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善意,才能避免“命运性的冲突”
2018-06-21
1956年,欧阳予倩率中国京剧代表团访问日本,谷崎润一郎闻讯赶来旅店,一叙旧情。欧阳予倩写下一首长诗赠予对方,谷崎润一郎将其装裱后挂在客厅。长诗开始几句为:“阔别卅余载,握手不胜情。相看容貌改,不觉岁时更。”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上海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开始了中国之旅,学习的第一句中文是“不要”。一见黄包车夫,他立即连呼“不要不要”。“这是自我口中发出的值得纪念的第一句中国话。”他在随笔《上海游记》中写道。
彼时,芥川龙之介已经以《罗生门》《鼻子》等作品闻名于日本。除了难缠的黄包车夫,荒废的楼宇、肮脏的货摊、随地小便的行人,都使他对杜甫、岳飞、王阳明等伟大人物的期待落了空。“当代的中国,并非诗文中所描绘的中国。”他失望地写道。
“不肯好好说话,说话拐弯抹角,浑身是刺的感觉,这跟他的身体健康状态有关系。”翻译家施小炜评论。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览120天,启程不久就确诊了肋膜炎。
施小炜更感兴趣的是芥川龙之介来华的历史背景,那是甲午战争后至抗日战争前,“中日关系很微妙的时候”。“明治维新”开始后不久,日本与中国签订《中日修好条规》,使两国官方与民间交往合规,之后利用不平等的《马关条约》迫使清政府开放通商口岸若干。由此大批日本人来华,很多人热衷撰写游记,仅东京的东洋文库图书馆就收录了超过400本。
1990年代,施小炜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与李振声、徐静波、胡令远等译者共同策划,希望出版一套日本文人的访华游记。施小炜检索东洋文库的目录,选取八位作者,身份多样,包含作家、思想家、俳人、报人。
《老照片》杂志当时正风靡国内,施小炜也自原书扫描大量插图,存在几十张软盘里。其中几位作者去世没超过50年,他通过出版社给其子辈写信,请求授予版权,但未曾得到回复。
译稿于1998年悉数完成,却因出版人事等种种变故,终于搁置。他们与三四家出版社商谈,屡屡碰壁,一晃20年。20年间,几位译者都成为重要的学者与翻译家,其中施小炜因翻译名作家村上春树而为读者熟知,几种游记则陆续有其他中文译本面世。“我的心头虽时时萦怀此事,但一直未有付梓之日,心中只有满腔的无奈之感。”译者徐静波写道。
2018年5月,丛书终于以“东瀛文人·印象中国”之名,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选用了五种游记,分别来自作家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村松梢风与汉学家内藤湖南。时过境迁,作品均具有了公共版权,手写译稿跟随几位译者多年奔波,或旅日,或回国,部分散轶,再重新补译,录入电脑。
借由彼时游记,今天的读者可以感知当时日本的社会心理,探究“普通百姓这种国民意识、社会共识的形成,当中的机制是怎么样的”。“日本一开始很崇拜中国,对中国的印象一点点变化,到最后变成仇敌一样。”施小炜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这是前车之鉴,“今天的中国和日本之间,和其他任何国家之间都不要重走这么一条道路,希望能够比较准确地、带着善意理解对方、认识对方,最后避免发生这种命运性的冲突”。
“我们这些 热爱中国的人的 纯澈的心灵”
除内藤湖南较早,四位作家皆于1920年前后到访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正逐步扩展,留日的鲁迅、周作人、郭沫若、郁达夫等人积极译介日本近代文学,日本一度成为中国了解世界的中介。
