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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锁

2018-06-21武歆

文学教育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利水仙小卖部

武歆

小利走出家门,关上防盗门时,楼道里鸦雀无声。小利这时候总要在心里美妙地形容道,真静呀,掉根针都能听见。

一楼没有声音。二楼、三楼直到五楼,都没有声音。小利每次出门,总喜欢站在门口,听一会儿楼里的声音。白天楼里没人,都去上班了。

走出楼栋,小区也同样安静。

夏天的中午,小区在阳光下悄无声息。无论人、狗、猫,还是鸟儿,强烈阳光照射下都不会出声了。去年夏天,树上还有知了叫,今年知了也没有了。去年和今年,都有身体粗壮、脸膛黧黑的汉子往树上认真地打药,呛人的药味儿飘散后,所有的大树和小树都异常安静了。只有偶尔刮风时,树叶才会发出窸窣窸窣的声响。

小利蹲下身,系好旅游鞋的鞋带,晃动着双臂,跑向小卖部。

小区有四个进出口,东面的进出口人最多,小卖部就坐落在东口。这个老旧小区位于两条街道中间,东面的街道集中了超市、饭馆、烟酒店、理发店等诸多服务设施,西面的街道则有一所中学、一所小学还有一家幼儿园。于是许多人为了抄近道,选择从小区中间过去,这样一来东口处热闹非凡。但铁栅栏门需要打卡,门口经常站着翘首的女人,还有用力晃动铁栅栏门的男人,大家焦急地等待有门卡的人开门,然后黄花鱼一样尾随人家身后急匆匆地出入。上下班的时间,铁栅栏门几乎关不上,“吱扭吱扭”地晃动着,所以铁栅栏门总坏、总修,可是中午进出的人就少多了,不是小区住户的人想要抄近道只有耐心等待。每次小利中午来小卖部,总会碰见有人等在门口,或是里面或是外面,小利见了,一边掏着门卡、一边小跑过去帮助陌生人开门。

开小卖部的是个女人。小利去年春天叫她孙阿姨。从今年春天开始,孙阿姨不让他叫阿姨了,叫她名字,孙水仙。再后来,又让小利把“孙”去掉,直接叫她“水仙”。

小利走进小卖部前,照例帮助别人开了门。面容和身子都是慵懒状的水仙头也不抬地说道,又做好事了?小利回道,举手之劳呗。水仙哼了一声。

水仙长脸短发,水蛇腰,白脚丫。春、夏、秋,小利没见水仙穿过袜子,一双高跟黑拖鞋,把水仙的一双白脚显得无与伦比的白。同样显眼的,还有水仙脚趾上的蓝色趾甲盖儿。十个大小不一的蓝点点儿出现在白脚丫上,随便看一眼,那些蓝点点儿都显得特别可爱和顽皮。小利见了水仙,总是忍不住看那十个蓝点点儿,一边看,心里一边敲鼓,咚咚,咚咚,越敲越响,敲得小利心慌意乱。但是小利外表看上去却没有慌乱,倒是有点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掀起冰柜盖子,拿了一瓶冰镇可乐,轻车熟路地去了柜台后面的小屋。水仙动作懒散地转过身,把一个写有“中午休息”的纸牌子拿出来,探出细长的胳膊和细长的白手,挂在门外面,又把屋门的布帘拉上,大大咧咧地锁上门。

迟到了。进到小屋来的水仙说,随后动作利落地把白色短袖上衣和灰色短裙子脱掉,白白的身子,立刻就把光线黯淡的小屋晃亮了。

我姥姥拉屎,拉在裤子里。小利说,屋里特别臭,臭气冲天。

水仙哦了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床上。小利能够感觉到水仙的身子蒸腾起来一团一团的热气,那些热气是从她身上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想躲都躲不开,压迫着小利的鼻孔。

