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命名的典礼
2018-06-20闻捷
闻捷
长江,母亲的河流,
你春夏秋冬一直地流着、流着……
孕育了又分娩了无数小小的沙洲。
你怎么不像我们家乡那些年轻的农妇,
骄傲地解开衣襟,用圣洁的手托起胀满的乳房,
而后含笑地低唤着婴儿的乳名呢?
啊啊,你这粗心大意的母亲的河流呀,
从来就没有给沙洲起过一个名字。
长江啊!
你微笑着向东流去了,
却把命名的责任托付给你两岸的居民。
多少年来,你两岸的居民——
按照她出生的年月,叫她:老洲,新洲;
按照她交往的朋友,叫她:鸿雁洲,白鹭洲;
按照她排行的顺序,叫她:四洲,六洲;
按照她不幸的遭遇,叫她:张霸洲,李魔洲;
按照她天然的体态,叫她:桃洲,橘洲;
按照她卖身的契书,叫她:和尚洲,尼姑洲……
但是,我们不明白呀,
人们为什么这样称呼我们开垦的这片小小的沙洲,
叫她:亡命洲。
啊,长江!
我们终于赶上了时间,
在立冬的前夕播下了三万亩金光灿灿的希望;
小雪还没有到来,密集的麦苗就舒展绿色的手臂,
深深呼吸着那略微带有枯草气息的空气,
列队在流蕩着初冬阳光的土地上了。
我们也不能伸着懒腰睡觉呀,
我们还得跑步,赶到春分和清明的前头;
以我们这血泡磨成了老茧的双手,
——三千双已经变得粗大而又厚实的手啊!
给沙洲竖立一圈坚固的围屏,
那像我们家乡的城墙那样高、那样厚的江堤,
挡住三月的桃汛,捍卫五月的丰收。
为着发起第二次攻击,我们开始休整了,
凯旋的勇士需要检阅自己的力量,
向党汇报第一次辉煌的战斗。
党委书记说得对呀!
我们怎么能在报捷书上,
再沿用“亡命洲”这个辛酸的字眼?
我们要重新为沙洲举行一次隆重的命名典礼,
赋予她一个象征着无限希望的名字,
我们从心眼里喜欢的名字啊!
我们摇着摆渡的舢板,
从江北公社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据说,他亲眼看见这片沙洲的出生和成长,
深知“亡命洲”痛苦的经历。
老人啊,拄着紫竹的拐杖,
颤巍巍地走上旷场里我们用芦苇搭起的土台,
参加我们共青团农场正式建场的盛会;
他的两眼因为仇恨而闪射着火焰的光芒,
他脸上的肌肉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抽搐,
他用战栗的但是洪亮的声音,
讲出一段悲壮的故事……
三十八年以前啊!
那是一个穷人备受侮辱与损害的年代,
吞饮着泪水而生活的年代。
那时候,老人才是个三十八岁的壮年汉子,
生活的驮子就已经压得他像老马似的拱起脊背了。
为着填饱地主贪婪无底的肚子,
缴清那世世代代永远缴不清的地租,
他把秋天的果实全部挑进地主的谷仓之后,
便唉声叹气地伴随着血气方刚的弟弟,
摇动双桨,冒着秋夜的凄风苦雨,
到江上求生去了。
清晨,渔船载一舱疲劳归来,
透过濛濛的雨雾,他们忽然发现了大自然的奥秘:
就在他们航过的风波道路上,
一夜间长出了一个沙墩,一个炫目的奇迹。
他们拨转船头,闯过旋涡布下的险阵,
在那还是流动的沙墩上植下最初的芦苇;
并且以这金属一样响亮的喜讯,
叩开了全村佃户心坎上深掩的柴扉。
人们簇拥着他们,走过村子里石板铺成的大路,
鸣放着鞭炮,擂动着铜锣大鼓,
像二月二出会那样喧腾着又呼喊着:
有了沙墩,有了芦苇,也就有了土地……
——那穷人自己发现和经营的未来的沙洲啊!