日本对中国同样充满兴趣。徐静波目前任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的日本人认为,中国利益跟日本利益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从官方的立场上来讲,希望能够在中国获得最大的利益。”日本的报刊杂志陆续开设介绍中国的专版,为满足一般读者对中国的好奇心,还派遣海外观察员来华采访。
芥川龙之介来中国游历,即受大阪每日新闻社派遣。他出生于1892年,恰逢日本教育制度变革,从小学起就受西式教育。但他在私塾学习汉学与中文,施小炜形容他为“尚注重汉学修养的教育制度培育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在第一高等学校读书时,芥川龙之介写信给友人提起前往中国的心愿。唐代传奇小说《游仙窟》令他向往中国的江南。
谷崎润一郎于1918年与1926年两次自费来中国游历,来华前同样已经声名赫赫。他长芥川龙之介几岁,两人汉学素养都不错,可以写出工整的汉诗。
“中国趣味依然顽强地根植于我们的血管深处。”谷崎润一郎在《中国趣味》一文中记述,自己生活在充满西洋气息的街道和洋楼里,忙于电影拍摄时,同时阅读美国电影杂志和中国诗集。翻开元末明初诗人高启的诗集,即便只看到一行,他也立刻被诗境所吸引。
“新的东西是什么呢?创作是什么呢?人类能达到的最高的心境,不就是这些五言绝句所描绘的境地么?”这些想法令谷崎润一郎感到可怕、矛盾,“眼下的我,一方面是尽可能抗拒中国趣味,一方面又不时地以一种渴望见到父母的心态,悄然归返到彼处。就这样反复再三,不能止行。”
这些心怀向往的文人到访中国后,不免产生落差感。芥川龙之介游览西湖,发现它不如想象中美好,湖岸红灰色的砖结构建筑在他看来“俗不可耐”,在江南名胜到秋瑾墓前面遍布,“将风景悉数破坏无遗”。在苏州,由范仲淹创设,号称江南第一的文庙荒草丛生。芥川萌生怀古情绪,吟诵起汉学家今关天彭的诗句: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
汉学家内藤湖南在北京度过了1899年的中秋。一行人在崇文门东边的城墙旁聚餐,杂草没过人头,灯影稀疏,他顿感凄凉:“这便是当今君临于四亿生灵之上的大清皇帝栖居的皇城,故而惟有潸然泪下”。
来中国是内藤湖南的夙愿。好友畑山吕泣生前曾为他撰文,提及“禹域四百州”:“何不速速负剑跨马,即刻渡长江,济黄河,北上长城,纵览平原?”“禹域”即中国,内藤后来写就中国游记,即命名为《禹域鸿爪记》。
1899年3月,内藤湖南的寓所受邻家火灾波及,多年收藏的图书、文稿,乃至畑山吕泣的遗稿都付之一炬。加之孩子降生,忙乱过后,他决定去中国旅行,并在友人们赞助下遂愿。成行之前,他首先去畑山吕泣墓前告知亡友。
内藤湖南之子耕次郎曾总结父亲的好恶,“所嫌恶者”包括“感觉迟钝之蠢人”到“恋爱至上主义者”等八种,“所嗜好者”只有一句:凡属中国之物,皆在嗜好之列。
村松梢风没有足够的汉学知识储备,在日本文化界的地位远不如其余几位。但他1923年到1933年之间来华近十次,游记结集出版多达十本。徐静波1998年在日任教时,专门研究村松梢风,认为他是中日文化关系史中“不应被忘却的人物”。
村松梢风来中国的原因更特别:“要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下,看一个未知的世界。”徐静波认为,由于当时日本的舆论控制比同时代中国严格,报刊杂志的审查、思想警察皆已有之,村松梢风不满压抑的社会氛围,才寻求海外旅行。
来华前,村松梢风特意向芥川龙之介请教。对方告诉他,要注意观察,每日把见闻详细记录下来。之后每次溯游长江,他都感受到“无限的亲切、喜悦、感激”。他热爱上海,发明了“魔都”一词,用以形容这座大都会的诡谲魔幻,这个谐称流传至今。
