其实是一个有待澄清,仍然处于讨论中的话题。2此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被打上变革标签的晚明时代,容易给人以无处不变的印象——这种带有笼罩性的时代研究范式悄然统领了我们对晚明历史的认识。“晚明”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已经被视为转型时代的代名词。事实上,要想对晚明这段历史做出性质与趋势层面的判断,终究离不开对政治史——明代及清前期政治状态与演进轨迹的通盘考察。既然如此,不妨先搁置那个似近还远的近代,摒弃对一部王朝败亡史的常见判断,尝试重新定义晚明,重新审视晚明政治史。

二、君主政治的演进:晚明政治史研究的起点与核心问题

在变革论的视野下,晚明政治史负面形象凸显,学者们诸如吏治腐败、财政枯竭以及党争不息等种种议论,皆大致符合事实,甚或一针见血。但是,这些弊病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晚明必然转向近代,应当明确晚明之“晚”的内涵——提出它的起讫时间,分析晚明政治体制效能下降的历史累积性因素,解说明清易代之于传统君主政治演进轨迹的影响。

(一)大礼议与晚明政治史研究

重拾“晚明”,以之为政治史研究的视角,与前辈学者相同,也要首先解决分期——即何时是“晚明”的问题。审察明代中期以后的政治经历,其实不难发现,将发生于嘉靖初年的大礼议定为晚明政治史的起点是有其合理性的。关于大礼议对于明朝政治史的影响,学者多有论说。张显清认为:“明代士大夫大规模的门户党争实始于大礼议。”3赵轶峰认为:“显然大礼议和嘉靖政治留下了另一种遗产——内阁由士大夫群体拥护的领袖转变为皇权的附庸,转而凭借在皇帝面前争得个人宠信,成为中下层士大夫的次等主宰者……一是其权威都来自皇帝的私人宠信,二是都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三是都在权位倾轧中遭受重大挫折。这三个特点在正德以前都不曾趋势性地出现。”4 胡吉勋《“大礼议”与明廷人事变局》一书的核心观点为:“大礼议的冲突体现了一种政治伦理的选择——士大夫与皇帝间究竟应维持怎样的政治关系,以怎样的一种政治伦理来治理天下……结果,世宗通过一系列手段最终达到他个人的目的,但同时也加深了帝制时期皇权不可挑战的这样一种政治伦理在朝廷中的影响。”5

大礼议后,明代政治显然进入一种新的语境中,明代后期之君臣关系走势、士大夫政治沉浮、党派门户之见竟成,乃至江湖舆论活跃等等,这些被学者视为弊政,抑或政治领域内新异性的景象,其实无不与发生于嘉靖朝的这一场皇家礼仪之争有内在的关联性。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情况是,大礼议这一事件在明代后期皇权趋向专制化的道路上发挥了凸显的影响。于此,明人亦有论说,如嘉靖四年(1525)二月,四川官员余珊评论大礼议前后政风变化:“正德之世,大臣日疏,小人日亲,致政事乖乱,赖陛下绍统,堂廉复亲。乃自大礼议起,凡偶失圣意者,谴谪之,鞭笞之,流窜之,必一网尽焉而后已。由是小人窥伺,巧发奇中,以投主好,以弋功名。陛下既用先入为主,顺之无不合,逆之无不怒。由是大臣顾望,小臣畏惧,上下乖戾,浸成睽孤,而泰交之风息矣。”1万历大儒王世贞著《嘉靖以来首辅传》,序云:“嘉靖入绍,尽扫其蠧而新之。归政内阁,新都(杨廷和)嶷然,三辅鼎承,百辟风偃。虽不久,而有所扼以去。然相形成,而首、次遂大分。永嘉(张璁)之为卿佐,则击内阁,而破相之体;居内阁,则排六卿,而成相之尊;其为次,则出首之上;为首,则恶次之近……盖至嘉靖而始,有相与首也。曷言,辅避相也。”2在嘉靖朝初年,杨廷和、张璁等人位势沉浮,庙堂之高风云变幻,明代阁臣虽然实现了由辅臣至相臣的角色转变,由杨廷和位高权重可见一斑,然其定位却转向皇帝的私臣,而非官僚体系的法定领袖,由張璁与诸官皆存抵牾可见一斑。故经由大礼议,臣权实际受到挫抑,君权在制度安排与实际运作层面复归强势。