小卖部里外两间,外间三十平米,小屋才六平米,刚放下一张床。进小屋来,只能上床,没地方坐。

小利也把背心脱了,胸脯上显出一条一条的楞子,他低下头,坐在床边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每次水仙脱了衣服,他都能感到自己热得想把窗户敞开。小屋靠近房顶的地方有个小窗户,本来打开着,偶尔还能有风吹进来。水仙看着小利,又看小窗户,笑着,抓住贴在墙边上的一截细绳子,拽了一下,卷起在窗棂上面的褐色窗帘赌气似的掉下来,完全遮住了小窗户,小屋立刻黑得像是漫无边界的长夜。

水仙像讲给小利又像讲给自己,道,心够狠的,是不是狠呀?

小利说,狠就狠吧。

水仙说,上来吧?

小利喘着气,脱掉鞋子,爬上了床。

黑暗中的水仙,可能睁着眼睛也可能闭着眼睛,抚摸着紧作一团的小利。三个月以来,小利总是像第一次被抚摸那样紧张,好像水仙的手带着密密麻麻的刺儿。摸完了,水仙又用细长的大腿压住了小利的小肚子,好像压得不妥帖,又往下蹭了蹭,抖了抖。小利的呼吸声更加粗狂起來,与他单薄的身子完全不匹配,感觉那呼吸声能把他压垮。

两个人先是下身挨近,接着上身又凑近些,最后相互抱了一会儿,水仙的一只手正要更加有所作为,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一下、两下、三下。水仙极不情愿地把手缩回来,嘟囔了一句,准是她,早晚我得把她杀了。

小利起先不说话,后来猛地坐起来。水仙依旧躺着不动,又说了一句,让她敲,我的店,想开就开,不开,咋的?犯法呀?

小利小声道,开吧?

水仙厉声道,这是我的店。

小利不吱声了,他能想像得出此刻敲门人的表情。

被水仙称作“准是她”的女人,是小区地下车库的看车人。看车女人和水仙的年纪大概差不多,尽管地下车库和小卖部相距不远,坐在地下车库门口能看见小卖部的门和窗户,也能隐约看见小卖部里面的人,应该算作邻居了,而且看车女人也常来小卖部买东西,但是两个女人从来没有说过话,就是彼此认真看一眼都没有过,却又似乎早把对方看清了,看得一清二楚。看车女人叫赵英。小利每次去车库取自行车,赵英都会跟他搭讪两句。

明明看见挂着“中午休息”的牌子还依旧敲门的人正是赵英。

赵英见小卖部里面鸦雀无声,愤怒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低着头,回车库去了。赵英的身材不错,臀部虽然不像水仙那样圆润,有些扁平,但和大腿结合得不错,而且胯部稍微有些突出,有些开,再加上腿也长,所以越看越有味道。赵英的背影看上去特别年轻,比她面部要年轻十岁,或许十岁还要拐个弯儿。

赵英回到车库门口,坐在那把已经由黑色变成了白色的木质圈椅上,目光铁钉一样盯着小卖部。几只芦花鸡从远处漫游过来,它们都是赵英养大的,早上从地下车库跑上来,在周边草地上玩耍,只要赵英走上来,坐在门口晒太阳,它们都会从远处一窝蜂地围拢过来,到了晚上,又都排着队下到车库里面。赵英还养了两只眼睛贼亮的黑猫,一只公的,一只母的,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蹲在赵英旁边一人多高的窗台上,望着下面的赵英和几只芦花鸡。

赵英不错眼珠地看着小卖部,像是看着波涛汹涌、浪花飞舞的大海。

第二天早上,小利去地下车库取自行车,理所当然地见到了赵英。

地下车库细长,每隔十米有一盏昏暗的灯。左面是自行车,右面是电动车和摩托车,中间是五米多宽的通道。小利走下需要拐上两个弯儿的坡道,看见了站在门口处的赵英。在光线不太明亮的地方,她像是大学生一样。

那是个狐狸精,我说多少次了。赵英说。

小利天真地说,她……人不错。

你傻呀?赵英忍不住拉了小利一把,说,昨天中午你又去了,对吧?还有上个礼拜五的中午,你也去了,对吧?

