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2018-06-19邵大箴编辑小尘
文/邵大箴 编辑/小尘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保罗·高更 布面油画1897年 139cm×375cm 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这是高更以最大的热情完成的一幅“宏伟的作品”。此时他在塔希提岛上,贫病交加,心情沮丧,极端愤世嫉俗,他曾决定自杀,喝下毒药却被人救活。就是在这样的逆境中,高更以巨大的热情完成了此画。此画反映了高更完整的人生观,表现了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虽然这些形象、色彩和构图看上去很像神话传说,再加之那富有异国情调的渺远意境,更加给人一种神秘感,其实画家在此所表现的只是那些土著人一种偶然的臆想。此画可以说是高更对塔希提岛多年生活经验的综述,也是献给自己的墓志铭。
从古希腊开始,苏格拉底就说:“认识你自己。”西方人从此花了上千年去讨论“人是什么”的问题。然而,直到19世纪末期,尽管受益于接踵而至的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和社会革命,欧洲人已经前所未有地自信起来,他们远远把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落在身后,拥有领先的科学技术、充裕的物质生活以及民主的社会理想,但是,仍然有一位法国画家不免道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这位画家就是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年—1903年),他传奇的一生如同他给世界提出的问题一样,充满神秘,富于启迪。他做出过两次关键的选择,都与这个对生命最根本的追问有关。
第一次是关于改行。年轻时的高更曾经是一个成功的证券经纪人,勤恳工作、娶妻生子,过着大多数欧洲人所梦寐以求的中产阶级富足生活。直到母亲去世后,嘱咐他去投靠一位名叫居斯塔夫·阿罗萨的先生,这时,已接近而立之年的高更才开始迷恋艺术,并且走上绘画之路。阿罗萨先生不仅是高更法律上的保护人,也是一位文学和艺术的爱好者和收藏家。从他那里,高更认识了德拉克洛瓦、柯罗、库尔贝等人的作品,这些前人的杰作引发了他对绘画的浓厚兴趣。此后,他又与印象派画家相识,在他们的鼓励下,高更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彻底投身于绘画。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高更同凡·高一样从未通过正规渠道专业学习过绘画,在从业的路上前途未卜。而且,为了能够一心一意从事创作,他在与妻子多次争吵后还是辞去了银行的稳定工作,这也意味着切断了全家的经济来源,当时,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第四个孩子也马上要呱呱坠地。可想而知,这种行为在任何时候都很难被人理解,因为实在太缺乏“道义”和“责任感”。不过,高更的动机又是什么呢?他必定是感觉到了现实生活与他内心追求中某种巨大的矛盾,“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当他发现绘画能够让他找到真实的自我时,他毅然地放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尽管这样对家人来说的确有些残酷,但人类被莫名其妙地抛到这世界上来本身不就已经够残酷了么?
第二次是前往塔希提(Tahiti)。1891年,43岁的高更为了寻找合适的创作题材,来到这座位于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群岛中的小岛,并在那里基本杜绝了与文明社会的往来,专心画画,悄悄度过了余生的大部分时间。小岛百花芬芳、神奇曼妙,被誉为“海上仙岛”,可在当时,去那里并不是像今天去旅游胜地度假一样浪漫的。在作为殖民者的欧洲人眼里,那里居住的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人”,是尚未有文明涉足的蛮荒之地。高更有勇气抛开工作、家庭,进而抛开文明社会,来到一个孤立的小岛,不会只是为了猎奇或者追求异国情调。由于家庭原因,他比同代人到过更多欧洲大陆以外的世界(尽管出生在法国,但高更儿时曾随家人在秘鲁首都利马生活过6年,青年时期又做过一阵子远洋船员),因此也更敏感地意识到其他与欧洲传统文化异质的文明存在,他被其中原始、质朴、本真的状态深深吸引,在他看来,这正是表面上高度文明的欧洲社会所极度缺乏的。他曾用文字对他在岛上的生活做过记录,取名为《诺阿,诺阿》(Noa Noa,波利尼西亚语,芬芳的意思),任何看过这本日记的人都不得不惊叹于高更优美的文笔,以及他对这座岛屿深切的感情。在第一次返回欧洲之前,他在书中这样写道:“再见了,你这殷勤好客、美不胜收的土地,你这自由与美的国度!我比来时长了两岁,却年轻了二十岁;我比来时更像个蛮子,却拥有更多知识。这些野蛮人……教给我这个文明老头的东西太多,他们传授给我的是关于生活的科学、关于幸福的艺术。”