将晚明政治史的起点定于大礼议之发生,即嘉靖元年(1522)3为始,可能要面对一种质疑。自嘉靖元年至明亡,计122年,有明一代总计276年,如此分期之后,“晚明”几占一半,是否时间过长?于此,笔者的意见是,“晚明”确有“王朝末年”之含义,但是将之视为一种政治史研究方法或者视角时,它的指向就不再局限于“王朝末年”一端。否则,晚明政治史研究将不免陷入一种理论困境——注定要书写一部王朝败亡史,而难于突破。事实上,当我们把眼界放宽,从传统政治演进轨迹的视野重新审察明代政治史的经历,会发现大礼议是一个对中枢政治权力关系格局走势产生极大影响的标志性事件,而皇权终究是传统政治体系的中心,政治史研究的核心问题应该围绕这一中心展开。

综合以上讨论,笔者尝试提出一种新的看法,政治史视野下的晚明,始于大礼议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止于1644年明朝灭亡。至于因何不将晚明政治史研究的时间断限延展至南明,主要考虑明室南渡之后,尤其是隆武以后时期,虽明代宗室、大臣尚有不降自立者,虽仍传有帝王名号,但限于时局,南明政权始终处于风雨飘摇的境遇中,无论是政权的体量,还是效能,与一般意义上中国古代国家政权相比,显然差异巨大。故有上述时间断限。

(二)晚明政治史研究的三个核心问题

政治史研究,主要关注以皇帝为核心的政治制度体系的设置及其运作过程,当然,此中要涉及权力运作的效能、社会反馈,乃至国家政局走势等问题。晚明政治史研究着眼于明代乃至中国古代君主政治的演进历程,核心问题有三:发现晚明政治领域出现诸种问题的历史累积性因素;揭示晚明国家政治体制的实际效能;对明清易代之于传统君主政治体系演进轨迹的影响做出说明。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是,当学者谈及晚明政治时,字里行间往往流露出一些哀婉、批评,或者近乎悼亡的情绪。明亡于1644年,明何以亡,似乎成了晚明政治史研究不能回避的一个问题。学者的回答各异,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如:国家权力异化导致阶级矛盾激化说,商品经济发展与制度体系窒碍说,统治群体腐朽以至形成执政危机说,皇权极端专制说,万历时代皇帝怠政亡国说,等等。4得出这些论点的视角与论证过程各具特色,各有其合理性成分。但需要明确的是,像明朝这样庞大的政权体系之败亡,远非单一因素可以决定,如果将晚明政治史的核心问题归结于政权败亡成因的解释论,恐怕终究难以形成总括全局的妥当答案。而且,这种先入为主的负面判断,已然影响了对晚明政治史研究价值的进一步挖掘。其实,我们应该尝试转换提出问题的思路,晚明政治史研究的着眼点不在于解说败亡,而在于说明政治领域何以会出现种种弊病。做出这种转换后,就化解了一种久已存在的以论带史的倾向——由明朝灭亡这一既定事实,倒推得出晚明政治的整体负面性评价。如此,我们当可以从容地追溯明代制度、文化与人事源流,揭示晚明政治的状态及其成因。显然后一种讨论方式更有助于澄清晚明政治史的内在纹理。

