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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阳光瀑布

2018-06-20邓湘子

湖南教育·B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生产队阳光作文

邓湘子,编审,《小学生导刊》主编,中国作协会员,“发现作文”创意人。著有儿童小说《牛说话》《兔子班的新奇事》《蓼花鼎罐》《像蝉一样歌唱》等,以及作文专著《发现作文·风靡版》,长篇传记《禾下乘凉梦———袁隆平传》。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第五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第16届湖南青年文学奖等。长篇小说《像风一样奔跑》入选“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版权输出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国家。

我是在村里的老祠堂发蒙上学的。沿着门前的石鼓路走,走过十多座木屋就到教室了。

我们班有十来个同学,彭老师给大家发了新课本,又在新书上写了每个人的名字。

我爸爸收工回来,我拿着我的新课本给他看。我爸爸只上过一年学,他拿着我的书看了一会,说:“你名字中的一个字,老师写错了吧。”

我妈妈也过来看。妈妈上过三年学,比爸爸认识的字多,也会写一些字。她把老师写的错字改正了。那两个字在我家乡的方言里,读音相似,容易混同。

我们上第一堂课,彭老师要我们把语文书翻到中间。

“为什么课本要从中间学起?”我们不敢问。

“前面的图画,你们自己看吧。”彭老师脸上泛起红晕,好像不好意思似的。

那些图画上有公鸡、大鹅,还有其他许多好看的新鲜东西,每幅图画边上还有奇怪的字母。

几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些图画和字母其实是汉语拼音的有关知识。彭老师只上过公社初中,从来没学过汉语拼音,当然不会教那些奇怪的字母。

彭老师教我们写字,每一个字都在黑板上示范三次,一笔一画,让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我尽管不会念汉语拼音,但是我的字写得工整认真,笔顺正确。彭老师培养了我写字的好习惯。

彭老师教生字,读课文,还教加减法。他要我们自己制作一种学习用具———用来数数的小棒。我回到家,把竹子劈成小片,做成一根一根小棒,每一根都刮得光滑放亮。

彭老师教了“东、西、南、北”几个字,教辨识方向,我好像学会了,转身却忘了。回到家里,我要妈妈教我。妈妈说:“明天早上出了太阳,我教你吧。”

第二天早晨,我放牛回来,门前天明山的山岭上露出了太阳的红脸,新鲜的金色阳光像瀑布一样顺着长满楠竹的山坡倾泻而下,笼罩着山脚下的村庄。妈妈散早工刚好回来了,要我站在屋檐下,面朝被阳光迷蒙了的山岭。妈妈说,太阳升起的地方,是东方。我被淹没在浩大的阳光瀑布里,微微闭上眼睛,阳光照在我的睫毛上,我的眼前金花飞舞。我一下子明白了确认方向的办法,心里涌起巨大的喜悦。

接下来的几天,站在早晨的阳光里辨识方向,成了我的一个愉悦的游戏。我每天背着书包出门,情不自禁地面朝天明山,在屋檐下站一会。我知道了天明山是南北走向的山,它山脚的小溪是朝北方流去。

我们每天只上二节或三节课。我早晚放牛,给生产队放一头黄牛,每天挣到二分五的工分。

大概在三年级我当上家里的记工员,每天在专门的本上记录这类内容———

10号爸爸在杉木坳砍树,一天

妈妈上午在栗子冲砍田坑、下午挑牛粪到王胡子田里

11号爸爸从杉木坳扛树到生产队仓库前的坪地,一天

妈妈在鹅梨坪锄豆子草,一天

一个正常男劳动力,出工一天计十分。一个正常女性劳动力,出工一天计七分。生产队到年底就按每户的工分总额分配粮食,计算工钱。

工分等于粮食和钱,它是多么重要。生产队有专门的记工员,家里也要有人专门记录。月底,到记工员那里对一下账,以免他计算工分时出现误差。

小学毕业,初中班被下放在大队小学里。教我们初一语文课兼班主任的是年轻帅气的兰方湘老师。他刚从部队当兵回来,在县里“五七”大学上了一年学。他总是穿一身崭新又整齐的军装。