赵姐,你都成侦探了。小利满脸委屈地说,我都记不住上礼拜的事了。

赵英气愤地说,她都多大年岁了,都能当你娘了!

我俩没啥事,手都没碰过。小利着急地说,急得嘴巴都要掉地上了。说完,疾步向里面走。他能听见身后突然响起来震耳欲聋的呼吸声。

小利取完自行车,不像以往推着走,而是迫不及待地骑着往外走,他想快点躲开赵英的纠缠,可还是被赵英攥住了车把。别看赵英瘦,手劲儿很大,像是把自行车钉在了地上。

赵英说,你要是不听我话,那就把东西还给我吧。

赵英这句话比她手劲儿还大。小利听了,立刻下了车。这时从上面传来走路和打电话的声音,有人下来取车了。小利见有机可乘,赶紧说,我……中午来吧。赵英原本绷着的脸,突然笑了笑,松开了手。小利重新骑上车,紧蹬了几下。小利心里暗想,笑起来的赵英也是好看的,她要是总笑就好了。

小利出了地下车库,仰脸看着头顶上的太阳,他要去街道办事处给姥姥办理大病住院保险。要先领表、填表,再报上去审批,最后批下来,再去银行交费。一系列的手续。每年都要报一次,七百块钱,自己拿一半,国家拿一半,这是这座城市专门照顾那些没有退休金老人的一项医疗优惠政策。就为了这自费的七百块钱,小利没少给妈妈打电话,说了不止几十斤重的话,前两天妈妈才把钱打过来。

小利虽然给姥姥办事,可脑子里想的却是赵英的事。

小利是先和赵英好上的。那还是去年冬天,有一天中午小利去车库取车,听见有时断时续的低低的哭声传来,小利头皮发奓,他猫腰顺着声音走过去,看见了车库最里面坐在地上的赵姐,那时他还不知道赵姐叫赵英,于是蹲下身,问赵姐怎么了。赵姐伸出胳膊给他看,上面有血,昏暗灯光下都能看见红色的血如蚯蚓般蜿蜒流淌。小利赶忙说快去医院呀。赵姐忽然止住了哭声,站起来说,不用去,一会儿就好了。小利问她怎么受伤的。原来赵姐扫地,里面黑,被一辆摩托车的车把挂了一下,一下子就摔倒了,摩托车的脚蹬子把胳膊戳破了,划了长长的大口子。当时小利没有取车,跟着赵姐回到她睡觉的小屋,帮助她用一块布缠住了胳膊,然后又劝赵姐还是去医院,否则容易感染。也就是从这次助人为乐开始,小利就和年龄不详的赵姐熟悉起来。再后来赵英在她小屋里像大母熊一样抱住了瘦弱的小利,嘴巴和耳朵、嘴巴和嘴巴、嘴巴和鼻子、嘴巴和脖子蹭了好半天……后来小利和赵英来往多起来,那一阵子小利天天晚上做梦,姥姥喊他都听不见,经常早上起来后,发现自己双手上都是白色的黏糊的东西,想了好半天,才懵懂知道那些黏糊的东西来自哪里。小利有點害怕,躲着赵英,就是那个时候,赵英给了小利一件“好东西”。

小利上午给姥姥办完手续,回到家,忙着给姥姥做面条,姥姥什么都不吃,整天吃面条,都是煮得软软的面条。姥姥吃面条时,屋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吸溜”声,特别有节奏,特别好听。吃完午饭,小利又给姥姥吃了两片安眠药,看着姥姥闹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这才赶紧去了地下车库。

赵英在她黑暗的小屋里安静地等着小利。

赵英的小屋就像水仙的小屋一样大,只不过一个地上,一个地下。赵英把这个用碎砖头搭建起来的小屋布置得很有情趣,她把人家扔掉的挂历捡回来,把挂历朝外贴在墙上,这样带有光泽的白面把小屋映亮了许多。她还把人家扔掉的没有损坏的玩具也捡回来,摆在小屋的角落里,还燃上小利从来没有闻过的巴兰香,小利嗅了香味儿,立刻就感觉昏昏欲睡。

