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眼的鱼
2018-06-18陈茂智
陈茂智
一
蓝依还没进屋,就闻到工棚里飘出来的鱼香味。
她的心开始狂跳,她开始害怕,害怕一直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
这天整个上午,她满山坡转来转去,收割药草。
按理,这种事是母亲做的。但母亲此刻正在工棚里端着乳房用乳汁喂弟弟。从蓝依懂事起,她就发现,母亲每天必做的事,就是端着乳房喂弟弟。先是喂大弟弟,接着就是喂二弟弟,现在喂的是三弟弟。而且每喂一个弟弟,蓝依就要跟着父母到另外一个地方。
每到一处,父亲照例是搭建工棚,然后垒窑,然后就制作砖坯,然后就点燃煤窑,把那些黄色砖坯烧成一敲打就发出嘤嘤蜂鸣声的猪肝色红砖。
父亲是大瑶河一带有名的砖瓦匠,先做瓦,后来才烧制红砖。他的瓦做得好,每块瓦片都规整轻薄,蓝得发亮。
他做砖瓦很有耐心,对蓝依和弟弟们却总是不耐烦,似乎那些红砖土坯才是他的亲生孩子。一次,蓝依去村里跟几个小姐妹玩,被一个男孩子撞倒了,那男孩子非但不拉她起来,还冲着她撒尿。蓝依受了委屈,一路哭着回家,看见父亲就往他怀里拱,没想到他非但不抱她,还不问青红皂白,老虎般吼她凶她,举手就给她头上一个大栗凿。蓝依知道母亲在工棚里的小房间端着乳房奶弟弟,知道自己的哭声能让她听见,知道她清楚自己被人欺负了还被父亲骂了。她好想母亲能走出来,然后像抱弟弟一样抱抱她,和风细雨地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骂几句那个欺负她的野孩子;或者不出来,就在房间里叫她一声,让她进去抱抱弟弟,问问她哭的原因。让她失望的是,母亲没有走出来,也没有在房间里传出一句话来。蓝依很伤心,一个人偷偷躲进了父亲的瓦窑。
瓦窑像个蓝色的迷宫,四面是一条条码得整整齐齐的瓦墙,头上也是一层层圈成螺蛳型的青瓦的圆顶。蓝依走了一圈,竟然找不到出来的路。她迷茫地望着头顶一小块瓦蓝的光亮,脚下一软就悄没声息地躺下了。她感觉自己是深海中的一条鱼,被蓝色海水翻卷的漩涡瞬间淹没,她像一条溺水的鱼,再也看不到水面透下的阳光……
蓝依醒来的时候,已在丙阿公的船上。
丙阿公是村头河边渡口的老船工,一辈子守着一条渡船,终身未娶。据丙阿公说,蓝依被发现已是深夜。父母吃晚饭时,竟没注意到她,后来洗脚上床睡觉时,母亲对父亲说了一句,蓝依这鬼孩子,莫不是跌进河里淹死了,现在还没回来。母亲的话虽轻描淡写,却依然让父亲吃惊。他骂了一句娘,亮上电筒就往渡口走。丙阿公那天晚上喝了酒,睡得也早。听蓝依的父亲问起河边是否有孩子淹死,他坐在床上,身心冷飕飕地麻了一下,颤抖着声音说,要是有孩子淹死,也早有人来寻了呀,怎么还等到现在?
丙阿公知道是蓝依不见了,话语里明显有了对她父亲的不满。他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二话没说,点燃一支蔑缆做成的火把,就往村里走。蓝依的父亲还要往河边寻,丙阿公狠狠地骂他,自己的女儿该在哪里都不知道,你真的不配做爹啊!
丙阿公在村里拍打人家门窗,挨个找遍了有姑娘跟蓝依玩耍的人家,都说没看见。丙阿公的呼吸有些急促,连手里火把燃起的火苗都抖动不已。
他的急促和沉默让蓝依父亲也感到紧张恐惧起来,为了安慰自己,他问丙阿公,蓝依,蓝依会去哪里呢?
丙阿公起初没说话,后来见他问得急了,竟猛地回转头,瞪着一双眼睛,怒吼道:“蓝依,她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她要是死了,你就快活了,你就安逸了,你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是不是!”
蓝依父亲跟在丙阿公后面,再也不敢说半个字。
丙阿公后来找到了砖窑,终于看到昏睡在窑里的蓝依。
丙阿公后来对蓝依说,命,金贵的人有;命,烂贱的也有,蓝依啊,你是金贵的身子烂贱的命。要晓得,这砖窑里晕倒的人十有八九是煤气中毒,可你竟大难不死,你是多金贵的身子啊。蓝依,记住阿公的话,不管你以后受再大的苦,遭多大的罪,你都要挺过来,不然,你对不起你丙阿公,对不起天地神佛!
