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王勇
2018-06-18付久江
付久江
未至之境,皆是远方……
——题记
他记得那根断指。是食指,左手的食指。第一截齐刷刷地不见了,没有手指甲,是个圆乎乎的小肉棍儿,让本来就长的中指显得更长。突兀地长。
是电锯切的,骨头茬儿煞白,还没觉得疼,血就下来了,记得它的主人曾这样对他说。当然,那应该是在他好奇的追问下,是十年前的某个黄昏,在象背山隧道工地,在项目部旁边的那棵大橡树下,两个人一边下象棋,一边东拉西扯地聊天。
将!两步棋之后,他忘记了掩饰,持子的依然是断指的左手。他是个左撇子。的确,后来他注意到了,他吃饭拿筷子也是左手,跟经理吵架那次,指点经理的就是那根断指,看上去很无力。
一晃儿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忘记了他的容貌,唯独没有忘记那根断指。所以他相信,只要他站在自己面前,他依然能认得出。容貌可以被时光随意雕琢,断指却不会再生。
这也是支撑他去寻找他的信心。
为了去寻找他,他做足了功课。
就像打捞那根断指一样,他在蒙尘的记忆中打捞关于他的只鳞片爪。他记得当初他刚到工地时,他看过他的身份证,唯一的疏漏是没有留下身份证复印件。但是凭借记忆的微光,他依然记得身份证上的几个关键词:王勇(姓名是确切无疑的),一九六七年生(好像应该是,除非这几个数字在他的记忆中有所重叠),雁城市耳阳县人(他忘记了“县”后面零头碎脑的小地名)。
这其实已经够了,偌大个省城只有一个雁城市,整个雁城市只有一个耳阳县,就在五百公里之外。
又是托人又是找关系,费尽周折,他拿到了耳阳县所有叫王勇的资料。展开看时吓了一跳,小小的耳阳县,竟然有三十八个叫王勇的人,而且还有两个性别为女。惊诧之余,他才感觉这个名字太普通了。打开电脑上的百度搜索,输入“王勇”两个字,好家伙,主任王勇、律师王勇、医生王勇、歌手王勇……他又随机在上面输入自己的名字——李海。情况亦是如此。
他把两个女王勇从纸上毫无疑义地划掉了,按照年龄,又删去了五十五以上的王勇二十三人,四十五岁以下的王勇七人。即便记忆中王勇的年龄是错误的,他也能肯定,十年后的王勇,年龄应该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之间。不会太年轻,也不会太老。
剩下的这六个王勇,是他重点寻找的对象。
这是一笔未领的工资,临行前,他和妻子说了这件事。十年了,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妻子。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拿出了关于寻找王勇的信息资料。
几千块钱,非要现在去吗,马上过年了。
要知道他是个农民工,只有这时候,他才可能回家,妻子的轻率让他暗自恼火。
发动你的快递网,手下那么多人,完全可以派几个过去分头找。
这是我自己的事,他讨厌女人的刨根问底和指手画脚,这毕竟是他自己的事,跟任何人无关。
见他有点不耐烦了,妻子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他一个人开着越野车上路了,驶上了高速公路,一路向西,五十公里后,他在高速路的指示牌上看到了“耳阳”二字。大约五个小时后,他已经在耳阳县城吃完了午饭,驱车缓缓行走在耳阳县城的街道上。
按照计划,他准备先从县城里找起。六个王勇中,有两个住在县城里。记忆中的王勇曾经跟他说过,家里有地三十亩,牛两头,显然家住乡下。但是在这个城市急速膨胀、乡村严重萎缩的时代,不能排除王勇离开农村到城里谋生的可能。
应该感谢这个卫星上天、网络遍地的时代,打开手机导航,他很快找到了第一个王勇家的住址——城东临河的山水名苑。按照资料上提供的信息,他来到一号楼四单元门前,伸手按下“3——0——2”,门铃响了几遍也没人应答。他转头去了物业,物业的大门紧锁。办法总比困难多,最后他以一条玉溪烟的代价,从门卫保安那里得到一个手机号码。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快嘴快舌的女人。她说她不是户主,只是王勇家的保姆,问他是谁,找王局长干吗?听到“局长”两个字时,他就已经意识到错了。犹豫了一下,说是王局长的老朋友,来看看他。保姆说王局长一家已经回山西老家过年去了,如果有什么东西直接交给我代为保管。他说的确有东西,不过是一笔钱,但他必须亲自跟王局长本人取得联系。保姆问了他的名字,要他等电话,她要先跟王局长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一支烟还没抽完,电话响了,电话里的王勇说话一口山西腔,有点结巴嘴儿。他说明了事情缘由,紧接着表示抱歉,引来的却是对方一阵断断续续地咆哮——无理取闹,制造骗局,侵犯隐私。他听得出那是期待落空后的一种屈辱和愤怒。民工王勇,局长王勇,风马牛不相及。他忍着笑挂断了电话,想象这个王勇局长在会场上讲话时也是突然发了火,结结巴巴,蹦豆子一样,坐在下面的人想笑不敢笑,会不会憋断了肚肠。
撂下王局长,他驱车奔城南,来到一个叫富润家园的小区,第二个王勇就住在这里。他先进了小区里的一家小超市,买烟的空当儿,他向超市老板打听王勇。老板说,勇哥谁不知道,伸手向对面一指,看见麻将厅了吗?那就是他开的。
麻将厅蓝漆铁门紧闭着,一拉开,哗啦啦的搓麻声便传出来。两桌麻将,三男五女八个人,眼睛搭过几个男人搓麻的手,都不是。
转身出门,一个中年胖子迎头走过来,说你找我?