而主宰全村佃户命运的地主,
却捧着白铜水烟袋,斜倚着门口的玉石狮子,
脸上掠过一种莫名的笑意。
长江啊,日日夜夜地流着、流着,
她抖落的尘沙也日日夜夜地沉着、沉着……
第二年,沙墩长成了九百多亩的芦滩;
地主嘿嘿地笑着,点起檀香和红烛,
感谢过往神明赐予的洪福。
第三年,沙墩淤成了六千多亩的芦滩;
地主呵呵地笑着,焚起黄表和锡箔,
盛赞祖宗八代积下的阴德。
第四年,沙墩变成了一万多亩的芦滩;
地主登上摆下酒筵的官船,环绕着沙洲兜了一圈,
便仿效古代那些自称圣明的皇帝,
把这片浸透穷人血汗的沙洲敕封给自己了。
那酒醉饭饱的县长,一手接过五千块银元的期票,
一手在契书上加盖了朱红的方印;
宣称:这一片沙洲正是地主坍江土地的幻变。
官府的告示燃起穷人心头的怒火,
老人的弟弟愤愤地一去不返。
从此,沙洲上出没着绿林好汉,
常常趁着拂晓的浓雾,黄昏的暮霭,午夜的星光,
拦劫过往的富商的货驳和地主的粮船;
村子里那些受尽饥寒凄苦的佃户,
常常在五月端阳,八月中秋,或是除夕的夜晚,
惊喜地收到天外飞来的一袋粮食,一块银元;
而地主那两扇包着铁皮的黑漆大门,
却常常贴满画有刀枪剑戟的黑帖,
警告蝮蛇:不准它的毒链伸进这一片荒滩。
双方僵持着又搏斗着,僵持了整整十年,
搏斗了十个风风雨雨的三百六十五天!
一个风雪过后的黎明,
狡黠的地主亲自带领着保安团的匪兵,
像一群猎狗在沙洲上追逐着雪地的足迹,
捕获了绿林好汉的首领。
船队摆开得胜回营的阵势,
驾驭着严寒的激流向北岸驶去;
地主高踞在船头的太师椅上,哈哈地仰天大笑,
挑选最肮脏的字眼咒骂老人的弟弟……
啊,浑身流淌着鲜血的绿林豪杰哟!
在这生命最后的瞬息究竟思考着什么?
难道默默地忍受这飞溅唾液的辱骂,
静静地等待砍头示众的酷刑吗?
啊啊,横躺在头桅下的佃农儿子哟!
以他生命最后的火花燃烧着最后的生命,
摇摇晃晃,攀扶着桅杆站立起来了;
有如奔马的一跃,搂抱着踌躇满志的地主,
滚进白浪滔滔的长江激流……
长江啊,母亲的河流,
汹涌着,澎湃着,奔腾着……
为英雄唱起悲恸的但是昂扬的葬歌。
地主的儿子却残忍地鞭挞着英雄的尸体,
诅咒所有的穷人都是亡命之徒。
为了让子孙万代永远铭记这刻骨的仇恨,
两岸的佃户便以地主儿子恶毒的咒语,
命名了这个沙洲。
老人讲完这个悲壮的故事,
忽然伸开两臂,扑向那高高悬挂的巨人的画像,
呼喊着:太阳啊!太阳普照在人民的心上,
三十八年的荒滩呀,今天也承受着你的金光!
而当他颤巍巍转过身来的时候,
——也只有这样一个短暂的瞬息呀!
我们才看见他那古铜色的满是皱纹的脸上,
簌簌地挂下两道不尽的泪水……
我们三千名共青团员,
听完了老人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一段回忆,
波动的心情怎么也不能顿时平息……
啊啊,就在我们立足的这片小小的沙洲之上,
也淋满了前辈英雄的斑驳的血迹,
和他们那威武不屈的大无畏的气概,
和他们那摇天撼地的坚强意志。
长江啊,对于这样一片圣洁的土地,
究竟应该赋予她一个什么名字?
我们建议着又解释着,
我们解释着又争论着;
我们在为沙洲遴选着又美又好的名字:
包括著麟游、凤翔那么古雅的名字,
包括着迎春、朝阳那么优美的名字,
包括着红旗、红星那么庄严的名字,
包括着跃进、上游那么昂扬的名字,
包括着长风、润雨那么爽朗的名字,
包括着新民、再生那么真切的名字……
我们还在为沙洲推荐更美更好的名字,
我们争论着又解释着,
我们解释着又建议着啊!
我们就借用方才发出的那一声欢呼,
命名了我们的沙洲。
啊,长江!
今天我们赋予了沙洲一个无限美好的名字,
她含着春天草地上流荡的芳香,
她含着夏天林子里晶莹的露珠,
她含着秋天田野上斑斓的色彩,
她含着冬天村舍里温暖的气息……
长江啊!
今天我们赋予了沙洲一个令人神往的名字,
为了她,我们敞开了心灵的窗子,
为了她,我们跋涉着万里的长途,
为了她,我们正献出宝贵的一生,
为了她,我们要高举战斗的红旗……
长江,母亲的河流啊,
你春夏秋冬一直地流着、流着……
孕育了又分娩了无数小小的沙洲;
然后你就微笑着向东流去了,
从来没有给婴儿起过一个名字。
啊啊,你这粗心大意的母亲听着:
我们三千名共青团员,正走向人类永恒的春天。
在我们赢得播种小麦的战果之后,
在我们发起修筑江堤的战斗之前,
我们今天已经给我们开垦的沙洲命名了,
赋予她一个最为神圣的名字,
叫她:太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