母亲后来说,是丙阿公用心救下了她。先是给她做人工呼吸,后来把她背到船上,连夜采来满船药草。丙阿公整晚摇着桨,把船划过来,把船划过去,渡船在水里一摇一晃,一摇一晃。蓝依在满船药草的清香里,终于醒了过来。
蓝依问母亲,那天晚上你在哪,爹在哪?母亲很是羞愧,不吱声,也不敢看蓝依的眼睛。蓝依说,姆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忘记我了!你在奶弟弟,弟弟更需要你;还有爹,看到我倒在窑里,以为我救不活,跺着脚,连说了三声晦气,就不管了。他还说我是个丑八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会让他倒霉。
二
藍依却始终认为自己不丑。
蓝依一直盼望自己能有一件红衣服一条白裙子,但母亲却总不如她所愿,经常让她穿一身蓝衣黑裤,模样很不起眼。母亲说,女孩子穿红着绿,太过抢眼不好;穿白裙子吧,也容易脏,衣服难洗,只有蓝黑两色衣服,最合适。
蓝依生下来,母亲就用一块粗粝的老蓝布包裹她。问父亲孩子取什么名字,父亲沉闷半天道,一个丫头片子,取什么鬼名字,叫蓝衣好了。后来上小学,班主任老师见她乖巧懂事,总觉得蓝衣二字配不上她,征求她意见之后,把名字改为蓝依。父母知道了,还怪老师多管闲事。但蓝依却极喜欢老师改的这新名字。
在蓝依印象里,母亲也一直跟她一样,总是蓝衣黑裤。蓝依经常想象母亲穿着红花棉袄的样子,就像村里那些出嫁的大姑娘一样,美得让人羡慕。蓝依猜想,母亲穿上红嫁衣出嫁的模样,一定也很动人。她曾经问过母亲她出嫁时的情形,母亲却像被针扎了似的身子一抖,瞪着眼睛看了蓝依许久。蓝依被母亲的眼神吓住了,她像一只惊恐的小鹿,正要往母亲身边挨过去,母亲却恶狠狠地吼了她一句,推了她一掌。蓝依没想到母亲会这样,紧咬着嘴唇,含泪跑出了房间……
午间热辣辣的太阳当顶晒着,白晃晃的,让人不敢直视。蓝依挎着竹篮,在酷热的山坡上采割那些她所认识的药草。她穿着蓝布衣衫,在那些绿色植物中,似乎也成了一株蓬勃生长的植物。曾有一次,蓝依在地里割红薯藤,被渡口的丙阿公当成一条蟒蛇,差点挨了他一锄头。那一年雨水好,地里的红薯蓬勃生长,藤蔓绵延,叶片肥绿,把那些高高低低的垄沟都覆盖住了。因是正午,丙阿公饿了,目之所见都是一片晃眼的花花绿绿。他当时听到红薯地里索索索的声音,一呆愣,却见垄沟里有一条黑蟒在蠕动,他挥起锄头就要砸过来,却听到有人尖叫一声“丙阿公”。丙阿公定睛一看,发现是蓝依。蓝依穿着那一身蓝衣黑裤,从红薯地里的垄沟里站起来,还真像一条闪着幽幽蓝光的黑蟒。
蓝依暗下决心,自己挣钱买一件红衣服一条白裙子。
她曾跟母亲赶过一次端午药市,发现满山坡的药草都可以换钱。每年端午这天,县城的古街都是卖药草的和买药草的人,药香充斥着古镇短短的几条街,把那些饭铺、米粉店和油炸糍粑摊点的各种香味都盖住了。母亲让蓝依在摊子上吃油炸糍粑,到米粉店吃一碗米豆腐,结果蓝依都没吃,她被满街的药草吸引住了。那些药草,她都见过。她发现这些药草能够卖钱,顿时心里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她决定采药到药市上卖,为自己买一件红衣服一条白裙子。
一连几天,蓝依放学回来就往山上跑,她要采药草,攒钱买衣服。第一天,蓝依回来得很晚,母亲看了她采的药,说她不必走很远,也不必精挑细选,到了端午那天,百草都是药,随便割几捆去卖就是了。蓝依却另有筹谋,在药市上,那些稀罕、难找的药草,价格还是要高很多。比如水井里的红丝草,水沟边的水杨柳,悬崖边的田鸡黄,这些都是难找的好药。红丝草长在百年老井里,是专治小儿疳积的好药。小弟弟曾经面黄肌瘦的,吃了用红丝草煎水煮的瘦肉汤,没多久就白白胖胖了。水杨柳清热解毒、利胆利尿,是解暑排结石的好药。田鸡黄就更神了,蓝依六岁那年得了黄疸病,丙阿公听说了,从山里采来一把田鸡黄,炖了一只没生蛋的黄母鸡吃,病就被掐了根似的好得干干净净。
因为那次的病,蓝依对药草一下子就亲近起来。在她眼里,这些大地上生长的植物,都是带着神秘的使命而来,都是能帮助所有生灵解除病痛的灵木神草。每天,蓝依都要坐丙阿公的船上学放学,她习惯把采来的药草拿来让他辨认。没事时,她也会跑到渡口,把采来的药草交给丙阿公,要他告诉每一样药草的作用和功效。丙阿公从来没让她失望,除了告诉她这些药物的特性和功效之外,还能讲出自己用这些药草为人治病时的一些神奇故事。对于蓝依来说,丙阿公犹如天神,让她敬佩得不得了。为了表示对他的尊敬,蓝依学会了摇船,只要她在船上,她就不让丙阿公动手。家里有好吃的,蓝依总会送来;家里来了客人,蓝依也会把阿公请来喝酒。她还会到渡口给丙阿公劈柴、做饭,还在渡口沙地上开辟了一块菜地,在不同季节里给老人种上他喜欢吃的蔬菜。
也因为这些药草,蓝依对丙阿公和那个渡口无比亲近。她想,要是自己是个男孩子该多好,她会夜晚也守着渡口,守着丙阿公,给他摇蒲扇纳凉,给他燃艾草驱赶蚊虫,给他温一壶米酒喝。更重要的是,可以时常听他讲那些关于药草的故事。
随着蓝依的年岁渐长,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他总是定定看着女儿,长长地叹口气,满是怨尤地说,依啊,你何苦害人,要早早来到这世上呢!
蓝依委屈不解,就去问母亲。母亲黑着张脸,也只是叹气,问得烦了,就吼她:“你是害人,你是不该早早来到这世上!没有你,没有你该多好,要是没有你,你老子就可以不做砖瓦,就可以到城里当官了!”
蓝依起初只当是母亲回应父亲的气话,问得多了,这才知晓父母真的是嫌恶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多余。随着三个弟弟的降生,她对自己是个女儿身,竟也莫名其妙地有了些讨厌。
但丙阿公却不这样,他喜欢蓝依,不仅嘴巴上叫得甜热,还把她当亲孙女看待。
一次,蓝依在父母那里又挨了骂,她跑到渡口,很是伤心地问丙阿公,说:“阿公,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不该活在世上,为什么爹妈都不喜欢我?我学吹笛子,他们骂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学什么吹笛子;我要扎麻花辮,他们就我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么还扎麻花辫子,阿公啊,我好像做什么都不对,这到底是为什么?”
丙阿公和蓝依父亲喝过几次酒,对蓝依父母年轻时的糊涂事一清二楚,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痛楚。他安慰蓝依,说:“依依,那不是你的错,每个孩子,都是神佛送到这世上来过生活的,都会受到神佛的照管和保佑,你一定要欢欢喜喜地活着!来,我教你吹笛子,我来帮你扎辫子!”