他愣了一下,说你就是王勇?
胖子说我是。
撩了一眼胖子夹烟的左手,他摇摇头,说抱歉,找错人了。转身要走,衣领被胖子一把揪住,推搡进旁边的一个屋子里,门咣当一关,屋里三个玩牌的年轻人撂下手中的牌,三双眼六把刀子一样在他身上划来划去。
说吧,找我干吗?胖子松开他。
他抬手掸掸羽绒服上的褶皱,说真的是找错了人,我找的那个王勇不是你。
就你这小样儿,贼眉鼠眼的还想当线人,一个年轻人摔了牌,站起来指着桌子上的电脑显示屏。屏幕上是隔壁的麻將厅,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胖子冲年轻人摆摆手,说咱有的是工夫,让他慢慢说。
他知道解释不清了,只得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工资表复印件,说明事情原委。表格里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王勇”一栏后面,是八千二百三十元的实发工资,签字栏里写着“李海代”。
十年,他都没去找你?胖子和几个年轻人围在他身边,脖子抻得老长,眼睛瞪得老大。
明摆着的拖欠农民工工资。
十年了,你才想起来找他,黄花菜都凉了。
十年前的八千块,顶现在的一两万。
几个年轻人在一旁添油加醋,煽风点火。
胖子摆摆手,说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总归人家还想着,这就不易了。他把那张纸还给李海,说你去找吧,找到找不到,晚上回来都到我这儿住下,外面的荣升旅店是我的,免费为你提供住宿。
李海住下了,住进的是另一家连锁快捷酒店。他不想再面对那个胖子王勇,那间封闭的小屋,那一连串审讯般的问话,像一根根钢针扎他的神经。
也许真的有一种冥冥中的外在力量,潜伏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左右着世事的走向,回头看,所经之处常常会产生那种被人们称之为“命运”的有形轨迹。比如他和王勇,那个叫象背山的施工工地,两个人除了下班时下几把象棋,各自的人生原本就是两条互不干扰的线,可是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巨手,轻轻一搅,就把他和王勇搅到一起,系了一个死结。
当然,很多事情在成为必然之前,内里隐藏着无数种可能性。比如当初,如果有人能出面为王勇说说情,事情也许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局面。
事情发生在十年前的国庆节前夕,王勇找到项目部经理,说自己的老母亲患病住院了,他必须请假回家,并且要求经理把他半年的工资结清了。经理说回家可以,但是工资结不清,工地里没钱,顶多只能借个路费。王勇不信,说几千万的大工程,就差我这几千块救命钱?经理说你要我相信你,除非把住院证明拿来,怎么拿来?发个传真过来我看看。王勇急得跳脚,说几千块钱,我能拿我的亲妈撒谎吗?
