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残酷都是泪：19年不与同城妈妈相见

关捷 熊玺

又是春节将临了，陕西榆林虽偶有飞雪扬洒，但浓浓的年味早已铺天盖地，团圆的愿望在千家万户的屋子里盘桓着，每扇门窗都在耐心地等待远方游子归来的急切扣敲。但一位依门而望的老母的目光，19年来，泪水不干。

千米之外的一间房子里，就住着她日夜思念的41岁的儿子宋天意。可就是这1000米，宋天意19年都没有走完。19年来，他只是通过视频，偶尔与母亲“见面”，承受着肝肠寸断的思母之疼，和家人一起维护着“出国或者在广东”的善意的谎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做真的是一种另类的孝心吗？

残酷车祸残酷的谎言铁律

1995年的一天，因遭遇车祸、昏迷了30多天的榆林小伙宋天意奇迹般地醒来。他清醒后，向哥哥姐姐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妈知道我出事吗？”当得知慈母还不知道他高位截瘫的噩耗时，虚弱的他不断地重复一句话：“那就好，那就好……”

1974年，宋天意出生在陕西榆林吴堡的一个农村家庭，他排行老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和四个姐姐。在他10岁的时候，53岁的爸爸宋生年就因肺癌去世了。母亲慕香莲有肺气肿、心脏病，经不住失去丈夫的打击，病情加重。慕香莲怕几个孩子受委屈，没有再婚，含辛茹苦地把6个子女拉扯大。宋家的几个孩子很争气，宋天意的哥哥姐姐都是大学毕业生，工作都不错。1992年，宋天意从榆林市税务学校毕业后，进入榆林市国税局大柳塔分局，当了一名征管员。慕香莲最疼爱宋天意，视他为子女中最有出息的人。

1995年6月30日，宋天意和其他5个人因公务外出。当车行驶在210国道时，他们所乘的桑塔纳与一辆大车相撞，车上的榆林市组织部的一个科长和宋天意受了伤。那位科长的一只胳膊被撞断了，血流不止，而坐在副驾驶的宋天意伤得更重，昏死过去……没有受伤的人员在路上拦下了一辆府谷的车，让司机把两个受伤的人送到榆林市第二医院抢救。宋天意单位的同事把这一噩耗告诉宋天意的哥哥姐姐后，他们如遭晴天霹雳，当即放下工作，到医院照料弟弟。

车祸后，宋天意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院曾多次下达病危通知书。谁知，30天后，宋天意奇迹般苏醒过来。但他颈椎第4、5、6节粉碎性骨折，脖子以下失去知觉，只有头部能自由活动，已经高位截瘫……

在宋天意接受抢救的日子里，对于是否把他发生车祸的事告诉母亲，兄妹几人曾经有过激烈的争论，最终，大家选择隐瞒真相，主要是因为母亲的身体状况太差了。当时，老人家每天必须要吸三四个小时的氧气维持生命，同时，她的心脏病也很严重。如果母亲知道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出事了，就很有可能因为承受不了而发生意外。于是，在那段时间，每逢母亲问起宋天意时，家人就说他出差去了。

在榆林市第二医院住院56天后，宋天意出院，随后又先后被转到西安等地的医院接受后期治疗。其间，宋天意与哥哥姐姐商量后，达成了一条铁律：向母亲隐瞒他出车祸高位截瘫的情况。随后，兄妹6人精心为母亲量身定制了这个美丽的谎言：宋天意被单位送到美国进修去了。在母亲心目中，宋天意是最有出息的孩子，出国工作是很有可能的，母亲信了。

谁知，没过多久，就差点穿帮。一天，6岁的小侄女得知二爸出了车祸，当即跑到奶奶面前，哭诉了这件事。慕香莲听罢，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她非要去神木大柳塔看小儿子。为了阻止她，宋天意请单位领导出面帮忙。领导得知他的苦心后，非常感动，亲自跑到吴堡，对慕香莲说：“您儿子因为表现非常好，很有前途。单位派他去美国学习了。”随后，还拿出“相关证明”给老人看，慕香莲这才相信了。