蓝依摸着头上丙阿公笨手笨脚为她扎的小辫子,脸上满是笑容。
好几次,蓝依自己采来草药,对丙阿公说,阿公,我感觉我生病了,我要给自己熬药吃。我一回到工棚,爹妈都不爱理我,我心口就堵得慌,总感觉头昏脑胀,眼睛发黑看不到光亮,我一定病得不轻。
丙阿公心里又痛起来。他说,好孩子,你没有生病,是你把自己关在屋里闷得久了,心里难受。以后心里烦闷了,就多到外面去走走。你看,大地上的河,河面上的渡船,水里的鱼,河边的柳树枫杨,天上的星星、月亮、云和鸟,地上的花和草,甚至土里的蚯蚓、蚂蚱,吹过树林的风,都会对你好——这些,都是神佛赐给我们的欢喜和幸福,谁都抢不走。
蓝依听了,就把自己当成花鸟虫鱼看待,感觉自己的心里宽和了许多。她对着碧绿水田咕呱叫几声,田里的青蛙便都鼓起白肚皮咕咕呱呱地跟着叫唤;她和丙阿公把船摇到河岸边的悬崖下,对着石壁大声呼喊,石壁便给他们瓮声瓮气的回应。这些时候,她都会笑起来,觉得花草树木,蓝天白云,小桥流水,也都对她笑了起来。从此,蓝依每天脸上都阳光灿烂。
丙阿公心疼蓝依,只要她开了口的事,他都会尽力去满足她。蓝依也很懂事,从不提让他为难的事。
有一年春天,蓝依很是欢喜地对丙阿公说,她有了一口鱼塘,叫他把放到河里的鱼放到她的鱼塘里去养。
丙阿公很奇怪,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来的鱼塘?蓝依极认真地说,她真的有一口鱼塘。丙阿公拗不过她,被她牵着手去看她的鱼塘。鱼塘就在她父亲的砖窑边,是她父亲长年累月采泥制砖留下的一个水洼。
把河里的鱼捞起来,放进水塘里养?这让丙阿公很是为难。
丙阿公成年在河里撑船,却从不吃鱼。有人问他缘故,他从不回答,问得多了,他的眼里就淌下泪来。蓝依好几次看见丙阿公在河边买鱼,却见他把买来的鱼直接放回到河里。同在一条河里讨生活,丙阿公却很少跟那些在河里打渔的船夫往来。遇到那些渔夫捕获了大鱼,要拿到镇上去卖,丙阿公总要掏腰包把鱼买下,然后把船撑到河心,悄悄把鱼放回到水里。
每年春天,仙桥那些养鱼花的人,总会挑着水筐,坐阿公的渡船过河去,把满筐的鱼花送到河对岸大大小小的村庄,给那些养鱼户放养,待他们回转时,丙阿公二话不说,先把水筐里剩下的鱼花放到河里,再问多少钱。卖鱼花的也不多要,只报一个和一年过渡船钱相抵的数目。
蓝依对这些卖鱼花的人,充满好奇。每次遇到卖鱼花的,她都要跟着跑好远的路。那些卖鱼花的男人,头上裹的是清一色的蓝布头巾,可以包着头,也可以系在腰里,解下来可以擦汗,也可以扇风吹凉。肩上扁担也是清一色的枣木扁担,扁担薄而红亮,挑着担子就像雁鹅扬翅,一颤一颤的,很有韵味。装鱼花的水筐,和平常粗笨箩筐不同,是细密的金色篾筐,可以装水,滴水不漏。这些所见,都让蓝依快乐。
蓝依最感兴趣的还是水筐里那些精灵一样的小鱼。每次装鱼花的水筐一落地,蓝依就迫不及待地掀开竹盖子,去看那些可爱的小鱼,看它们在水筐里挤挤挨挨地伸出头来吐泡泡。她想用手去捧它们,卖鱼的就说,小孩子只准看,不许摸。他们说,小鱼儿身子金贵,人手上不干净,有汗液有灰尘有细菌,一沾上,小鱼就会死。
蓝依不相信,就反问那些卖鱼花的,那你们怎么可以随便伸手进去呢?那些卖鱼花的无一例外地说,他们的手都是用烈火熏烤了消过毒的。蓝依说,那我的手也可以用火苗熏烤。卖鱼中有一个年纪跟丙阿公相仿的老爷爷就笑,说,你的手那么嫩,一烤就成香猪脚了。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笑得蓝依脸蛋红红的。她用眼睛白了那老爷爷一下,不依不饶道,看你那驼背,像个虾公,也该是用火烤了的吧。她这么一抢白,大家就笑得更起劲了。丙阿公及时劝住了她,道,依依,这是你水生大爷,是阿公的老庚呢!
蓝依听了,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老人说话,脸越发红了。水生大爷怕她窘迫,就说:“来,你可以用小纱网捞我的鱼看。记住,只准看,不准摸哟!”
蓝依便走过去,掀开水筐盖子,用一把细密小纱网去捞那些小生灵。别看那些黑乎乎的小鱼温驯地挤满水筐,捞进纱网时却调皮得很,舍命地蹦跶,银白雪亮的身子,在太阳下闪着鳞光。蓝依心疼那些小鱼,觉得这些小鱼就像她自己。她想买下这些小鱼养起来,但没有放养的地方。她曾经想用水缸养鱼,但那些卖鱼花的听说她把鱼养在水缸里,都不卖给她,说不能委屈了这些鱼害了这些鱼。水生爷爷说,蓝依,要是你有了鱼塘,我送一筐鱼给你养好不好?
蓝依不相信地看着她,用眼睛问他:“真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
蓝依又用眼睛去看丙阿公。丙阿公笑着说:“别听你水生大爷的,他小气得很,知道你没鱼塘,才这么逗你。”
水生大爷说:“依依,我送一筐鱼给你养有什么要紧。但有个条件,你要给我做孙媳妇,好不好,好不好?”