何以明朝末年百弊丛生,传统政治架构似乎已经积弊难返,学者们呼之欲出的“近代”却戛然而止?或者说,何以晚明终究没能成为近代之前夜?这恐怕仍然是一个有待澄清的事情。由此衍生出可以深化晚明政治史研究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如何看待晚明政治体系的实际效能。回答该问题的一种方案是提出一个有待证明的假说——晚明政治虽有行政效率下降诸般问题,但直至明末,作为一种社会治理总方案的传统政治体系仍然维持了一定程度的有效性。比较显而易见的证据是,虽然明廷为应付辽东地区以及中原地区的战事而焦头烂额,但是政府对江南广大地区的赋役征收、科举选官,乃至文教政令传布等事项基本如常进行。当然,这个假说尚待深入论证,也可能存在更为合理的视角来解释晚明政治体系的效能问题。其实,此一假说提出的最大意义在于,提示我们不仅仅从历史上寻找晚明政治变“坏”的原因,也应当去探求晚明政治中某些仍然具有合理性的要素——关注并解析它们,构成重新理解晚明政治史价值乃至传统政治演进轨迹的必要条件。

晚明,终究没有终结传统君主政治,明清易代之后,以皇帝制度为核心的政治体系又在较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它规整的模样。对于这种“恢复”,学者有许多评论。黄仁宇认为:“新王朝最大的过错是过分承袭前朝,完全漠视了黄宗羲、顾炎武等思想家对明朝的批判。”1葛兆光对明清易代做过如下评论:“随之而来的是社会危机和民族危机,包括流民叛乱和满族入侵,这些危机又把国家与秩序的意义推到了首位,至于思想的自由和超越,在这种危机面前,已经失去了它的急迫性,也失去了它的优先性,当‘国家遇到危机的时候,一个王朝所象征的民族、国家和文明似乎拥有了天经地义的优先意味,士人们在这种压力下,只能自觉地选择可以拯救危亡的实用之学和可以重建朝纲的秩序之学。”2由上述引文,可以捕捉到黄、葛两位先生对明清政治文化不同气息的体悟。掩藏在明清易代——秩序由乱趋治的背后,是晚明与清前期政治情状与文化层面的巨大差异,因此而论,晚明与清前期政治之比较研究,是一个内涵丰富、有待深入钻研的领域。

三、政治权力关系格局:晚明政治史研究的线索

晚明政治史研究的三个核心问题是在传统君主政治演进历程的视野下提出的,致力于探求晚明政治状态趋变的内在理路,以及明清易代对该体系演进的影响。这些问题显然带有“宏大叙事”的属性,若想求得合理解说,势必要落实于实证的线索。从本质上看,政治是在各种权力关系格局中实现公共事务管理的过程,晚明政治亦如是。基于这种认识,可以从君臣、朝野、官民与明清差异四条线索入手,呈现晚明政治权力关系格局的面貌,这有助于深化对晚明政治史核心问题的解读。

第一,君臣关系与明代中枢权力关系格局的变迁。毋庸置疑,明清时期的国家权力以皇权为核心,有明一代皇权强固,皇权的稳定性与合法性几乎从没有受到来自士大夫群体的冲击。在政治的日常运行中,以士大夫群体与皇帝间的互动关系对政局之影响最为直接,要了解晚明政治的具体发生过程,就必然要对君臣关系做透彻的分析。与君臣关系相关之礼仪制度、政治事件与政治人物的影响,事实上成为研究明代中枢权力格局最直接的路径。尤其是进入晚明后,嘉靖朝大礼议的源起乃至后来走向,无不深刻影响了晚明时代君臣权力关系的展开方式。嘉靖以降,以阁臣为代表的士大夫之荣辱、位势沉浮,那一系列引人瞩目的君臣冲突,往往关系着明代中枢权力关系格局的变迁。事实上,嘉靖、万历、崇祯诸帝与阁臣群体的关系,奠定了与士大夫群体的整体关系基调,以及士大夫群体内部关系的基调。如想说明晚明时期的“党争”问题,就一定要先厘清当时君臣关系的脉络。加强晚明君臣关系研究的另一层用意在于,士大夫群体终究是可能实现约束皇权的政治行为主体,由此可以探究晚明皇权专制的状态乃至性质等问题,這有助于帮助我们重新思考长期以来流行的中国古代政治以专制主义为本质的论说,此说是非如何,仍须做进一步澄清。