宋天意的哥哥姐姐觉得老家吴堡地方小，熟人多，担心亲戚不小心说漏了，也怕母亲独自一人在老家想念天意，影响病情，就把她接到榆林，住在四姐宋米兰家。由于宋天意出事后，只有胳膊能进行简单的活动，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要有专人24小时陪护，而宋天意的哥哥姐姐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无法全心照顾弟弟，他们就在老家为宋天意找了个陪护——刚刚初中毕业的15岁的慕建兵。为了让宋天意能够在近处感受到母亲，哥哥和姐姐把他安排住进了离母亲1000米左右的四姐的一个60平米左右的房子里。宋天意的侄儿侄女外甥们都被大人们瞒得结结实实，看哪个嘴牢、哪个懂事才陆续告诉真相。

出车祸后的头两年，由于宋天意的病情不停反复，有几次还处于病危状态，不时辗转西安等地治疗。他依然非常担心母亲，但由于条件有限，无法和母亲直接联系，就一直通过哥哥姐姐了解母亲的情况。没有和母亲直接联系，但他一直牵挂着母亲，经常抚摸母亲的照片，默默流泪……

1998年末，在经过三年的治疗后，宋天意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腊月二十五，宋天意车祸后第一次和母亲通了电话。当时，手机才刚刚普及，宋天意用三姐的手机给母亲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宋天意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声压抑在心中多年未曾喊出的“妈”也让电话那头的母亲泣不成声。不久后的一天，宋天意给母亲打电话，由于电话有来电显示，宋天意还不懂事的外甥看见电话号码显示的区号为榆林后，就大喊：“二舅你在榆林。”宋天意赶忙解释说是电话串线，自己不在榆林。宋天意的四姐也赶紧帮着遮掩。但慕香莲实在太想儿子，闹着非要去看他。最终，宋天意单位领导跑到家里，对慕香莲说：“您儿子表现好，从美国回来，单位又派他去广州了。不信让他跟您讲。”随即，他们接通了宋天意的手机：“妈，我在广州学习。过一段时间还要回美国。妈妈，我对不起您……”话说到这里，宋天意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那一边，慕香莲迟疑了半天，这才将信将疑地说：“好吧，你好好学习，成功了快回家，妈想你了。”事后，四姐就把家里电话的来电显示功能去掉了。为了防止小孩儿再说漏嘴，家里14岁以下的晚辈都不让见宋天意。

19年的天涯咫尺母子苦苦牵挂

2000年春节大年初一，慕香莲因为感冒引起并发症，住进了医院。宋天意很担心，他多么期望能给母亲喂口水、给母亲做顿饭、陪母亲说说话啊，但他不能，什么都不能。只能嘴里不停地哼着七子之歌……

一天，宋天意坐在院子里乘凉时，看见一位母亲病好出院了，他儿子来接她出院，儿子坐在拖拉机上，母亲躺在儿子怀里。看着那个场景，他突然抑制不住，流下无奈的泪水，他也想接母亲出院，也想让母亲躺在自己的怀里，但是，他却做不到……

车祸致瘫以后，宋天意所有的梦想都被打得粉碎，掉进了人生的最低谷，但是他要爬上来，不想废掉。从2000年起，为了转移思母之痛，他决定做点有益的事情。关于这那场车祸，其实他要说的话太多了。就根源来讲，这场车祸与腐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车祸的主要原因是司机不听劝阻，赌气开车和飙车。但宋天意清楚车祸是人为的，但绝不是任何人主观故意的。此前，司机依仗是上面领导的亲属，在单位里也是耀武扬威，但他人的本质还是很善良。因此，宋天意的思考进入了政治体制改革，他开始研究政治学。

2001年，宋天意被单位清退后，更加坚定了他研究政治学的决心。原来，当初宋天意等人从税校毕业，直接进入税务局工作，市里劳动人事局下了红头文件，已经转为税务局正式员工。两年后，由于种种原因，税务局领导让他们再等等。谁知还没等到结果，宋天意就出事了。2001年，税务局把宋天意以临时职工清退，由于车祸发生后家人忙于抢救，没时间认定工伤医疗事故，到那时，已经超过工伤认定时间。后来，由于宋天意生活非常拮据，和单位打官司时，税务局的人居然以社会闲散人员，被他们单位的车撞了的方式对待他。遭受不公平对待后，宋天意开始全心研究政治学。虽然政治学理论性很强，还需要广泛涉猎哲学、历史学等知识，但是，他不畏困难，发奋研读。