“我在此见到了我们这些热爱中国的人的纯澈的心灵。”村松梢风相信自己并非盲目感动,“这是由于中国广阔的土地唤醒了潜意识般长期深藏于我们心灵深处的远祖传来的遗传之梦。”
“日本对中国有一种 同仇敌忾”
1899年,内藤湖南从今天属于烟台市的芝罘入境,路过威海时,经船员指点辨出了甲午海战时的日军登陆点。前一年伊藤博文访华,受到中国朝野礼遇。戊戌变法前后,张之洞、康有为和梁启超等各界名人都主张向日本学习。
内藤湖南遍访中国的有识之士,与严复、张元济、文廷式、肃亲王善耆等清末要人展开笔谈。和很多受汉学教育的日本文人一样,他不能口说,但会写文言文,因此双方用毛笔写字对谈,成果皆得留存。
对于清末中国,内藤湖南认为积弊源于井田制、科举制、郡县制,维新应付诸行动而非空有口舌。“日本对中国有一种同仇敌忾,包括内藤也是,甚至有些日本人觉得有义务帮忙中国。”施小炜说。
在天津,内藤湖南拜访严复,请他推荐京城合适拜访以谈论时局的人。严复回应得决绝:“自戊戌政变以来,士大夫钳口结舌,何处有可与言时务者,吾不知也!”内藤到北京后果然有类似感觉,人人避而不见。他放弃了通过繁复手续拜访李鸿章和张之洞的打算,而这“实际上也涉及不了与清国将来命运攸关的事”。
▶下转第24版
“内藤湖南对作为历史与文化的中国怀有很深的敬意,而对其时现实中全方位羸弱的中国则既同情又不免轻蔑。”《禹域鸿爪记》译者李振声总结道。
20年后谷崎润一郎访华,发现夜晚的城市十分冷清。白天热闹非凡的秦淮河畔,摊贩、杂耍表演傍晚就尽数撤走,门店闭户,只有军队“在街上成群结队地游荡”。
谷崎润一郎反感居高临下的日本人。旅店日本老板娘的儿子对中国人颐指气使,他批评:“像他这样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待中国人如猫狗一般,而且都想在一方称霸的日本人,如果大量涌入中国的话,中国也要大受侵扰了吧”。“与同时代的一些作家相比,可说是难能可贵。”施小炜在序言中评论。这位作家竟一语成谶。
芥川龙之介则感受到中国“空气中孕育着二十年来之政治问题”。他和书法家郑孝胥见面时,不自觉地谈论起中国的对日舆论问题。他拜访时年64岁的学者辜鸿铭,问起为什么“慨于时事”而不参与时事,对方奋笔写下几个大字:老、老、老、老、老……
到佐藤春夫笔下,日本人在中国已经处境尴尬。他主要在闽南地区游历,由于语言不通,且向导往往不在身边,他时常惴惴不安。街边墙上书写着“勿忘国耻”“勿用仇货”等字样,他一听见中国人大声喊话,就疑心是在骂自己。有时说话多了,同行人也拽拽他的衣袖提醒“少说日语”。
1929年,村松梢风重访南京。五年前他头一次去,黄包车车轴上挂着小铃铛,声响清脆,如今已然消失。他视之为隐喻。“古老的、优美的风物正在受到破坏。怀古思幽之情和伤感愁绪是革命所要严禁的,破旧立新才是革命。”村松思虑革新背后文明的毁坏。他行至莫愁湖,发现刻在石壁上的书法消失了,附近建起了营房。
文人们回到日本,相继发表游记,刊发于《大阪每日新闻》《中央公论》等颇有影响的媒体。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发行了单行本,后来又出版适于随身携带的“文库本”。“都是很有影响的人物,对整个日本社会国民的对华意识形成实际上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施小炜说。
在施小炜看来,日本文人们本来带着善意地注视中国,但这种情绪逐渐演变为“民族优越感”和“对邻人的不逊与轻侮”,“这其实正是我们的历史学家们每每爱说的‘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狼子野心能够得逞的群众基础”。
但当时的中国社会又确实积弊丛生,谈到此处,施小炜反思:“外国人来,假定他不这么写,面对一片腐败、肮脏的现实拍手叫好,要不就是傻子,要不就是心怀叵测,希望你继续烂下去,你说是不是?”