赵英对小利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让小利抱着她,一遍一遍喊她“姐姐”,声音不能高,还不能快,一定要慢慢地、慢慢地喊。每当小利慢慢地、慢慢地喊赵英“姐姐”时,赵英都会过电一样浑身颤抖,然后就把小利抱得更加喘不上气来。

小利突然挣开拥抱,着急地说,坏了,我得赶紧回去,我忘把栏杆插上了,我姥姥肯定得摔下来。

赵英犹豫了一下,放开了小利。

像是验证小利没有说谎,小利跑走后,不一会儿的工夫,赵英就看见一辆救护车开进了小区。

赵英来小卖部买卫生巾,结账时,水仙主动和赵英说话了。

前天小利在你那,他姥姥摔地下了。水仙说。

赵英正在左右掏口袋凑零钱,听见水仙说话,怔了一下,抬起头,两个女人这才第一次对上眼睛,也是两年来第一次说话。以前赵英来买东西,都是默片一样交钱拿东西。

你想干啥?赵英问。

不干啥,就是问问。水仙说。

你干的好事,以为我不知道?赵英低声说道。赵英低声说话时,声音好像在深水井里浸泡了很长时间。

你知道又能咋样?水仙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

你都能当他娘了,别碰人家孩子。赵英声音更低了。

他喊你姐,你就真是姐了?水仙声音高起来,你也是当娘的岁数。

我没做那事……你做了。赵英忽然红了脸,说,你不要脸!

水仙更笑了,说,你是不是也特别想做呀?

赵英又说了句“不要脸”,抓起两包卫生巾,转身走了。水仙怔了片刻,突然骂道,老娘要杀人!

赵英听见水仙“杀人”的话,一点儿都不怕,虽然地下车库没有门,虽然她的小屋没有锁,但她觉得在地下车库这个黑暗的环境里,水仙不但杀不了她,只要她敢下来,就能吓破水仙的胆。深夜里赵英把灯关掉,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周围,甚至有点兴高采烈起来,她高兴得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这是她从小就爱唱的歌儿,她不喜欢那些流行歌曲,那些歌曲的词儿一点都不清楚,哪像“洪湖水”,一个字、一个字出来。她就是喜欢这首歌,每当唱起这首歌时,她就好像在黑暗的地下车库里看见了波光粼粼一望无际的湖面,好像还看见了许多慢悠悠前行的小船……

但是转天上午,高兴了一个晚上的赵英,忽然发现一只鸡的翅膀上光溜溜的,没有了毛。翅膀上没有毛的鸡,看上去特别滑稽好笑。赵英想要把这只鸡抱起来查看,这只鸡慌张地躲着她,怎么都抓不着,好像担心自己另一个翅膀上的毛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再看其他的鸡,也都是一片慌张,逃得远远的,挤在一起,恨不得小脑袋扎进翅膀里,它们肯定看见了同伴被拔毛的场面。

赵英立刻想到了水仙。这算什么,不敢杀人,竟然拔鸡毛?她决定找水仙算账,于是去了小卖部。

水仙在给一对小情侣挑饮料,见到气势汹汹的赵英,和蔼可亲地笑了一下。赵英开门见山问,你把鸡毛拔了?水仙说,你见了?赵英说,就是你。水仙说,证据?赵英说,你就是证据。

旁边那对小情侣听也不听水仙和赵英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只是连体婴儿一样互相依偎着,催促水仙快点找钱。水仙找完钱,小情侣相互搂着走了。水仙看着小情侣的背影,却不看怒气的赵英。赵英伸出手,在水仙眼前晃了晃,告诉她别看了,快点赔偿鸡钱。水仙当然不给。