第二,朝野关系与晚明政治权力运作。治晚明政治史的学者,无不关注到嘉靖以降民间社会舆论之活跃,从庙堂退处江湖之士人群体结社、著书、裁量人物,于风花雪月与嬉笑怒骂之间,俨然形成一股值得关注的政治势力。梁启超也曾经感慨明人好做野史,“治明史者常厌野史之多,治清史者常感野史之少”。1今所见大量关于晚明历史的史著、札记、揭帖等,亦从侧面证明了当时庙堂之外政治言论的活跃。小野和子在评论晚明党争时说:“这个党争,并非单单地在朝廷这一高高在上之处进行。以书院或结社为核心,在其周围的地域的人们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卷入到其中。关于党争的实录式的书籍广被刊行,也就说明了识字阶层对于党争关心程度之深。我认为,对于政治的强烈关心和党争的广泛深入,可以说是明末这个时代的象征。”2商传关于《南都防乱公揭》的研究,亦提供了非常有参考价值的范本。3在继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我们尚且需要在该领域做更深入的探讨,要在朝野互动关系的视角下审察晚明政治舆论对国家政治权力运作的影响。具体言之,民间政治舆论的发声者,其身份与分布区域可追究,与朝廷官员的关系可追究;舆论的表达方式,以及起因、原委、结果皆可追究。且朝野互动关系的议题不限于民间政治话语的表达,还有朝廷那些关于禁倡书院的政策等等。若能澄清这些问题,势必对晚明国家权力的运作过程有更为清晰的认识。

第三,庶民活动对晚明国家政权合法性与运作的影响。虽然针对晚明政治舆论的研究会将目光投注于江湖之远,但事实上那仍然是以士人为主的身份与文化精英群体的言论场域。一直以来,针对晚明社会下层庶民政治展开的研究是较为薄弱的。如商传评论说:“令人遗憾的是,自顾诚先生名著《南明史》问世以来,几乎无人再关注明末农民起义的研究,对于李自成的研究,也转为对其归宿的追寻。”4明中期以后,社会下层民众规模性的政治活动,如流民、民变与大规模的农民运动可谓是此起彼伏,可以推测的结论是,这些政治事件深刻影响了晚明中央朝廷或者地方官府层面的权力运作。反之,晚明某些国家政策的实行,可能与这些大规模民众活动的爆发存有内在的关联性。显然,我们尚且没有足够的事实调查,也缺乏有效解读这些“民史”的理论。尚需注意的是,言及庶民政治,其实不限于大规模的民众活动,那些发生在帝国境内的百姓日常告讼,地方官员对百姓的日常教谕,各级临民官、胥吏与百姓的关系等,皆构成晚明政治权力运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待深入研究。

第四,清人的“晚明”印象与明清政治差异。一直以来,在有关中国古代的政治史研究中,明代始終被视为一个不同于此前漫长时期的重要历史节点。之所以有这样的定位,缘由主要在于晚明政治领域内君臣冲突激烈、士大夫群体士风张扬,又与民间政治活跃交织,推演形成一幕内涵丰富的政治场景。明清易代之后,清前期皇权恢复乃至趋向强固,庙堂政治文化大变,皆与晚明迥异。对于这种变局,其实有清一代士人已经有所觉察。略举几条史料言之:

道光进士蒋超伯言:“有明横议最多,略无忌讳……高拱《病榻遗言》公然述张江陵构隙之故,一曰《顾命纪事》……尤今人所不敢言也。邓元锡网罗故实,公然撰《明书》四十五卷,起于太祖,讫于世宗,尤今人所不敢作也。”1

晚清名臣曾国藩言:“自古养兵本无善政,南宋之括财,晚明之增饷,皆为兵多所累,识者病之。”2

光绪时,宪政编查馆官员称:“不善,则为南宋之三学,晚明之诸社,驯至激发横议,牵制朝廷。”3

从第一条史料可以看出清人对晚明政治文化中自由包容风气的欣羡;后两条史料则又表达出清人对晚明政风政事的忧虑。以往关于晚明政治文化的研究,不论止于明亡,止于南明亡,或者止于明清之际,都不免于戛然而止。其实我们很需要放宽视野,厘清清人语境中的“晚明”印象,如此这般才可能理解何以传统君主政治体制在明清易代之际再一次成为时代的选择,那一定不仅仅是清初统治者的权宜之计,可能还是一种具有深厚传统的文化惯性使然。