蓝依发现中了水生大爷的圈套,她跑过去,捏起拳头在他驼背上一连捶了十几下,却捶得他直叫舒服。
蓝依真心希望自己有一口鱼塘,能自己养鱼。
天遂人愿,她竟有了一口小鱼塘。当春天漫长的雨季,把父亲采泥制砖留下的深坑灌满春水时,蓝依很是激动,唾手可得的鱼塘让她恍若如梦。这个深坑二十来米见方,南边有一棵油茶树,北面有一棵枞树,枝叶都很繁茂。父亲曾经在这里亲手扳砖,两棵树一棵上午遮阳,一棵下午遮阳。后来父亲买了压砖机,不再用手工制砖,这个坑道就废弃成了堆煤的地方。后来因为取泥,要转移工场,这个坑道在春天里就成了一口水塘,被蓝依发现,成为了她梦寐以求的养鱼之所。
丙阿公担心这鱼塘存不了水,养不活鱼,就说等确认鱼塘不干水,再送鱼给她养。原以为一个采砖留下的土坑,隔几天不下雨,水洼就會干涸,可奇怪的是,水洼竟熬过了久旱无雨的夏天,且一年四季都清水盈盈。原来,水洼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水渠,蓝依发现后,用了一个早晨就开掘了一条水沟,把水悄悄地引了过来。蓝依为自己的幸运激动得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她蹲在水塘边,真想自己成为一尾鱼,快活地游进水塘,让水塘真正成为鱼塘。
丙阿公决定送给蓝依几条鱼。
时令过了夏天,卖鱼苗鱼花的自然没有了,渔人那里也少见活鱼。丙阿公决定自己下河去捞几条。可他没有多少捕鱼的经验,从河里捞条鱼上来几乎比登天还难。蓝依渴望自己的鱼塘里尽快有鱼,星期天不上学的时候,她就跑到渡口,跟丙阿公一起下河捕鱼。虽然有些收获,但多是一些小鱼小虾。蓝依也不嫌弃,小鱼小虾也好,都尽数放到鱼塘里去。鱼塘里有了鱼,终究有了些响动,水面时不时冒出些小水花、小气泡,蓝依每天都要去看好几回,想象水花和水泡下面那些小鱼儿游动的样子。她从地里撸来几把鲜嫩的青草,抛进鱼塘,可那些鱼太小,对草无动于衷。蓝依很有些气馁,她见过大鱼塘,那些养鱼的把草料抛进鱼塘,水里的大草鱼就密密麻麻地游过来,毫不顾忌地张开大嘴,咬住大把青草,一甩尾巴,潜到深水中去。没多久,水面上就冒出无数小指粗细的绿色鱼粪来。
鱼塘要有几条大鱼,要有几条吃草的大鱼,才算得上真正的鱼塘。
这年清明节,下了一场大雨,河里发了大水。学校照例放假,蓝依便到渡口帮丙阿公折纸船。每年这个时节,丙阿公都要折许多纸船,装上燃烧的纸钱,顺水送给他的亲人。蓝依听村里老人讲,丙阿公家世代行医,曾经是大瑶河一带最有钱的人家,他的父母和亲人几十年前竟莫名其妙都死在河里,所以他从不吃鱼。因为大雨,虽是过节,过渡的人却很少,丙阿公正好可以做自己的事。雨停时,纸船也折够了,他带着蓝依,把船泊到一处僻静的河湾,开始他的祭祀。他在船头摆上祭品,然后斟酒,焚香,把纸船上装的纸钱点燃,洁白的纸船便载着这些燃烧的纸钱顺着河水飘荡。一条河,都是洁白的纸船和流动的火焰。
纸船烧完了,丙阿公跪倒在船头,他没有哭泣,满脸却都是泪水。蓝依知道他心里苦,不忍看他,一个人默默坐在船尾,看眼前奔腾的河,看河心那翻卷的浪花。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波哧一声响,一条大鱼在船边啪的一声甩了个响尾。蓝依循声看去,只见船边有一根长着巴掌大嫩绿叶片的南瓜藤像被拽住似的直往水里拖,她伸手一把紧紧攥住那根藤条,顺势往上提,却见一条大草鱼用嘴死死咬住了藤子。她又惊又喜,俯身倚在船边,右手提溜着藤子,左手连捞带搂,瞬间就把那条鱼弄进了船舱。那条鱼到了船舱里,还咬着南瓜藤不放。
丙阿公听到动静,赶紧走过来,却见蓝依竟用一根南瓜藤拖上来一条大鱼。他看着蓝依,惊喜地说:“依依啊,你终于有一条鱼了!”
这条鱼似乎和别的鱼没什么两样,但细心的蓝依却发现,这条鱼的头上有一个碍眼的小肉包。她很好奇,用手轻轻剥开那个小肉包,却是一只鱼的眼睛!她兴奋得大喊,阿公,这条鱼好怪,有三只眼呢!
阿公觉得好笑,走近一看,这鱼还真的有三只眼睛!他对蓝依说:“依依啊,人有三只眼就是开了天眼,就能看到许多凡人在世间看不到的事物。这鱼有三只眼,也算是开了天眼的鱼嘞。你看,它知道你要养鱼,知道你对鱼好,就看中了你,故意用一根蓝瓜藤被你捞上来,想去你的鱼塘里过好日子,你可要好好待它啊。”
蓝依半信半疑,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天真地说,阿公,我也想有三只眼睛!
丙阿公笑着说,依依,你要是有三只眼啊,就成了《封神榜》里的二郎神杨戬了!其实,每个小孩子生下来,都被神佛开了大人看不出来的天眼,有这只天眼,能看到这世上许多人看不到的美事好事,能感受到别人无法看见的幸福。
蓝依无比欣喜地用脸盆把鱼装回家,她告诉父母,这是一条三只眼的鱼,一条开了天眼的鱼。
父母看了,却不信。到后来,竟极不耐烦地说,蓝依,是你眼睛瞎了,这多出的鱼眼不过是个肉瘤子,怕是它贪吃的时候被鱼钩弄成这样的吧。哼,你丙阿公老早就糊涂了,他的鬼话你也信!
蓝依相信自己,也相信丙阿公讲的都是真的。
三
蓝依去鱼塘边挖一棵七叶黄荆,没有看到那条三只眼的鱼。
黄荆树是野地里最平常的小灌木,叶子一般都是五指叶,只能当柴草熏蚊虫。而七叶黄荆却是最稀罕的药草,药名叫土常山,是治伤寒防瘟病的好药。平常用干品炖猪脚、熬鸡汤鸭汤,可以祛湿排毒、清热凉血。蓝依去过端午药市,知道一棵七叶黄荆可以卖四十元钱。发现塘边有这棵七叶黄荆,她很兴奋,仅凭这一棵药材,就可以买一件她喜欢的红衣衫了。
可临下锄的时候,她却犹豫了。
尽管鱼塘边有一棵油茶,有一棵枞树,蓝依还是觉得树少了点。她从河边折了一些柳枝来插,可是还没长起来,这棵七叶黄荆是鱼塘边的第三棵树。树虽不大,却有三五根枝条柔柔地伸向鱼塘,给水面遮出一小片绿荫。每天,蓝依至少给鱼投喂三次草料。喂鱼很简单,也就是在沟渠边、田埂上扯几把嫩草,丢到水面即可。草是节节草,茎叶脆嫩,汁多甘甜,鱼儿最爱吃。蓝依还爱掐一小把苦荬菜嫩叶喂鱼,丙阿公说苦荬菜清热解毒败火,是一种好药。这种叶子,鱼也爱吃。遇上周末,蓝依也会到河边,在水里扯几把绿油油的丝草,抛进鱼塘,给鱼吃。蓝依发现,那只三只眼的鱼从不挑食,对所有草料都有很好的胃口。尽管如此,这只鱼进食时很绅士,不像别的鱼塘里的鱼那样狼吞虎咽,总是轻轻咬住一小把青草或一片叶子,半浮在水面,小口小口慢慢咀嚼。蓝依见了还真为它着急,她喜欢自己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吞食,三下两下就把食物消灭干净,她觉得这样才是对自己为鱼儿精心选择食物的奖赏和安慰,也让她感到鱼儿在健康成长,在一天天肥大。