我要报复你。赵英斩钉截铁地说。

随时恭候。水仙说。

但是第二天早上,还没来得及报复水仙的赵英,却发现自己养的母猫背上,被人拔掉了一片巴掌大小的毛,都见到了嫩红色的肉。母猫躲在地下车库门楼的上面,“喵喵喵”地看着赵英。公猫想要凑近母猫,母猫张开嘴巴,露出满嘴的细牙,狰狞地看着公猫,不让公猫靠近。公猫伤心地叫起来,围着母猫转圈圈儿。母猫依旧愤怒地张嘴,用尖利的牙齿表达它的气愤。

赵英控制不了自己情绪了,又一次来到小卖部讨说法。让水仙不要阴损,有本事冲人来,不要跟鸡、猫过不去,太缺德了。水仙看着脸色惨白的赵英,告诉她快点走,不要影响别人的生意,什么鸡、什么猫,她听不懂。赵英一把攥住水仙的手腕,就像那天攥住小利自行车的车把一样,水仙疼得五官挤在一起,“哎哎、哎哎”起来,让她快点松手。赵英夸张地学水仙的“哎哎”声,骂了更难听的话。水仙挂不住脸,反唇相讥道,你都想疯了呀,我可比不了你,你本事大。

这时几个学生进来买东西,赵英出神地看着几个学生,终于松了手。水仙疼得大口喘着气。赵英临走时留下一句“我真要报复你”。

当天晚上,小卖部玻璃窗被一块石头子打破了。

又一天晚上,小卖部玻璃窗又被打破了。

水仙决定找赵英谈谈。

那天晚上十点多,下起了霏霏小雨。水仙想下雨天取车的人少,想跟赵英和解。水仙在外面,赵英在下面;水仙有玻璃窗,赵英没有玻璃窗,彼此暗算起来,水仙肯定吃亏。

这是水仙经营小卖部三年来第一次下到车库。下到车库,水仙就有些后悔,这里寂静无声,坟墓一样安静。只有一盏灯亮着,那盏灯离赵英坐的地方比较远,把赵英的身影扩张得特别庞大。看不见鸡们在哪里,只能看见两只猫的四只幽亮的眼睛在暗处发亮。赵英正在吃东西,光线暗,水仙看不清赵英吃什么,反正是赵英的右手不断起落,仿佛一个木偶,黑暗处还有一个高人在牵线。

我没搞鬼你的鸡、你的猫。水仙走近了,开门见山地说,你也不要砸我玻璃了。

赵英用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擦了手,擦了嘴,然后又端起小桌上的水杯喝水,“咕隆咕隆”的喝水声听得很清楚,仿佛大河的流水声。

我没搞鬼你的鸡和猫,谁说谎,天打五雷轰。水仙突然高聲发誓。

你的玻璃不是我打的。赵英声音很低,低到水仙伸长了脖子才能听清楚。

那好,那好。水仙尴尬地回答。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暗处的那几只鸡,似乎听懂了两个女人的对话,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好声。

水仙环顾四周,站起来,想要离开。赵英却不让她走,攥住了她的手腕。水仙的水蛇腰立刻弯下来,也不敢“哎哎、哎哎”出声。

明天……你把袜子穿上。赵英说。

水仙愣了一下,糊涂地说,穿上,好,穿上。

一定要把袜子穿上,夏天也容易冻脚,明白吗?赵英命令道,走吧。

水仙赶紧离开地下车库,上到地面上,出神儿地望着淅沥的小雨。浑身淋湿了,浑然不觉。这时,胳膊被人拽了一把,扭头一看,同样湿了全身的小利。

她……骂你了?小利心疼地说。

水仙赌气地不理小利,转身就走。小利追了上去,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小卖部。在那间狭窄的小屋里,小利开始咒骂赵英,骂赵英不该打碎水仙的玻璃,这完全就是流氓作风,就是一个女流氓的行为。

你也知道是赵英搞的鬼?水仙问小利。

小利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水仙恨恨地噘起嘴巴,冷眼看着小屋的那扇小窗户,看了好半天,眼珠儿一动不动。小利猜测水仙是在想办法,正在琢磨该如何应对手劲儿那么大的赵英。一个手劲儿那么大的女人,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人。

小利试探地问水仙怎么办,不能总是心惊肉跳过日子,不能看着窗户接二连三打破,万一哪天站在窗户跟前,玻璃突然碎了,那不是得把脚……废了?

