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错位的人生及其背后的文化寓意
2018-06-21黄吴悠
黄吴悠
内容摘要:安妮塔·布鲁克纳的小说《天意》讲述了一位单身知识女性的悲剧人生,凯蒂·莫勒除了物质与知识,其他一无所有。她的人生是“错位”的:错位的身世、错位的感情、错位的生活。而在这“错位”背后隐藏着深厚的社会文化寓意,即20世纪中后期英国移民潮与主流文化之间的矛盾摩擦。主流文化对移民的排斥和隔阂造成了凯蒂追求人生幸福的隐藏的障碍,小人物悲哀的命运背后是时代巨大的阴影与伤痕。
关键词:《天意》 凯蒂 错位 文化寓意
安妮塔·布鲁克纳是英国当代著名女作家,一生留下25部小说。她的第四部小说《湖畔酒店》获布克奖,被誉为“最富原创与创新意义的布鲁克纳小说”[1]①。
《天意》创作于1982年,作为安妮塔·布鲁克纳的早期作品,其中虽然不乏些许诟病与缺陷,但总体而言,《天意》巧心设计的故事情节与独特的叙事方法,与简·奥斯丁一般清新雅致的文风,以及后现代语境的话语立场,都能让读者惊觉布鲁克纳渐趋成熟的小说创作观,证实其早期作品已经达到一定的高度和水准。《天意》被誉为“英式轻谑”、“亨利·詹姆斯的幽微诡秘”以及“张爱玲的透彻悲凉”。然而布鲁克纳的小说与张爱玲又有着明显的区别,她不像张爱玲那样具有原始野蛮的生命力和破坏力,但是承担着反思人生与历史的重量,同样参透出命运不可控制,天意漠然的悲哀与沉重的孤独感。
《天意》中浓厚的自传性色彩,能够充分反映作者创作的立场与关注视角,即现代知识女性爱情与婚姻的困境,在更为深刻复杂的现代社会道德伦理架构中反思女权主义、反思女性自我。
《天意》的女主角凯蒂·莫勒是大学的文学教师,优雅知性,自由独立,用尽全力地追求理想、生活与爱情,但最终却荒凉收场。在笔者看来,凯蒂的人生是“错位”的,而这错位背后又饱含复杂的文化动机与寓意。
一.错位的人生:身份认同与文化归属的困惑
凯蒂的家庭是个跨文化的结合。她的母系一族是法国人,而她的父系归属于英国。她的外祖父母来英国打拼,生下她的母亲玛丽·特蕾斯,并在最美好的年华里遇到了她的父亲约翰·莫勒,一个英国上尉。这个家世背景已蕴含了凯蒂其后一生无限的可能性,这样一个带有法兰西血统的女性究竟该如何融入英国文化,寻得身份归属感?布鲁克纳当然没让读者失望。在这第一重悖论上,我们看见了文本蕴含的巨大的矛盾,使故事充满了文化的张力与厚重感。
凯蒂是无根的。她热爱着英格兰,“这种热爱的强烈程度,只有当一个人不完全是英格兰人的时候,才有可能达到”。②凯蒂的父亲象征着英格兰文化,是家庭里唯一一个携带英国文化与信仰因素的人,却在她出生之前就死了。所以,凯蒂从小在一个法国的家庭氛围里成长,虽然外部环境仍是英国,但她的身份中法国的成分可能要压倒英国,而这并不是她所期望的。英格兰对凯蒂而言是陌生的,是异域的,但也是带着缺憾的渴望的,因为里面流淌着她从未拥有就已失去的父系。
因此,当凯蒂建立自己的事业,独立生活以后,我们可以看到她在外祖母家与自己的生活之间两种文化人格的切换。这样的切换是疲惫的,更能看出凯蒂在身份认同上的困惑。
一方面,凯蒂觉得自己不应该属于法国。外祖母温暖的法国小家庭,并未成为凯蒂的避风港,反而是凯蒂避之不及的。在她眼中,那个家是昏暗的,沉闷的,“那儿有巨大的悲哀,编织起简单而空虚的日子”[2]3。她的外祖父母是凯蒂个性中的“陌生之岛”的标志,是给她带来很多麻烦的存在,那样一种围绕食物、衣着和中规中矩的正式礼仪而转的法国生活是可笑的。
另一方面,凯蒂又在英国文化中找不到归属感。确实,对于她的英国特性从未有人说三道四,“然而她觉得自身的某一部分过于精明而戒备,对他人缺乏信任,过多地留心别人的言外之意”,这些性格上的缺陷都源于凯蒂敏感而焦虑的文化归属心理,“于是她总是急忙地重新投入到自己毕生的努力中去,去建立真的、善的或许还有美的事物,去相信每个人的优良本性,去享受生活所赐予的,而不总是为生活所扣留的而抱怨”[2]2。可是,她想要追寻努力的新生活在她的祖父母看来是毫无意义的,无论她怎么吃,怎么穿,都无法博得他们对她的生活方式的好感,所以,她总是在“凯蒂”与“特蕾斯”两种身份之间切换,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间切换,在旧迹中为新生活努力,奔忙,战斗。
