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
2018-06-20张世维
张世维
这 是1967年的一个夏日。大暑刚过,爷爷 身下是一辆从哑巴家借来的三轮板车,破旧的畸形轮胎在奶奶和父亲的重压下发出奇特的声响,在静谧的长街上久久地回荡。登云街边矗着两排厚实的法国梧桐,其间泄出的艳阳如玻璃渣一般,刺得爷爷不住揉眼。
“干什么的?”又一杆枪杵到爷爷跟前。
“匣子(方言,小孩子)快生了。”爷爷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次被盘问,声音干裂又困倦。持枪者瞥了一眼奶奶的肚子,挥手放行。
爷爷识字,常为奶奶读报。“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奶奶问他的时候,他竟语塞了,这真是少有的事。好在,奶奶今日无暇再问,只不时发出些细若蚊蚋的痛哼。
从登云街到康复医院的路途并不遥远,仅仅七里。自十三岁来到润城,爷爷已在这路上走了十七年。刚来的时候他赤着脚,孑然一身。到如今他蹬着一辆借来的板车,車后面载着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里的儿子。爷爷很满足。
在这条路的开端,有一个清香扑鼻的包子铺。十七年前,一个男孩从故乡的饥饿里逃亡,这儿就是他流浪的终点。包子铺的成师傅仍然记得,那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倒在他的蒸笼前,喜极而泣。再朝前走,是一个精壮的青年,在炽热的工地上扛起灼人的钢筋,还有他灼人的爱情。再前些,他正在中学的食堂里捏着白面,对这种清香,他总带有一种虔诚的迷恋。还往前?还往前就要到医院了。
“三哥,快到了,累着你了。”奶奶轻柔的声音让爷爷回过神来,他扭头咧嘴一笑,看着奶奶的脸和肚子:“这算啥?”强健粗糙的大手随意抹着,洒下一丛丛热汗。奶奶清秀的圆脸红扑扑的,细密的汗珠面纱似的,朦朦胧胧,让爷爷看不清她的脸。山峦般突起的肚子倒是无比清晰,爷爷仿佛从中听到了婴孩的心跳。
奶奶并没有后话。爷爷便继续埋头蹬车,草帽的阴影使他好受一些,但他仍大骂了一句:“妈妈的,什么鬼天!”雄壮的声音顿时压过了满天蝉鸣。
哑婆婆是在奶奶住院的第二天到的。带着一颗白嫩的鸡蛋。其实,她本想出门找她的大儿子双喜,到医院来看奶奶只是顺便的事(这是后来才得知的)。哑婆婆是爷爷奶奶的邻居,也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在我小的时候,我常常见她,她总爱摸我的头,使劲冲我笑,嘴里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呕哑嘲哳。
哑婆婆来的时候,正遇上枪声四起,医院里的白大褂如潮般涌出。如果她是个诗人,她也许会写下“逆着死亡去跪拜新生”这样的句子,可惜她不是个诗人,她只是个哑巴。因此她只能尖叫,那叫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奶奶说,哑婆婆很快找到了他们。踏入病房的哑婆婆披头散发,还赤着一只脚,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大茶缸,爷爷接过一看,里面是一颗白嫩嫩的鸡蛋。
“医生护士都跑光了,哑婆婆是怎么知道你们在哪儿的?”我有些不解。
“这不难。她一眼就望见了病房门口的你爷爷。”奶奶告诉我。
没错,在杂乱的枪声里,爷爷手中的菜刀一定有种耀眼的悲壮。说这话时,奶奶朝爷爷一笑,眼中神采一如出嫁的新娘。
“是哑婆婆救了你奶奶。”爷爷郑重万分,“她从前在乡下做过接生婆,还生过两个匣子,有经验得很,你爸的小脑袋瓜一出来,她就知道是个男匣。”
“哑婆婆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她知道的?”
“你奶奶懂的。哑婆婆一笑,你奶奶就全懂了,也跟着笑。”爷爷顺势吐了个烟圈,我望着它渐渐变大,出了神。
哑婆婆固然功不可没,但真正使我父亲降生的,却是一个死人。
那时的奶奶满面潮红,气力将尽,父亲却顽劣不驯,迟迟不肯出世,屋内的嘶哑痛呼凌迟了爷爷的每一个细胞,急得他挥刀连劈,刹那间墙皮纷飞,在爷爷眼里,天空与雪一道落下。
屋内忽来一声巨响!一具肉身从屋顶落下,直直砸在奶奶床前,险些把哑婆婆压个正着。他的一颗眼珠子已经没了,留在原地的是一个深邃的血洞。奶奶一声惊叫,爷爷拎刀闯入,恰好见到被哑婆婆接住的小小父亲。爷爷看了眼有了个大漏洞的屋顶,心知这是个天赐的宝贝匣子。
父亲的初生是一个惊喜,也是一种悲哀——因为那具肉身。谁也没有想到,哑婆婆的双喜会用这样的方式登场。
枪声又近了。
相较新生而言,逃亡的过程是不足为道的。奶奶用爷爷的大草帽裹起小小的匣子,奔逃时,她一直拽着哑婆婆的手,脐带那样紧,死也不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