她把鱼儿吃食的情况告诉丙阿公,也把自己对鱼儿吃食慵懒带来的担心透露给了丙阿公。丙阿公说,这么大的鱼塘里只有它一条大鱼,只有它一条草鱼,没有谁跟它争夺草料,它进食时自然会悠闲散漫细嚼慢咽啦。蓝依觉得有道理,决定在塘里多养几条草鱼。
终于,她如愿以偿。而成全她心愿的,是那个卖鱼花的水生大爷。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一个穿红背心的少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给她送来了九尾半尺长的草鱼苗。少年是水生大爷的小孙子,名叫果粒,跟蓝依上一个学校,年纪比她大两岁,读的班级却比她矮一级。果粒用单车驮着装鱼的水筐,跟着蓝依,直接把鱼送到了鱼塘边。因为急着要把鱼苗放进鱼塘,蓝依没等果粒把车停稳,就去解那水筐,没想脚下一滑,她尖叫一声,连人带车摔到水塘里。果粒眼疾手快,却只是抓住了那个水筐。水塘很深,蓝依手足无措,像一只搁浅的鱼一样拼命击打着水花。果粒没有丝毫犹豫,身子一跃扑进水里,还没等蓝依的双手伸过来,他便鱼儿一样打了个漂亮的水花,从她身下冒出来,很霸道地用双手把她拦腰托举出水面,然后用双脚踩着水,把蓝依送到岸边。
后来他说,要想救溺水的女人,千万别给她的双手勒住,一旦被勒住,女人在水里就会蛇一样把男人的身体紧紧缠住,让人动弹不得。在水里救人,除了水性好,力气足,还要懂这个方法。否则,不仅救不了人,自己也会受拖累,溺毙水中。
“你那么瘦弱,力气好像也不大啊?”结婚那天,蓝依问果粒。
果粒紧紧搂着蓝依,抚摸着她光洁的身子,说:“我水性好,懂得方法,还有,还有,你在水里不像现在蛇一样缠着我,那时你就像一条小鱼,跟着我游,云一样身子很轻,我把你拦腰托举出水面,一点也不费力。”
“那我现在就像一条蛇嘞?”蓝依很是幸福地抱紧他。
“嗯,一条美女蛇!”果粒说罢,低下头,寻了蓝依的嘴深深地吻了进去,然后沉醉在无边的幸福之中。
那次落水,让蓝依跟果粒的关系亲近起来。蓝依牵挂水筐里的鱼,从水塘里爬起来,顾不得全身衣服湿透,就去看筐里的鱼。
鱼儿好好的!九条鱼,半斤大小,个个雄壮、健美,挨挨挤挤地塞满了水筐。蓝依和果粒双手捧着鱼,把它们一条条放进水塘里。
鱼一进水塘,瞬间就游走了。两个身上湿透了的少年,却感觉到了窘迫,已不敢互相再看对方。
他们在池塘边的那棵七葉黄荆树旁,一左一右蹲着,彼此不说话,只让正午的阳光默默照在身上。水筐里的水也倒进了鱼塘,果粒把水筐倾倒过来,让阳光去晒水筐的屁股。果粒说,水筐里的水最养鱼,放进鱼塘,会让鱼儿在新的地方不认生,不会感到水土不合。果粒还说,水筐里的鱼放进了池塘,水筐要及时晒干,免得糟朽。
二人沿着池塘边扯了些青草,一起撒在池塘边那棵七叶黄荆投下的树荫下。他们起身离开时,鱼儿们游了过来。那条三只眼的大草鱼游在前头,带着那九条刚刚放进池塘、身形健美的草鱼来到了那棵七叶黄荆树下,抢食青草。
看着鱼儿欢快地吃食,蓝依很是兴奋。她想再去采些青草来,果粒摇手,轻声告诉她,刚放养的鱼不能多吃,开了口就好。
明显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果粒要走。
蓝依说:“去我家吧!”
果粒很坚决地摇头。
蓝依问,为什么?
果粒没回答,只是羞涩地笑。
蓝依说,那怎么行,你送鱼来,莫非饿肚子回去啊?
果粒说,饿不着,我去丙阿公那里吃。
蓝依说,那我带你去!
果粒说,那我不去了。说罢,飞身上车,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很快远去。蓝依翘着嘴,气恼地跺了跺脚,那些正在吃草的鱼儿哗啦一下全被吓跑了。
此后,黄荆树下的那一片绿荫,成了蓝依给鱼儿喂食的固定处所。这地方树荫不大,鱼儿可以在这里躲荫,也可以晒太阳。而蓝依在此除了躲荫或晒太阳,还能清楚地清点鱼数,确认它们一条不少。
挖了这棵七叶黄荆,去赶端午的药市?卖了钱去买自己期盼已久的红衣服白裙子?蓝依临下锄的时候,犹豫了。
不是犹豫,而是坚定地断了这念头!
端午药市,若少了这棵七叶黄荆,蓝依买新衣服的计划就会落空,蓝依不想这样,她决定采更多的药草。从太阳出来,把最后一颗露珠打落,到临近中午草叶开始耷拉,她都在满山坡地寻找药草。直到背篓里装不下了,直到手上也提了两大捆药材,她才回家。
因为负重,她一路停停走走,到家时,以为午饭已过,没想到正赶上父亲把做好的鱼端上桌。离工棚很远,她就闻到了鲜美的鱼香。这鱼香,让她的心开始狂跳,让她呼吸急促,让她急急火火赶到厨间,看锅里的鱼是不是她鱼塘里养的那条三只眼的鱼!
端上桌的,真是一条三只眼的鱼!
蓝依放下身上背的药草,去看饭桌上那碗新鲜的鱼汤。父亲按做鱼的习惯,把鱼头完好地放在整条鱼身上面。蓝依一眼就看见那条鱼头顶那个熟悉的小肉包,无疑,这条鱼就是她从河里用南瓜藤扯上来的那条三只眼的大鱼。
蓝依放声大哭。
她边哭边往外跑,却被一个人拉住了。
拉住她的是最疼爱她的外婆。见到外婆,蓝依一头就扎进了外婆的怀抱,哭声更是难以抑制,带着万千悲伤和委屈。
外婆说:“依,外婆来了,你怎么还哭呢?”
蓝依只是哭。
外婆说:“依依乖,依依能干,看,割了好多草药回来,香喷喷的。哇,依依采割这么多药草,是要去赶端午的药市吧?”
蓝依仍是哭。
“依依是疼吗?”外婆用双手去揉蓝依的肩。蓝依感觉到双肩的疼痛,但她没说疼,仍是哭着,把身子直往外婆的怀里钻。
“依依是饿了吧?”外婆用双手扳住蓝依的胳膊,把她牵引到饭桌前。“依依,你看,饿了就吃饭吧,有鱼呢,又香又甜的鱼汤。”
没等外婆说完,蓝依大声哭叫着,挣脱了外婆的怀抱,直奔工棚外面。还没跨出工棚,蓝依的手一把被人扯住了,紧接着头上挨了响亮的一个栗凿,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蓝依熟悉这样接二连三的栗凿,这样粗暴,这样凶狠,这样密集的栗凿,只有父亲才有。她不去看父亲的脸,她知道接下来会是父亲难听的责骂。
果然就是!