扪心自问,尽管会被高更的故事打动,可我们究竟有没有他那样的决心和勇气呢?我想是不容易有的,毕竟,为了给生命之谜一个满意的答案,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过于沉重了。高更为了画画,最终变得家庭破裂、穷困潦倒,当他带着在塔希提绘制的一批创作回到巴黎举办画展时,赞赏之声也寥寥无几,他只好又怀揣失落重返热带岛屿,寻求心灵的慰藉。在岛上,他患上了多种严重的疾病,同时家中的噩耗也一再传来,他的儿女相继去世,当得知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死讯时,高更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带着一瓶毒药,来到深山,希望死后能被野兽吃掉,这样便可以彻底解脱了。可当再次睁开眼,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活着,尽管腹中剧痛难忍,但他已经不想再死了。
这次自杀未遂的经历激发了高更空前的创作欲,他意识到,死并没有意义,必须要用坦诚强烈的方式让世人理解、接受自己。于是,他开始构思,并夜以继日地完成我们在图中看到的这幅作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这幅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其意义远远超过所有以前的作品,我再也画不出更好的、有同样价值的画来了。在我临终以前我已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这幅画中了。这里有多少我在种种可怕的环境中所体验过的悲伤之情,在这里,我的眼睛看得多么真切而且未经修正,以致一切轻率仓促的痕迹荡然无存,它们看见的就是生活本身……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癫狂状态之中,昼夜不停地画着这幅画……尽管它有中间调子,但整个风景完全是稳定的蓝色和韦罗内塞(Veronese,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式的绿色。所有的裸体都以鲜艳的橙黄色突显在风景前面。”
整幅画面如同一幅历史的长卷,展现了人生所遇到的不同阶段。画面右边地上躺着一个诞生不久的婴儿,中间站立着一个伸手采摘苹果的青年(作为最显眼的一个人物,他的行为很容易让人想到人类的始祖亚当),左边蹲着一位头发苍白、行将就木的老人,将他们联系到一起,其从出生到死亡的寓意十分明显。同时,穿插在画中的其他形体也都含有深层的隐喻,比如最右边的狗象征高更自己,最左边的白鹅象征死后的灵魂,背景中的偶像象征人类精神的信仰……背景中是塔希提特有的山峦、热带雨林和海洋,它们如同来自远古的血脉,纵横交错,贯穿在历史的长河里。高更采用的人物形象都来自岛屿上的土著居民,他刚到这里便对他们印象深刻,他们无论男女全都自然地赤裸身体,从不会感到羞涩或者禁忌,映着热带的阳光,露出橙黄发亮的肤色。透过女孩子们神秘的眼神,我们或许会和高更一样,感觉到那久已消逝的往昔。为了让每一部分的含义明亮、清晰,高更简化了形体,他采用单纯的轮廓和近于平涂的艳丽色块,营造出神秘、奇异的氛围。画家坦然宣布,在这幅作品最终完成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它的名称和主题,只是到了最后,他发现用这句话来概括其一生的追求再合适不过了,于是便将它签到画面左上角那片金黄色的区域里。
这算是高更对生命最后的提问,同时又是自己的解答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后人确实因此而记住了这位画家的名字。从此,人们更加强烈地意识到,绘画不仅是供人来欣赏其中娴熟的技艺,而且更是人类探索自身存在的一种本能方式,了解画家、解读作品,其实也是在认识我们自己。
Tips——纳比派
纳比派是1891 年成立于巴黎的艺术流派。纳比画派接受了高更的艺术影响,并在广泛吸收塞尚、日本浮世绘等艺术有益因素的基础上,强调画家个人灵感的发挥,提倡平面的装饰效果和象征意义的表达,注重色彩和构图等要素。主要代表有塞律西埃、博纳尔、德尼、维亚尔等,该学派于1899 年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