兰老师说话慢条斯理,粉笔字写得很漂亮。可是,他只教了半个学期就不见了。听说,他在“五七”大学当学生支部书记,说错了话,上级要求把他赶出教师队伍。

过了几天,我在路上遇到兰老师,他还是穿着绿色军装,和生产队的男人一起挑着沉重的担子。我叫“兰老师”,他轻声应答,几颗汗珠随之掉落在地。

一年后,我初中还没毕业,兰老师忽然当了大队支书。我在路上遇见他,他穿着整齐的军装,背着绿色的军用书包,去公社开会。听说他以前在“五七”大学说的话没有错,他的处分被撤消了。我叫“兰老师”,他应答一声,朝我微笑。

兰老师不能当我们的老师,是刘兴稳老师来接替。刘老师重视晨读,要求大家每天到校朗读课文。他在课桌间走动,倾听琅琅书声,脸上浮起笑容。

初中毕竟有些不一样,刘老师增加了作文课。我们面对他布置的题目写不出一句话。他拿一张报纸走上讲台,清一清嗓子,说:“这里有一段文章,你们记一记。”

他慢慢地读,我们赶紧记录。不会写的字,他在黑板上板书出来。于是,我们每个人的作文本上都有了一段文字。

可是,他后来布置了作文题,我们还是不会写。

放暑假了,村里迎来一年一度的特别活动———扫路。队长确定一个日子,分派各路人马,去周边山上、田头的大路小路扫路、补路。

我们盼着这个有趣的日子,把这一天当作一个美好的节日:扫路节。

每年这天,都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男人们扛着锄头,看到路上有個石头松动了,就把它重新摆稳,在旁边填土夯实;看到路上被牛蹄踏出来的坑,或者一个水凼,就挖来新土填充,把路铺平整。女人和孩子挥着刀子,砍掉在路边蓬勃生长的各种藤条、荆棘和那些伸到路上来的树枝。那些被砍断的藤条和树枝,在山风里散发出各种新鲜的气息和味道。

村里传来猪的嚎叫声。这天,生产队要杀一头猪,中午集体开餐。我们想象那头猪变成了大块的红烧肉、扣肉,散发着油滋滋的香味。我们很久没吃肉了,这顿油水大餐对我们太有吸引力。

这天中午,生产队只有一户人家的灶台烧着旺旺的柴火,大家聚在这里办伙食。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十来张方桌摆出来。我们放牛的孩子心情特别激动。这一天,我们将和大人们一起坐席吃饭!

我们从家里拿个大碗出门去。弟弟、妹妹想跟来,可是他们只能待在家里。

开席了,灶台上的大木甑被揭开,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味飘荡而来。大碗红烧肉、扣肉被端上桌子,每一桌各两大碗,馋死人。大家眼睛盯着碗里的肉,看席上主事人发话,轮流将瞄中的大块肉夹进碗里;再一次轮流夹肉……菜碗里只剩下些汤汁,也由主事人用汤匙分到各个碗里。肉分完了,忍不住吃一块肉,真是太好吃了。

接着,有炒猪肝、炒猪肠、炖猪脚和蔬菜端上桌,也是平均分配到各自带来的碗里。大锅煮的米饭尽管吃。

大人和孩子在席上以喝汤为主,能带得走的菜都带回家去。每家都有更小的孩子在等着要吃的。

吃完这顿饭,肚子被撑得又舒服又难受,我们把牛赶出村,沿着刚刚扫过的路,让它们去山野里吃草。

上初二的春天,听说龙家院子放电影,我扎了竹篾火把扛着,和同伴走三里多路,到了那里。天还没黑下来,电影幕布没拉起来,我们去旁边的代销点玩,一个售货员姐姐和我二姐差不多大。代销点出售食盐、肥皂粉之类的生活用品,还回收了一些废报纸。

我用脚去踢那小堆废报纸,希望踢出一本连环画来,却踢出了一本旧书,暗绿色封面上写着“初中理化习题集”。我把书捡起来,它又薄又旧。我口袋里正好有一枚硬币,我对售货员姐姐说:“这本书卖给我好不好?我有两分钱。”她拿起那本书看一下,说:“作废纸收来的,一分钱还不值,送给你吧。”我高兴地把这本书揣进了口袋里。

后来我把书上的练习题做了一些。教我们物理、化学的向奇峰老师准备参加高考,看到我这本习题集,也借去抄了一些题目。他家在我家的隔壁,到了晚上,我跑到他的房间里去,在他的煤油灯下做习题,不懂的题目就问他。