眼见王勇要和经理闹崩了,項目部的人纷纷出面去劝王勇。这个说这不是几千块钱的事,也不是没人信你,你想想,给你把工资结清了,那其他工人也要结工资,工程还干不干了;那个说钱又不是不给你,你年末一准都结清了,问问在公司干了十年八年的老人儿,公司啥时候欠过工人的工钱。
经理的拒绝和众人一边倒的劝说自有缘由。每年这个时节,总会有些民工请假回家,理由亦是五花八门,不是这个家里儿子结婚,就是那个家里媳妇生子,有的甚至不知把自己的老爹老娘编排死了多少回,并且个个要求把工资结清。说是请假,其实是辞工。真正的原因是秋天到了,都想回家收秋,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守在家里猫冬了,丝毫不在乎你吃紧的工期和季节性的用工荒。于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中途回家只支付路费,余下工资年底结清,已经成了工地上不成文的规定。这样一来,那些民工除了心疼往返路费,又怕工资打水漂儿,就不得不留下来干到年底。
然而王勇偏偏是个例外,他是执意要回家的。于是作为出纳员的李海按照经理的吩咐,支付给王勇一千元的路费,并且为他打了一张八千二百三十元的工资欠条。
其实,这中间有一个和李海有关的细节,除了在场的会计老孙,没有人知道,李海从未对别人说起。
拿到欠条那一刻,王勇对李海说,李会计,麻烦你一件事,年末我要没工夫过来领工资,你就帮我代领了吧。李海说这恐怕不行,我是出纳,代领工资不合规。王勇说有啥不合规的,我是一个人出来打工的,工地上我就和你熟,我信得过你。我有你的电话,我把我的电话号也留下来,说着拿起笔,在桌上的打孔日历牌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年末,象背山公路隧道如期完工,最后一期三百八十万的工程款也顺利到账,李海和会计老孙在几个同事的陪伴下,开车去银行,取了八十万现金,回到工地给工人发工资。会计老孙负责和工人核对工资金额,李海负责支付现金。两个人从上午十点一直忙到下午两点,聚集在门口的几十个工人才渐渐散去。
签名栏里还有一行空着,是王勇的八千二百三十元工资。
老孙用手中的铅笔戳点着工资表对李海说,既然王勇托付你了,你就代领了吧,工资表也好入账。于是李海拿起笔,想都没想便代签了,然后把那笔钱装进信封丢进保险柜里。直到过了元旦,眼瞅春节将近,有一天他打开保险柜看到那个信封,突然想起王勇曾经留下的电话,回头再去找,陈年的日历牌早已不知去向。于是他便把这事放下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笔钱在他这里一放就是十年。
电话号码的丢失,让他失去了联系王勇的唯一方式。可是王勇为什么不给自己打电话呢,十年了,他的手机号码从未更换过。难不成王勇和他一样,把他的手机号码也丢失了。即便这样,王勇完全可以亲自来一趟公司总部,找到他,取走他的工资。
十年了,王勇为什么迟迟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答案也许只有王勇本人才清楚。
第二天是个漫阴天,当地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上说局部有雪。一大早,李海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上网百度耳阳县地图。乡下的四个王勇,三个住在耳阳县南边的龙王庙村、茶棚村、水泉村,一个住在耳阳县城北的辘轳把沟。遵循或然率的大小,李海决定先从南边找起。下楼退房,用过早饭,四十分钟后,他已经驱车赶到城南六十公里外的龙王庙村。
李海吸取了在县城里的经验教训,进村先找到村长家。龙王庙村的村长很热情,一双粗硬的大手握得他手生疼,说是马总吧。李海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姓李。村长说那就是李总了,屋里请。进了屋,村长为李海沏茶倒水,说李总是来考察的吧。李海说不是,我是来找一个叫王勇的,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王勇的人,五十左右的年纪。村长愣了愣,说有,你是他外甥吧。为了不让村长再次误会,李海掏出那张复印的工资表,说明了来意。村长挠挠脑袋,说十年前,王勇的确在外打工,但是具体是哪里,我就不清楚了。这样,我带你去找他,见了面问问就知道了。
一边走,村长一边向李海介绍,这个王勇是个单身汉,两年前得了脑血栓,如今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靠村里上报民政部门救济他。
见了面,眼前的人依然不是他要找的王勇。除了左手手指完好无损之外,在他右半边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紫色胎记。
王勇见了他,嘴里呜哩哇啦的,歪斜着身子找烟找水。村长尴尬地看着李海,说这扯不扯,他把你当成来慰问的领导了,便转身大声对王勇喊,前几天不是已经慰问你了吗,人家李总是来核实情况的,十年前,你是不是……
李海不想耽误时间,掏出两千元钱放在炕上,转身出了门。上车时,村长把住车门,说我眼光没错,您就是个老总。紧接着递给李海一张名片,说李总,以后若有投资意向,欢迎到我们龙王庙村投资,我们这里有万亩杏花林可供旅游开发。
李海很佩服村长的眼光,没错,如今他的的确确已经是李总了,手下经营着一家快递物流公司,两家餐饮连锁,资产千万。
手机导航的指引下,越野车又上路了。锡纸片样暗淡的斜阳已经消隐于灰茫茫的云层。腊月二十七了,公路两旁的山沟沟里传出的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宣告着猴年春节的即将到来。