小利看着水仙一双白白的脚丫。水仙屁股突然转了一下,身子就像轴承一样滑润,紧接着就把双脚放在了床上,白晃晃地刺眼,然后字正腔圆地说,我的脚要是坏了,你得拿命换。

小利吓坏了,惊叫道,跟我有啥关系?

就是因为你,那个女疯子才跟我作对的。水仙绷起脸说,不是吗?

绷起脸的水仙,很好看的一双丹凤眼,眼角和眉梢儿立刻耷拉下来,变得很是吓人。小利真有点害怕,似乎央求水仙,说,你们都好,不打架不成吗?

水仙忽然笑了,用白脚丫捅了一下小利的小腹处,道,我不管那个女疯子,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高兴。

小利赶紧点点头。

小利注定要成为一个滚动的石头,刚刚在“地上”得到水仙的原谅,又要接受“地下”赵英的盘问,他要地上、地下来回滚动。

转天早上,小利取自行车去给姥姥买“尿不湿”,在地下车库又被赵英攥住了车把。赵英问他昨天晚上下着雨,怎么又跟狐狸精水仙在一起。小利已经见怪不怪,赵英随时在暗中监视他和水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倒是表现得没事的样子,随口说正好碰上。赵英抖动了一下车把,说道,太巧了吧,她刚走出地库,就正好碰见你。小利解释道,我是去小卖部给姥姥买东西。赵英紧追不舍,买啥?小利怔了一下。赵英继续追问,说呀,不会一个晚上就忘了吧?小利不再解释,想要走,但是赵英攥着车把呢,他哪里能动弹的了。小利说,赵姐,你到底想要我怎样?赵英说,把“赵”字去掉。小利只好再次说,好,姐,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赵英说,你不要搭理那个狐狸精,离她远点。

小利摇摇头,说,不可能,我总要去小卖部买东西吧?

你就不能去别处买吗?赵英咬着嘴唇,发狠地说。

姥姥用的东西,都是着急的。小利带着哭腔说,家里就是我一个人,哪有时间?

赵英不说话了,狠狠地喘口气,挥手让小利走。

小利走出地下存车处,望着升起来的太阳,突然哼起了歌儿。正要偏腿上车,水仙从小卖部里走出来,招手让他进去。小利把自行车支在小卖部门口,缩手缩脚地走进去。

高兴呀?水仙整理着冰柜。

小利走到冰柜旁,想要伸手拿可乐,被水仙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小利似乎不解,眼睛看着水仙。

跟你的姐姐高兴完了,到我这里享用?水仙举起一瓶可乐,在小利眼前晃了晃,重新放回冰柜。

小利看着水仙,忽然眼睛里含着泪花,接着眼泪啪啪落下来。水仙看也不看,但是拿起一个纸巾递给小利,然后再次掀起冰柜,把一瓶可乐放在冰柜盖子上,呼出一口大气,走了。

小利迅速地抹了眼泪,提起可乐,走出小卖部。

早秋的第一场风刮起来的时候,小利看见水仙穿起了袜子。那双袜子是黑色的,很薄,薄得好像已经不是黑色的了,都有些发白了,隔着袜子都能看见脚背上血管凸起的部分。

不好看。小利撇着嘴巴。

水仙说,昨天赵英找我了,只要我穿上袜子,她就跟我和好,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你信吗?小利说,反正我不信。

水仙想了想,骂了一句脏话,说,是呀,我也不信。

小利问,你们有啥深仇大恨?