那时候真是懵懂啊,不懂得“恢复高考”意味着什么。我也许比其他同学多做了一些练习题,竟然考进了县二中。那年县一中和县二中这两所重点中学恢复高中招生,各招两个班,每班45人,全县总共招180人,我幸运地考上了。

县二中在八十里之外的武阳镇。秋天的校园,一派生机勃勃。地上到处躺着南瓜、冬瓜,还有一丘丘花生地、辣椒地、茄子地。这是“五七”大学的学员种的,他们来不及收获,大学被取消了,学校恢复办成重点高中。

戴泽湘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第一次写作文,我憋足了劲只写出200多个字,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同学写了几大版,有一千多字。戴老师用红色笔在他的作文题目旁边写了两个大字:传阅。他的作文本就在每个同学手里传递。我看了他的文章,感到自卑。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我们去操场上做集体操,然后整队跑步。我在班级队列里跑着,看到操场一侧沙坑边的单杠或双杠上总是翻飞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他的动作舒展漂亮,让我顿生神往之情。我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看清楚了,那是教我们英语课的赵学桥老师。

赵老师了解到许多同学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不会写,说:“想学英语的同学,请留在教室里。不想上英语课的同学,你们到对面的木屋里去,那是学校的阅览室。你们去好好地读书,不能乱跑,我看得到的。”“哗”地一下,我和许多同学都跑了,只有三个同学留下来。后来他们都考进了大学英语专业。

从小学到初中没看过一本课外书的我,在阅览室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我从此迷上了阅览室的杂志和图书,一有空余时间就去那里。

我喜欢戴老师写的粉笔字,找到了写字的模仿对象。我的同桌说,我的钢笔字越来越像戴老师的字了。学期结束时,我写出了一篇500多字的作文,戴老师用红色笔在我的作文本上写了两个大字:传阅。我的作文本也在班上每个同学手里传递。这让我感到惊奇又害羞。

我神往赵老师在单杠和双杠上那轻盈又漂亮的动作,早操之后我去单杠上试过,我的身体太单薄,手臂没有力量,做不出那些动作。但我还是不时地去尝试。直到我考上大学,营养得到明显改进,我的个子猛然长高了,手臂有了力量,我终于在双杠上做出了漂亮的翻滚动作,也能在单杠上完成舒展的基本动作。

2004年2月,我作为湖南省期刊考察团的一名成员,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欧。我们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下了飞机,当地时间是凌晨四点多,大巴将我们送进森林里的一个酒店,路边的电子牌显示气温为零下27度。

我毫无睡意,满怀好奇地想体验接近北极圈的寒冷。我独自走出酒店,在雪地上漫步。走了几分钟,那从未经历过的寒冷像无数的针一样,悄悄刺透厚厚的衣服,朝肌肤刺来。我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惶惑从心里升起:这个陌生的地方是哪里?我为什么到了这里?

一辆大巴驶过来,惊动了我,让我从那种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的恐慌中惊醒过来。我抬头往密密的林梢看去,森林之上的天空飘起一片由暗红变得绚丽的云霞,云中的缝隙霎那间放射出明丽的光芒。我恍然明了自己身处的地理位置,脑子里浮现出一幅辽阔的地图,那是由我的行程构成的一条长长的曲线。它的起点竟然是那条熟悉的石鼓路,连接着我的家乡。石鼓路已经在几年前被一条毛马路代替了,却在我的记忆里保留着。它牵出了童年的那个早晨,妈妈让我站在家门前的阳光里辨识方向。

我仿佛看到,新鲜的金色阳光像瀑布一样顺著长满楠竹的山坡倾泻而下,笼罩着山脚下的村庄。男孩打开门,走到屋檐下,面朝被阳光迷蒙了的山岭。他被淹没在浩大的阳光瀑布里,微微闭上眼睛。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我在北欧的森林酒店前,从那一朵绚丽的朝霞确认出东西南北的方向,心里悄然安静下来。那一刻,我看到了小小的自己,那个刚刚学会辨识方向的小男孩。我明白了,那个过去的男孩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我,而我尽管离开家乡走了很远的路,其实却从来没有走出过童年生活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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