未见寓言成真,是芥川龙之介的幸事
历史在继续。
1926年,谷崎润一郎第二次来到中国,通过上海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认识了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一批留日中国文人。他们能说流利的日语,和谷崎润一郎相谈甚欢。
谷崎润一郎受邀参加上海文化界的“文艺消寒会”。推杯换盏间,郭沫若忽然跳到椅子上击掌宣布:“现在由谷崎先生表演精彩节目!”谷崎赶紧把他从椅子上拉下来,他又跳上去,又给拉下来……窘迫间,谷崎只好硬着头皮致辞,那晚他严重宿醉,“十年以来没有发生过”。
归国半年后,谷崎润一郎给田汉写信,回忆起对方带他去剧作家欧阳予倩家共度除夕。他独自来到中国,那晚竟怀想起三十多年前住在东京的父母,“这真的是怎样的一种姻缘呀”。战争爆发后,他与中国友人们断了往来。
1932年,上海发生“一·二八”事变,日军向中国第十九路军发起攻击。村松梢风非常震惊,决定去上海战地察看。他从内山完造那里了解到鲁迅和欧阳予倩平安无事,松了一口气。在发表于《东京朝日新闻》的几篇通讯里,他流露出对战火中的中国民众的同情。但不久后,他前往伪“满洲国”、承德等地考察,开始书写作为“大日本帝国臣民”的自豪感。
“梢风从此前的中国赞美者,骤然变成了日本当局的同调者。”徐静波在研究著述中写道,不无惋惜。
佐藤春夫曾与郁达夫私交甚笃,郁达夫将他视为自己最崇拜的日本现代作家。评论界认为,郁达夫名作《沉沦》受到了佐藤春夫小说《田园的忧郁》影响。战争爆发后,佐藤春夫鼓吹“大东亚共荣”,发表小说《亚细亚之子》,影射并指责郁达夫和郭沫若的抗战行动。
郁达夫写下《日本的娼妇与文士》,与佐藤春夫决裂。他愤怒地反击:“总以为文士是日本的优秀分子,文人的气节,判断力,正义感,当比一般人强些。但是疾风劲草,一到了中日交战的关头,这些文士的丑态就暴露了…… ”
两位日本作家的转变并非孤例。随着战争扩大,对本国问题的批评直接从日本报纸上消失了;1938年,22名日本作家积极报名担任从军记者,欢呼日军于武汉“大捷”;1942年,日本内阁情报局组织“文学报国会”,大批日本作家都归顺旗下。“这实在是一段令人深思的历史。”徐静波写道。
此后数年,直至日本投降,两国难有民间交往。1956年,欧阳予倩率中国京剧代表团访问日本,谷崎润一郎闻讯赶来旅店,一叙旧情。欧阳予倩写下一首长诗赠予对方,谷崎润一郎将其装裱后挂在客厅。长诗开始几句为:“阔别卅余载,握手不胜情。相看容貌改,不觉岁时更。”
日本小说家金子光晴与田汉交好。1949年后,他几乎每年都与田汉互寄贺年卡,直至1966年忽然中断。金子光晴心生疑惑,后来才得知田汉不久即于狱中去世。
游历中国后不久,芥川龙之介于1927年自杀身亡,从而幸免于极可能发生的悲剧。1921年春天,在上海法租界会面时,章太炎告诉他:“我最为厌恶的日本人是征伐鬼岛的桃太郎。同时对热爱桃太郎的日本国民也不得不多少抱有反感。”
桃太郎是日本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人物。他从桃子里诞生,率领狗、猴和鸡,一起前往鬼岛为民除害。“从未听到任何一位日本通像我们的章太炎先生这样,朝桃子所生的桃太郎射以一箭。不惟如此,先生的这一箭远远要比所有日本通的雄辩都含有更多的真理。”芥川龙之介在随笔《僻见》中写道。
芥川龙之介后来创作了寓言小说《桃太郎》。这个版本里,桃太郎好逸恶劳、残忍好战,利诱收买了猴子、野鸡和狗,征伐本是一片美丽乐土的鬼岛。桃太郎一手挥刀,一手摇着绘有太阳图案的“膏药扇”,把鬼族赶尽杀绝。猴子“在扼死鬼的女儿们之前,必定要恣意凌辱一番”。桃太郎凯旋,但自此失去了和平:鬼岛从未停止过反抗。
“法国人说过一句谚语:寓言是历史的姐妹。芥川龙之介在1927年去世,没有亲眼看到历史真的变成这个寓言的姐妹,对他来说是一件幸事。”施小炜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