2007年夏天，由于宋天意太想念母亲了，四姐就开着车，把宋天意带到母亲的住所附近，宋天意坐在10米之外的车里，望着年迈的母亲，他发现母亲的背弯了，头发又白了好多，心如针扎，泪流满面。他多想冲到她身边，亲亲妈妈的脸，摸摸她的手，听听她的唠叨和责训，向她倾诉一下儿子多年的境遇，痛不欲生的苦楚。最后，他还是理智说服了冲动的激情，无奈地含着泪默默地离开了。

2008年，大姐宋起娥的儿子结婚，宋天意因为怕妈妈看见他，没有出席婚礼。慕香莲觉得很怪，回到家后，就操起电话，问宋天意：“天意呀，你外甥结婚，你在广州回不来也就罢了，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另外，你怎么还不结婚呀？你都多大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宋天意只好慌张地支吾着，并一面想着新的主意。最终，他想到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女孩假称自己的女友，帮自己一起骗母亲。于是，宋天意找来读书时代最要好的女同学李小玲，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已经结婚生子的同学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每逢重大节日，李小玲都会找个机会，偷偷来到宋天意的家，在电脑前和宋天意母亲视频，嘱咐宋天意母亲：“您老人家放心，我会照顾好宋天意，我们在外面很好！由于我们工作太忙，不能回来看你……

2009年，宋天意购置了笔记本电脑，装了网线，宋天意开始借助辅助工具。记录自己的心得和看法，写有关政治的论文。宋天意只能用胳膊来敲打键盘，再用手掌上绑着的两只“笔”在电脑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一般人在电脑上输入100字耗时最多几十秒，宋天意则要用时近5分钟，打字时间稍微长一点，胳膊和颈椎就会疼。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他每天面对电脑的时间不能超过2小时。这期间，他双腿还要痉挛好多次。虽然写作给他身体带来非常大的痛苦，但他从未想过放弃。

在宋天意哥哥姐姐的安排下，宋天意和母亲第一次通过QQ视频见面了。这是母子车祸后12年，第一次相互看到对方通话。当看到妈妈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宋天意不禁心潮起伏，热血沸腾，恨不得跳进电脑里，摸摸妈妈的手，亲亲妈妈的脸，但还是强忍激动，告诉妈妈：“妈妈，您的儿子很好，今天您看到我，也该放心了吧……”视频一关，宋天意强忍的相思泪，再也无法自控……

2010年4月17日，是慕香莲的八十大寿。宋天意悄悄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和忏悔。“妈妈，儿子给您拜寿了，儿子只能在心里拜，因为儿子只能终身坐在轮椅上，欲跪不能。苍天不长眼，剥夺了儿子下跪的权利。为了不让您伤心，儿子隐瞒了您15年，5000多个日日夜夜。儿子多么想当着您的面喊上一声妈妈啊……”

2012年春节前，哥哥姐姐计划全家人在酒店的一个包间里相聚，为了满足宋天意想和家人一起过年的愿望，他们特地安排他和陪护人在另一个包间。本来安排得好好的，却不料差点穿帮。那天，接母亲的车跟接宋天意的车由于没有把握好时间，竟然同时到了。宋天意坐的车车膜较透，从外面能看清楚里面。恰好这时，母亲往这边张望。情急之中，宋天意的大姐赶紧拿了一件衣服蒙到宋天意的头上，终于，母亲没有看见他。聚餐结束后，宋天意躲在4楼的一个角落里，按原定的计划，姐姐们推着母亲的轮椅，故意在酒店大厅里面慢慢地转，目的是让他多看几眼。当他看到妈妈的这一刻，他特别渴望飞下去，扑在妈妈的怀里，真想大喊一声，“妈妈，我在这……我真想你啊……把这么多年生活中的所有受过伤、流过泪、受过的委屈，向妈妈好好倾诉一下。”但他只有泪流满面欲喊又止，唯一的选择赶紧扭头。