“嚎丧啊,你这个丧门星!”这是第一句。
“你要哭死老子啊,你这害人精!”这是第二句。
“你去死吧,死了干净!”这是第三句。
……
没等到第四句,父亲就去骂蓝依的母亲。
“看你养的好女,就是个丧门星!”这是第一句。
“大祸害养的小祸害,都是害人精!”这是第二句。
“河里没盖盖子,怎么都不去死!”这是第三句。
……
“坤龙,你怎么这样骂,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啊!”外婆明显听不下去,颤抖着声音劝说自己的女婿。
“姆妈,我没骂,看她,看她哭得烦心!来,吃饭!”
“依依,来吃饭吧!”外婆走过来,把蓝依的手从她父亲的手里松脱出来,然后拉到自己身边。
蓝依看见母亲抱着仍噙着她乳房不放的弟弟走了出来,大弟弟、二弟弟怯怯地看着父亲,也走了出来。
“吃饭吧,一个都不许哭!”父亲大吼一声,坐在了饭桌的上位。
蓝依抽泣着,走到桌前。她端着外婆的碗,拿起外婆的筷子,把那个完整的鱼头一股脑儿夹给外婆。她看着父亲说:“这鱼,是我养的,你不该杀它,你更不能吃它!”说罢,蹬蹬蹬地走出了工棚。
正午的太阳当头照着,天上没有一块云彩。蓝依把背篓里的药草倒腾出来,背着它,踩着自己矮小的影子,走了出去。
四
端午节这天,风城的老街满是买卖药草的人。
风城的药市,远近有名。
蓝依背了自己采割的药草也到药市上来了。虽然她来得早,但街上早已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她不知道把药草摆放在哪里卖。这时,一个卖药草的老阿婆很是热情地叫住她,把自己摆放的药草挪动了一下,腾了一个地方出来。老阿婆帮忙把背篓从她背上接下来,指导她把药草分好类,紧挨着自己的摊位等待客人来买。
老阿婆把蓝依的药草看了个遍,夸奖她采的药材好。蓝依红着脸说,这些药草都是她自己采的。
老阿婆自己卖的药材也不多。老人说,自己年岁大了,远了的地方、山势险峻的悬崖她没办法去了,一些长在山顶、悬崖上的好药自然采得少了;还有那些要力气砍伐、搬运的药木,像鸡血藤啊,九截枫啊,她力气吃不消,也不再去采了。她现在一般选那些容易采到又轻便的药材,说现在自己到药市来也就是赶个热闹了。
为什么兴了端午来买药草呢?蓝依问老阿婆。
老阿婆告诉她说,端午是药王爷的生日,这一天家家除了屋前房后洒雄黄酒,都会采了药草煮茶水蛋、泡药澡,这样一年就百虫不犯、百病不侵了。城里人也看中端午这个节日,但没办法去采药,山里人就在这一天把采来的药材拿到城里出售。因为这一天上市的药材多而全,四面八方的医家药商也会赶到这里来,采购他们所需要的药材,因此这里的端午药市远近有名,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老人说,她每年端午都要采了药材到药市上卖。城里的人端午泡药澡,喜欢要她的药材,比方这松筋草、水杨柳、使君子、野菊花、金银花,都是清热解毒、舒经活络的好药材,用這些药草熬成药汤洗了之后,一身就轻松了。县城好几家诊所,也都有人来买她的药材,那些开诊所的老中医跟她打交道多年,认准了她的药材,一是稀少珍贵,二是药材地道,所以给的价都很高,经常是一个端午赚的钱足够她用半年。那些诊所都希望她经常给他们送药材,不送亲自来取也好。但老阿婆没答应,她说她只在端午卖一些药。别的时候,她一分钱药材也不卖。她不是缺钱,也不是非得要去赚这笔钱。她只是觉得端午了,需要她药材的人会来找她。她不能让来找她的人扫兴,不能让需要她药材的人失望。老阿婆说,端午这天采的药,药材的功效最好;这一天的药,要救天下数不清的人的命呢。她师傅曾教导她,采一天端午药,当得一年的修行。
果真,跟着就有人来买老阿婆的药材了。第一个挑选了几样,买走了。接着是第二个。没想到的是,第二个人竟把老阿婆的药材全都买了。第三个赶来的一点药材也没得到,很是遗憾。老阿婆说,这个小女孩的药材也不错,你买下吧。那个人看了看蓝依,摇着头走了。
老阿婆在那人后面用手指一点,说,哼,不识货,你买什么药!
老阿婆叫蓝依不急,安慰她说,这些药草会很好卖的。
一会儿就来了一位阿姨,精挑细选买走了一些。接着来了一个老人,是个老中医,问老阿婆要药材。老阿婆告诉他,自己的药材都卖了。那个老中医有些不高兴,说每年都来买的,怎么不留一些给他。老阿婆笑着说,谁叫你不早点来呢?她推荐蓝依的药材给他,说都是难得的好药草。那个老中医看了蓝依一眼,又看了摆在她面前的那些药草一眼,二话没说就把药草全收了。
蓝依很清楚两笔钱是多少。她没想到这些药草卖的钱会这样多,足够能让她买两身漂亮的衣服。她向腾了位给她还帮她推销药草的老阿婆道了谢。老阿婆抱了她一下,说蓝依要是她家的孩子该多好。她说她喜欢蓝依,两人约好明年端午再来这里赶药市。
蓝依很高兴遇到了老阿婆。她认定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远不像父母那样都厌嫌她。她喜滋滋地背上背篓跟老阿婆道了别,回过头来要往新街走时,却看见了果粒。
果粒依旧推着那辆旧自行车。他对蓝依说,他早看见她了,看见第一个人买她的药材,也看见最后一个人买她的药材。第一个买她药材的是个阿姨,买了一把鱼腥草,买了一把水楊柳,说她采来的药材新鲜、水灵。最后一个买她药材的是个开诊所的老医生,他把蓝依所有的药材全要了,还问她家里还有没有。
蓝依很是吃惊,说,果粒,你一直就在我旁边啊?