更可悲的是,她通過自己的打拼经营的英国式的生活却充斥着巨大的孤独与虚无,这其中又藏匿着一个精英知识女性精神上的荒芜。外祖母家虽然是古怪异常的,但是没有绝望,没有抑郁。她自己的小套公寓却是空无一物的孤独,是需要向窗外寻找生活的迹象的。文中说到,“在那些星期天的晚上,她会俯视这条空旷的街道,内心隐约地感到不安,渴望成为某一种人或者另一种人,因为她觉得自己表里不一。”她自身所处的环境,就和《阿道尔夫》一样缺乏意象。
每当这时,凯蒂会“探询地端详照片上的父亲,这个在她心目中是父亲的人”[2]3。她探询是否这样的生活真是她想要的,是否是可以改变的。凯蒂在法国文化中找不到归属感,却又无法在英格兰中找到自己理想的生活。于是,这样一种跨文化的无根感,无法获得的身份归属,让读者体悟到女主人公人生错位的悲哀,这样一种悲哀又影响到凯蒂的感情,她的自卑,她毫无信仰的存在主义,而这又如同一个循环,使她的人生错位得更远。
二.错位背后的文化寓意
凯蒂身上失落的文化归属感及其特殊的身世实际上折射了二战后英国的社会状况,即大量涌入的移民潮与英国主流文化社会之间的摩擦。
二战结束后,为复兴英国颓靡的经济,政府根据劳动力稀缺的严峻现实发布了自由移民的政策,先后通过了“波兰再安置计划”、“西进计划”、“蓝色多瑙河计划”等从欧洲大量招募工人,因此带来了第一波移民人群。③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局并不鼓励欧洲外的族群进入英国。从官方的态度即可察觉整个社会上下对外来移民的排斥。似乎从此埋下伏笔,此后“种族主义者大做文章,要求当局驱逐有色人种,并组织一系列的游行活动,挑起针对有色人种的暴力冲突,比如1958年白人暴打西印度人的诺丁山事件。紧张的对抗冲突以及5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迫使英国政府于1962年出台了《英联邦移民法案》,法案通过移民控制条款和驱逐条例限制移民进入英国。”[4]因此,移民人群与社会大众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移民想要在英国社会寻得立足之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更何谈身份认同与文化归属了。
1966年英国内政大臣确认移民“文化多样性”后便开始实施多元主义模式。④但是,英国政府决策与社会风向并非完全亦步亦趋,移民初期社会對移民的排斥依然很严重。尽管在政策的引导下,70年代实施的多元主义政策有一定程度的缓解,移民带来的社会问题依然突出。并且,政府自身对多元主义并未能够完全信任,英国的多元文化主义并没有上升到社会政策的层面。三十多年后,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2011年,英国首相卡梅伦公开指责“国家文化多元主义”造成“集体身份认同弱化”,不同文化之间的平行生活带来了社群分离,也制造了文化相对主义。
虽然后现代时期呼唤多元主义,但事实证明很难消除双方之间的摩擦,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多元与平等。
凯蒂外祖父母是移民的第一代,大约一战时期就迁移到了伦敦。他们一直努力想要挤进英国社会,但是又一直被排斥在主流文化的边缘。凯蒂的父亲在与凯蒂母亲玛丽第一次见面时,震惊于露易丝的肥胖、沙哑、粗俗,这些都是不同于英国主流的外邦习俗。震惊之外事实上是隐藏的鄙夷,非常真实地透露了英国主流社会对移民潮的拒绝与排斥。当露易丝夫妇失业后,他们终日宅居在家;当凯蒂带着他们逛市中心时,夫妇俩震惊、诧异,现代社会的一切都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是彻彻底底被主流拒绝的边缘人。
在凯蒂的身上同样能看见与主流文化之间的摩擦与冲突。她一直想要获得“英国性”的身份认同,却又一直被人质疑。当她与同事相处时,别人总会注意她的身世,总会触及她敏感的另一半法国血统,在小说结尾的宴会上,那个罗杰·弗莱讲席教授的妻子,突然尖声爆笑起来,这笑声里包含了多少隔阂与排斥呢?