自强不息终有所为，另类孝心引来争议

2014年大年三十的上午，宋天意照例给母亲打电话，慕香莲哭了，说：“儿啊，将近20年了，你都不回来看我，你赶紧回家看看我，我都快记不清你的长相了……”听到妈妈说出这番话，宋天意的心仿佛被刀割一般的疼，但他还是强忍着，说：“妈，做成事业需要时间，等我忙完工作，一定回去看您……”放下电话，宋天意嚎啕大哭……

宋天意母亲的床头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大儿子和孙女的照片，一张就是宋天意在“广州”的所谓工作照片。哥哥姐姐告诉宋天意，母亲有时会长时间地盯着他的照片，默默流泪，每当这个时候，姐姐们就赶紧围在母亲身边，给她老人家讲宋天意现在的生活如何的好，工作干得如何出色等。

有一天，宋天意请所谓广州同事前去看望母亲。老人一听说是儿子的同事来了，眼睛闪出了光芒，赶紧询问宋天意的情况。好长一阵子的问长问短之后，慕香莲指着旁边的一间房子，说：“这么多年了，我小儿子在外面一定很苦……这间房子我一直都给他留着，等他结婚了，随时回来好有地方住。”

经过艰苦的努力，宋天意连续撰写论文接近20万字，其中有多篇论文获得发表。他的很多观点，甚至得到国内一些主流学者的肯定。

2014年12月13日，宋天意应邀去重庆参加第二届政治学法学理论研究基地高峰论坛，他在论坛上作了发言，还与很多知名学者进行了学术交流。2015年，他还要出席中国领导科学研究会举办的论坛。现在，宋天意是西南政法大学政治学、法学理论研究基地的研究员。宋天意成了教授，成了名流，但他的成功后面也有很多遗憾。高位截瘫以后，宋天意想到自己已经不能承担一个男人的责任，而他也不想拖累别人，就放弃了婚姻与爱情，一个人忍受孤独和寂寞。

宋天意最大的痛苦是与母亲咫尺之远却无法相见。他始终认为，不见母亲，她承受的只是一份相思之苦;要是见了她，承受的将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母亲是6个子女的母亲，不是他一个人的母亲，他不能这么自私为了缓解自己的相思之苦，而去伤害母亲。其实，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现在的医疗水平这么发达，回家想去见见母亲应该没事。但她又想这样做或许母亲当时没事，可是从那以后母亲就不会再有笑容了，到死都不会瞑目。一天，宋天意的二伯父来看望他，他看到宋天意的样子后，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对你的几个姐姐哥哥都放心，唯独对你不放心，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死不瞑目。”伯父的话更坚定了宋天意要遵守当年兄弟姐妹们定下的铁律。

现在，慕香莲84岁了，每天药物不断，氧气瓶随时准备在身边，很少到外面走动。慕香莲又不认识字，看不懂报纸，她获得信息的渠道就是电视以及和儿女们的聊天。加上宋天意的9个侄子侄女也被长辈“洗脑”了，他们知道奶奶身体不好，一直很配合家长，所以六兄妹苦心经营的善意谎言一直没有被戳穿。

现在，将近20年过去了，宋天意还是没有任何改变那条铁律的想法，他估计自己真的要等到母亲某一天病危了，他才会出现在她面前，但是他还是要告诉母亲，自己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需要暂时坐在轮椅上，过不了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宋天意为了不让体弱多病的母亲受到难以忍受的沉重打击，19年如一日隐瞒身受重残的秘密，不与母亲相见的做法是否妥当，在当地引起争议：有人说他是难得的大孝子;也有人认为他这样的做法太过残酷。儿行千里母担忧，一个母亲最大的痛苦是见不到孩子。最好的爱是陪伴，最大的孝是常回家看看。在妈妈有生之年，多陪伴她一些日子，更能慰藉母亲的心，不要小看老人家，尤其是伟大的母亲，包容性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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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邹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