果粒说,我就在那看着,不远也不近。
蓝依说,早晓得你也来,我叫你用车驮那些药材,有车,还可以多带些。蓝依不待果粒回答,自己又说,其实药材也就这么多了,够她背篓装的。
“依依,我们去河边看划龙舟吧?”果粒对蓝依说。
“好啊!”蓝依答应了他。
蓝依上了果粒的车,两人坐在车上直往河边跑。
走到半路,蓝依用手捶了一下果粒的肩,叫他停下。她说,她要去买新衣服,等看了龙舟再去买衣服,会很晚了。
“那怎么办呢?”果粒说。他说自己最喜欢看划龙舟了,赛龙舟的队伍里也有他们村的一支。
“那你自己去看呗!”蓝依下了车,一个人往新街走。
果粒推着车还是跟了上来。
“你不去了?”蓝依问。
“不去了!你不去,一点味道没有!”果粒叫蓝依上车,蓝依没有上。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街上。
在一家名叫“七彩霓裳”的服装店,蓝依看中了两件自己喜欢的衣衫。一件是苹果红的衬衣,一件是纯白带蓝领加粉色飘带的短装。她试穿出来,那个卖衣服的女老板眼睛都亮了,说亏了没有照相机,要是有照相机,她会把蓝依拍下来,把她的相片放在店铺里当模特儿。
蓝依叫果粒过来看,衣服是不是真的好。果粒在店铺门口,害羞不肯进来。蓝依走到他跟前,问他衣服好不好看。果粒看了一眼,说:“你喜欢,那就是好看!”
蓝依用自己卖药草的钱结了账,服装店的老板抽出其中两张五块的还给她,说再优惠她十块。那店老板搂着蓝依说,要是你是我女儿该多好!
蓝依笑着说,我只是我爸妈的女儿呢!
她走出店铺,见时间还早,便跟果粒去河边看龙舟。
看了龙舟,已过中午,她和果粒就在老街一人吃了一碗米豆腐。果粒要结账,蓝依抢先结了。回去的时候,她用剩下的钱买了两包薄荷糖给弟弟。
五
蓝依满心欢喜地回到家里,却遭到父母的一阵痛骂。
原因是蓝依买的那两件新衣裳!
蓝依回到家里,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去看她的鱼塘,去看鱼塘里她喂养的那些鱼。考虑到过节,她特意到菜地里选了最鲜嫩的节节草,选了最肥美的奶浆菜,采来满满一竹篮去喂养她的鱼们。那些鱼听见她的脚步声早早就聚拢来,挨挨挤挤地伸出脑袋,心急一点的还不时跳出水面,翻两个筋斗。蓝依跟往常一样,不急着下草去喂它们,她清点了一下冒头的草鱼,不多不少九条!九条草鱼整整齐齐的一般大小,那是果粒送来的。要是加上那条从河里捞上来的鱼,那条三只眼的鱼,就应该是十条。想到那条鱼早早地被父亲煮了来吃,蓝依心里就难受,就像自己是那条被烹煮的鱼那样难受。就在蓝依要把草料投喂进鱼塘的时候,鱼塘里啵哧一声响,一条大鱼跳出了水面,接住了一束即将落水的青草。蓝依看得清楚,那条大鱼正是自己从河里用南瓜藤拉上来的三只眼的鱼!
蓝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放下竹篮,停止了撒草,等到鱼儿把草料三两下吃完,她又仔细清点了一次,竟然真的是十条草鱼!好像是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似的,那条三只眼的大鱼领着那九条小一点的草鱼游到了她跟前,伸出头嘟咙着小嘴一个劲地在她面前闹腾。蓝依心里却慌了,她错怪父亲了,错怪父亲昨天煮的鱼是她鱼塘里喂养的那条三只眼的大鱼!
蓝依一把将竹篮里的青草撒进塘里,转身就往家里跑。她急着要见到父亲,向父亲道歉,请父亲原谅自己昨天的哭闹和任性,原谅自己对他的误解和怨恨。
回到家里,父亲却不在家。母亲告诉她,父亲在工地上做事还没回来。蓝依便走进灶屋,用大铁锅烧水。她用采来的药草,煮了满满一锅药汤,预备一家人泡个端午的药澡。
她用澡盆装了药汤,帮两个弟弟洗了澡。父亲在工地还没有回,母亲端着奶子还在奶三弟弟。蓝依就自己洗了药澡,穿上了新买的红衬衫。满身的药香,让蓝依觉得清爽无比。
这时候,父亲回来了。
蓝依看见父亲满身疲惫,没顾上跟他道歉说昨天塘里那条鱼的事,就提了水桶,要去舀药汤让父亲洗澡。没想到,父亲却吼了起来。
父亲说,看你穿的衣服像什么,妖精啊!
母亲听见父亲的声音,抱着吃奶的弟弟从工棚里出来。父亲冲着母亲叫嚷:“看见了么?有其母必有其女!哼,都是害人的妖精!”
母亲见男人莫名奇妙扯上了自己,蹬蹬蹬走上来,问:“蓝坤龙,你说清楚!依依怎么了?我又怎么了?”
父亲说:“怎么了?哼,你眼睛瞎了,没看见她身上穿的是什么?”
母亲瞪了蓝依一眼,说:“依啊,你真是个害人精!好好的,你怎么自己去买了这一身衣服!”
蓝依惊疑不已,没弄明白自己穿的这身衣服有哪点不好。
父亲冲母亲说:“叫你做个好样子,你不听,以后有你好日子过!”父亲说罢,解下沾满黄泥巴的围裙,啪的一声砸在蓝依母亲面前,气呼呼地冲进了工棚。工棚里啪啪啪地一阵响,然后就是两个弟弟呼天叫地的哭喊声。
父亲很快从工棚里钻出来,蹿到母亲面前,吼叫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别人能当官,我蓝坤龙也能当官;别人坐小车住洋楼,我蓝坤龙也能坐小车住洋楼!你以为我天生就是挖土烧砖卖苦力的吗?哼,全是因为你!你祸害了我也就算了,还不好好教育女儿,难道也要女儿像你那样,早早地去招引男人祸害别人么!”
母亲嗫嚅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哭叫着,一巴掌甩在蓝依脸上,忿恨地说:“你这个害人精,这个家,都是你害的!”
没容蓝依说话,母亲腾出一只手,揪住了蓝依的耳朵。她把蓝依拖到工棚里隔出的那个洗澡间,叫她把衣服脱下来,重新换上原来的旧衣裳。
蓝依明顯不服,她觉得自己穿的这身新衣服没有什么不对的。母亲把衔着奶头的弟弟放到床上,哭叫着差点跪下来,甚至扬言要喝农药上吊。蓝依害怕得不行,这才急慌慌地把衣服换了。
换衣服的时候,母亲哭着告诉蓝依,她当年和父亲是同学,一起读的小学,一起读的中学。高中毕业那一年,她和父亲好上了,很快就有了她。结果,两人都没能上大学。父亲一直怪罪她,是因为她穿得漂亮,迷惑了他,让他早早地有了孩子,害他草草地结了婚成了家。每当做工劳累了,或者看到自己灰头土脸的,父亲就会发脾气,由他现在的遭遇想到当年一起读书的同学,想到同学中好多都有了正经的工作,有的还当了官,父亲心里就难受,就会把怨气归结到母亲身上,怪她当年用漂亮的衣服美丽的妆扮迷惑了他。他经常骂母亲,不该穿得那么漂亮,早早地招引他祸害他。
母亲争辩过几回,但得到的却是父亲的拳脚和更恶毒的咒骂:“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祸害精!河里没盖盖子,你怎么不去死啊!”