余论:对“晚明”与“诸晚”时代关系的一点认识

当我们谈起晚明时,晚唐与晚清自然而然进入讨论的视野。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中国古代历史之“诸晚”时代,有何学理层面的内在共通之处?显然,即使仅仅聚焦于政治史这一领域,这仍然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另须专文探讨。于此,笔者仅谈一点初步的认识。

从本质上来看,所谓“晚”,其史学研究视野下的定性当从属于历史分期的问题范畴。于此,冯天瑜有过这样一段论述:“关于历史分期诸阶段的命名,笔者试拟如下几条标准:其一,命名须准确反映该时段社会形态的实际,概括该时段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本质属性,此谓之‘制名以指实。”4事实上,对任一历史时段的命名,背后都要涉及对该时期诸领域性征的总括式认识,显然,“晚”之一字,尚且不能清晰表述这样宏大的命题。因此思路,应当将“晚”视为一种方法,或者视角,首先充分重视“晚”之一字本身的时段含义——王朝末期。然后在此基础上,将诸个“王朝末期”置于历史进程中审察,显然,以晚唐、晚明与晚清共同时间背景线索论之,当同属于传统君主政治演进过程中的相似阶段,在这些阶段,以皇帝为核心的国家政治体系皆展现出一些难以化解的问题。

这样,晚唐、晚明与晚清之论,除去一个“王朝末期”的基本判断外,又有了更为重要的方法价值,为传统君主政治演进轨迹之特定时段的研究提供了多个样本。此中一致性的问题是:何以传统政治体系在演进过程中会“渐”生弊病,追溯源流,其制度与文化层面的累积因素为何?例如,就这三个时段看,皆在国家政治体系保有基本建制的局面下,却无法根本解决区域危机对中央政权的冲击,并最终走向王朝的终结。在“晚”之方法视野下,要探究的问题是何以会出现区域危机,而非区域危机如何导致了政权的灭亡。这类问题的提出与解决,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中国古代社会管理方案的内在纹理与演进逻辑。

需要注意的是,在方法层面指出诸晚时代具有相似性的同时,当然也应看到其差异性的存在。如晚唐时,皇帝往往受制于宦官势力,皇位频繁更迭,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以李姓皇族为核心之国家统治层的利益受到削弱,皇权得以维系稳定性与有效性的政治文化观念亦受到极大冲击。这样,晚唐之结局,是进入五代十国这样一个较长时段的调整期,此后直至宋初制度安排即以重塑皇帝权威为核心,多取鉴晚唐之事。相对晚唐而言,晚明国家政权体系虽有局部效能下降的问题,但是皇权依然强固,明清之际的北方区域危机并没有从文化层面动摇大多数社会成员,尤其是江南士人关于皇帝神圣性的信仰,于是,入清后,新的统治者得以迅速完成了皇权与官僚体系的重建。又如晚清,它不仅仅意味着王朝末期,也意味着走向了中国古代社会的终结,关于这一时期政治体系的思考,显然要更多观照民族国家,乃至国际关系的语境。综合以上论述,无论诸晚时代之相似性还是差异性,都构成深入研究传统君主政治演进轨迹乃至一种文明类型的有效样本。

最后还要说明,不能认同因局部变化得出全局皆变的结论,反之,若因政治领域之较少趋势性变化,进而认为晚明全局皆未变,显然也有可议之处。在具体研究中,要充分关注经济、思想等领域变迁情况与政治史的互动关系。在笔者看来,“晚明”是作为一种视角,或者说是方法存在的,这种定位对于明中期以降政治史乃至明清时代政治史的整体审察,都有独到的意义。让我们走出“晚明”的时代转型语境,走进“晚明”的研究方法视野,深化对传统君主政治制度体系乃至一种文明类型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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