水仙讪讪道,谁知道呢。

水仙说着话,一只手拽住袜口,麻利地卷起来,瞬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团儿,然后另一只手如法炮制,紧接着隔着半敞开的窗户,把两个黑色的小团儿扔到了外面。

她就是脑子有毛病,别理她。小利笑呵呵地说。说完,骑上自行车去社区医院给姥姥拿药去了。

早秋的第一场风,虽然不大,但却是从早上刮到了晚上,一直到天黑了才停歇下来。小利坐在屋里有些发慌,姥姥今天格外安静,吃完饭、喝了药,老老实实地睡着了,甚至还响起了鼾声。

小利越发心慌意乱,感觉心里火烧火燎的,于是穿着背心走出去,在小区里闲逛。

小区里有一支锻炼身体的中老年队伍,不管下雪还是下雨,就是打着伞也要坚持不懈地锻炼,他们锻炼的方式倒是简单,排成长龙状队伍,慢慢地走,当然不是老老实实地走,而是一边走一边做出各种伸胳膊伸腿儿的活动姿势,因为姿势都不一样,所以没有音乐,这支队伍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只庞大的蜈蚣在剧烈地扭曲前行。

小利最不愿意看到这支怪异的锻炼身体的队伍,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又都能看到。他下意识地望着小卖部,那里灯火通明。这会儿,他又似乎嗅到了炖肉的香味儿,一面是灯光,一面是肉香,小利犹豫了一下,顺着那股香味儿而去,这才想起来,很长时间没有吃肉了。

香味儿好像是从地下存车处传上来的。小利走下斜坡,香味更浓了。小利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拐过去,再拐过去,香味儿越发浓烈。

黑暗的地下车库,有一团热烈的火苗儿,小利看见火苗后面是赵英安详的脸。

炖肉了?小利不解,这么晚了,怎么炖肉?

白天哪有时间。赵英看着煤油炉上面的锅。

在火苗的映照下,那个锅锃光瓦亮。小利记得这个锅是很黑的,怎么现在这么亮呀。

赵英说,那么好的肉,得把锅擦干净呀。费了我大半天的时间。

小利嘻嘻说,熟了吗,我能吃吗?

知道你肯定来,都给你吃。赵英说着,掀起了锅盖,又拿起旁边的勺子,在小锅里来回划拉了两下,然后把肉盛了起来,举到小利的眼前。小利怔住了,看了看,一下子呕吐起来,随后跌坐在地上。

这……这……小利说不出话来。

看清楚了?水仙的脚,对,这是左脚……里面的是右脚……赵英慢悠悠地说,我们说好了,立秋第一天她就穿上袜子,可是她没穿……那不客气了……这下好了,你只能在锅里看了,是吧?

小利不仅说不出话,连路都无法走了。

小利,把那件东西……长命锁……还给我吧。赵英温柔地说。

你儿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小利声音颤抖。

是死了,可是你不和我好了,就得还给我。赵英的身影被炉火散发出来的光亮扩张得很大,把她身后黑暗的地方变得一片慌乱。

我要回去,要把它埋在儿子的坟里。赵英说,你还给我。没有了?是不是给水仙了?

小利女孩子一样嘤嘤地哭起来。

你把长命锁真给水仙了?赵英逼问。

水仙告诉我她儿子也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小利泣不成聲。

原来是同路人呀。赵英呵呵地笑起来。

姐,你错怪水仙了。小利说,你家的鸡、猫……不是她干的,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肉的香气弥漫在地下车库里。

小利知道,现在整个小区都在飘散着香气,他想走开,可是已经起不来了。其实,小利是想快点跑上去告诉水仙,小卖部的玻璃不是赵英打碎的,真的不是赵英干的。

小利还想看看姥姥,看看姥姥脖子上的长命锁。姥姥总是用手去扯,把脖子都给扯破了。小利感到地下异常的湿冷,借着炉火的亮光,他发现自己坐在一片声势浩大的水洼里。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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