蓝依从懂事起,就为母亲感到可怜,有时真恨不得母亲有点骨气,跟父亲打个头破血流,然后真如父亲咒骂的那样,死在没有盖子的河里去。但母亲没有,母亲对待父亲的辱骂只是哭,蓝依小的时候就搂着蓝依哭,蓝依大了就搂着弟弟哭。有时遇到蓝依跟着她哭,她也顺势说自己的不幸,说蓝依的父亲害了她,害她早早地怀了蓝依早早地嫁了人。还向蓝依列举,她的同学中谁过得好谁过得幸福。以此教育蓝依,不要走她的老路,读书不能穿得漂亮不能打扮得好看,要一心一意好好读书,将来离开这个家,远远地不要回来。
蓝依始终不明白,穿得漂亮打扮得好看,与母亲和父亲说的那些有什么关系!
她气冲冲地把衣服换下,然后对向她哭诉的母亲说,既然父亲对你不好,那你可以选择离婚啊,带着我带着弟弟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可恶的男人!既然你们都那么恨对方,何必要在一起,何必在一起还要生那么多孩子呢?!
母亲无语,却恨得发抖。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挥舞着双手,在工棚里走了无数个圈圈之后,最后拿出蓝依买的那两件新衣服,甩在地上,然后双脚跳着狠命地踩踏。踩踏之后,白的颜色已经很难看了,但红的颜色依然鲜艳。母亲仍是不解恨,她冲进灶房里拿出一根燃烧的柴棒,把那两件已经脏了的新衣服一下子点燃了。
父亲觉得解恨,说,烧了好,女孩子穿那么花俏干什么?烧掉那些乖衣服,免得早早地逗引男人,害了别人!
蓝依始终没有哭。她在心里想,明年要不要再去山上采药材,要不要再去城里买新衣服呢?她想起了那个帮她卖药材的老阿婆,想起那个要把她当女儿的服装店老板,还想到陪她看龙舟一起吃米豆腐的果粒。想到这些,泪水从她的眼眶里热辣辣地滚落下来。
没了这两件新衣服,蓝依伤心了很久。但因为这两件新衣服,让她终于明白父母嫌弃她、嫌弃她衣服的原因。蓝依明白了这些,也就觉得那两件新衣服被毁掉也就值了。
六
远离父母,从此成了蓝依人生的第一目标。
第二年,依依去风城上中学。她对父母说,她要住校寄宿。
母亲说,学校离家不很远,何必?
母亲说,在学校,伙食会很差的,何必?
母亲说,在学校,你会不习惯的,何必?
依依没有听她,她就是要住校寄宿!
过河时,是丙阿公为她摆的渡。
听着那咿呀的桨声,听着那船桨拨动波涛与浪花的呢喃,听着驼背的丙阿公一声紧一声的咳嗽,依依轻轻地叹了口气。
丙阿公说,依依,去了学校就安心读书,家里的事莫要记挂。
蓝依“嗯”了一声。
见阿公只是摇桨,没有了下文,蓝依对阿公说,阿公,我担心您了怎么办?
丙阿公嗬嗬一笑,说,你担心我什么,只要这条河在,只要这条船在,阿公就在。依依,每个星期回来,你都能看到阿公,要是阿公哪一天不见了,那就是我跟着父母到了河里。
蓝依听阿公这么说,眼睛涩涩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相信阿公会一直活着,会一直守着渡口,守着这条河,守着这条船!她望着河里的水,望着桨边的浪花,对丙阿公说,阿公,您去把我塘里的鱼都捞起来吧,把那些鱼放进河里。
“哦?”丙阿公有些惊疑地看着她。
蓝依说,那些鱼,在塘里,我不放心。
“是怕它们饿着么?没事,我保证每天给它们喂草。”丙阿公说。
蓝依摇摇头。
“那是怕被别人捕了去吃?不会的,依依养的鱼,别人不敢!”
蓝依还是摇头。她说,阿公,您答应我,一定要把鱼塘里的那些鱼捞起来,一定要把那些鱼放到河里去,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藍依说话的时候,很是急切,甚至在船上跺了脚。
丙阿公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把鱼捞起来,放到河里!
蓝依跑过来,亲了一下阿公。她噗嗤一笑,说,阿公真好!
丙阿公说,依依,你真是个让人难懂的孩子,哪有把鱼从塘里捞上来放到河里去的道理?
蓝依有些伤心,她在心里说,阿公不懂,就没人能懂了。
丙阿公笑着说,嘿,我懂,依依把鱼放进河里,是要阿公帮你守着这些鱼!
蓝依一听,笑了。
她对阿公说,是呀,鱼儿只有在河里,由阿公照管着,我才放心呀!
“这孩子!”丙阿公嗔了她一句,大笑起来。
后来,蓝依去读大学,选了离家最远的东北。果粒跟她不同,他读的大学就在南方,离家很近。毕业后,她选择留在北方,在一家药物研究所工作。果粒为了和她在一起,也跟着来了东北。他们回家的次数很少,最近一次回家还是三年前,因为丙阿公去世。
丙阿公走的那天,河里涨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老迈的丙阿公不知为什么,竟冒着风雨摇着渡船往浊浪滔滔的河里去,一个巨浪涌来,他和他的船瞬间被漩涡吞噬,再也没见踪影。有人说,丙阿公是驾着船过河接人;有人说,他是去河里捞上游飘来的一样东西;也有的说,他是看见河里有一条大鱼……
蓝依噙着泪水,跟果粒来到渡口。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折了无数洁白的纸船,然后把纸钱点燃,让洁白的纸船载着这些燃烧的纸钱顺着河水飘荡……蓝依心里猜想,丙阿公定是看见了河里召唤他的亲人,他要变成一条鱼,跟他们一起游到水里去!
闲暇时,蓝依喜欢用手机自拍,也喜欢用微信晒她和果粒和孩子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衣着明艳,笑靥如花。她和果粒恩恩爱爱,一家人和美幸福。她也时常跟父母打电话,对他们嘘寒问暖,也会时常用快递给他们买新衣……但是,她心里却害怕回家。
父母每次接电话,最后一句总问她:“依,你今年,会回来一次吧?”
蓝依说,可能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总想到从前那口小鱼塘,想到家乡的那条河,想到那条三只眼的鱼……她知道,那条鱼一直在她心里游着。
其实,从那时起,蓝依就再也没吃过鱼。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