我们可以说,凯蒂的身上,或者所有布鲁克纳笔下血统复杂的男女主角身上都有布鲁克纳自己的影子。布鲁克纳是波兰犹太人的女儿,自小在伦敦长大。她曾在《巴黎评论》的采访中提到自己一直不高兴,一直站在外面,并且是“伦敦最寂寞的女人之一”。
角色的悲哀是作者永远抹不去的流亡情结。菲利斯·拉斯纳指出,“布鲁克纳的欧洲犹太主题和他们的故事介入了不断变化的混合性,后殖民主义和跨国意义”,“这些小说反映和内化了英国文化对移民同化的深刻矛盾。反过来,这些人物通过创造这种矛盾心态来创造一种紧张模糊的英裔-犹太身份,它在其不可磨灭的连字中融入、讽刺、抹去和重新定义了英国性,其他和布鲁克纳自己的独特含义文学美学”。⑤
于是,在这样模糊的双重文化身份中,凯蒂本人的主体性因无法定义而被消解,无法求得的文化认同被放大与异质,文本充满了陌生感与突兀感的美学效果。虽然民族杂糅与文化多元的趋势是在当今全球化的大潮流下不可避免的,但是移民与主流之间的关系或许还要经历一段较长时间的隔阂与碰撞。
在这样一种无根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凯蒂的命运被打上沉重的时代伤痕。她所失去的,和不曾拥有过的,以及一直奔忙渴求的温暖都因此而失之交臂。她的人生是错位的,一个腹有诗书的精英知识女性,却得不到心仪的情人;一个从未找到信仰的存在主义者,却依靠迷信的占卜来抉择生活的前进;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却找不到文化的根,身份被时代模糊与异化。只要多元文化主义还未得到社会广泛的认可,那么像布鲁克纳笔下这些孤独的边缘人就会一直徘徊。
参考文献
[1]J Skinner. The Fiction of Anita Brookner: Illusions of Romance[M].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2.
[2]安妮塔·布鲁克纳.天意[M].锡兵,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10.
[3]周敏.什么是后现代主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13.
[4]李霞.二战后移民生活状态探析[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3(6):64-67.
[5]宋全成.族群分裂与宗教冲突:欧洲多元文化主义面临严峻挑战[J].求是学刊,2014,41(6):185-191.
[6]Phyllis Lassner. Exiles from Jewish Memory: Anita Brookner's Anglo-Jewish Aesthetic[J]. TSWL, 29.1, Spring 2010: 48.
注 释
①J Skinner.The Fiction of Anita Brookner:Illusions of Romance[M].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92.
②安妮塔·布鲁克纳.天意[M].锡兵,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10.
③李霞.二战后移民生活状态探析[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3(6):64-67.
④宋全成.族群分裂与宗教冲突:欧洲多元文化主义面临严峻挑战[J].求是学刊,2014,41(6):185-191.
⑤Phyllis Lassner. Exiles from Jewish Memory: Anita Brookner's Anglo-Jewish Aesthetic[J]TSWL, 29.1, Spring 2010:48.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