又三十公里,茶棚到了。李海很容易就找到了茶棚的王勇,茶棚的王勇是个远近闻名的看香的大仙儿。在满屋檀香的味道中,大仙儿王勇在炕上盘膝而坐,十指修长,颏下稀疏的几根长须,一副超然世外的仙风道骨。既然来了,李海干脆坐下来,说明来意,让大仙儿给算算,他需要到哪里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大仙儿眼帘低垂,嘴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毛笔在黄表纸上龙飞凤舞地画符,沉吟许久,挑起眼皮说,南边的水泉你就不要去了,你要找的这个王勇在县城的西北方向。他是你的贵人。你的贵人现在有难了。
留下一百元香火钱,李海上路了,驱车直奔五十公里外的水泉村。他偏偏要跟大仙儿王勇打个赌,如果水泉村的王勇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他就把装神弄鬼的大仙儿王勇拉下神坛。然而现实并不等同他的一厢情愿,马泉子的王勇是个哑巴。在他和村长说话的时候,哑巴围着他的丰田越野又是摸又是拍,呜哩哇啦比比划划,不时向他伸出大拇指。
回到县城已是晌午,李海草草地吃了口饭,驱车一路向北。他的心情和头顶的天空一样晦暗沉闷,大仙儿王勇的话变成了一群毒蜂,在他的脑袋里嗡嗡乱舞。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王勇的日子里,这笔钱从保险柜溜进他的口袋里,和他那点可怜的积蓄混淆在一起进入了股市。没有人知道那几年,他投资的每一只股票都是一路飘红,让他的财富无声无息地从五位数暴增到七位数。
三年前,他在经济萧条前从股市撤资,同时也离开了工作多年的道桥公司。临走前,面对王勇的这笔工资款,他踌躇过。如果他把这笔钱交到公司,它便会在瞬间失去个人的印记,以营业外收入的名义,最终成为固定资产中的一个数字。
思忖再三,他带走了这笔钱。
摸爬滚打多年,无论是在跌宕起伏的股市,还是在瞬息万变的生意场,他能走到今天,完全得益于他对自己超强的信心和敏锐的智慧。但是同时他也相信冥冥中的运数,内心里,他把这一部分称作“王勇的运气”。
八千二百三十,作为一个数字,在他手中已经变得微乎其微。十年间,他可以掩盖它神出鬼没的行踪,但是始终无法掩盖它的本来面目;八千二百三十,已经变成了一枚秤砣,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那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托付,他没有去认真对待。那是一个随口许下的承诺,他没有去及时兑现。
其实在王勇离开工地的那一刻,他已经意识到王勇没有撒谎,王勇的母亲的确是患病了。随着时间流逝久远,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若是如此,当初这笔钱的得失,岂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死。而今,对于它真正的主人而言,一切也许已失去了当初原有的意义。
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零星地落雪,一场大雪迫在眉睫,李海脚下的油门踩得更紧。一小时后,越野车下了公路,顺着手机导航的指示拐进了一条窄窄的山沟,两旁立陡的土崖夹出一线狭窄灰暗的天,雪花随之变得拥挤起来。颠簸中,他终于看到那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辘轳把沟,小小的村庄,寥寥十几户人家。
停下车,他照例找到村里的村长。听他说明来意,村长点着头,说十年前,我们村的王勇的确出去打过工,具体去哪里不清楚,回来的时候的确是秋收时节。但是,村长话锋一转,他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城里的收容所送回来的,回来时的王勇已经变得疯癫了。听收容所的人说,王勇应该是在回家的火车上,被小偷偷光了身上的钱,承受不了打击,精神一下子就崩溃了,流落到城市的街头。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所以才回了家。
李海问,王勇的左手是不是有残疾。
村长点点头,说是有残疾,左手让电锯伤了。
在村长的引领下,李海走进村东最里头一户农家院,坑坑洼洼的院落,三间低矮的红砖房,低头进屋的瞬间,李海的头就没有再抬起来,他不知道疯癫的王勇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接待李海的是王勇的妻子,五十左右的年纪,已经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她用袖口擦着眼,看着眼前的陌生客人,又看看村组长,低着头屋里屋外地走,最终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村长说别忙了,这位李先生是你家王勇的老朋友,看你家王勇來了。
女人引着李海来到西屋。西屋里另隔出一间小屋,一扇铁门紧锁着,李海手扶铁栅栏往里看,漆黑一片,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王勇的妻子一拉灯绳,小屋里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见王勇低垂着头坐在炕沿上,打柳儿的长发半遮着满是污垢的脸,嘴里低声喃喃自语。抬头的刹那,深陷的双眼射出一缕凌厉的光。
就在王勇扑向铁门的瞬间,李海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看清了王勇的左手。确切地说,他没有看到王勇的左手。王勇的左手从手腕处整个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挥舞的肉棒。
李海退出来,问女人,王勇的手是什么时候致残的。
女人想了想,说十八年了,三十岁那年电锯切的,整个手都没了。
回到东屋,村长问,没错吧。李海沉吟着点点头,说没错,是他,我来晚了。随即从包里掏出钱齐整整的两万块钱放在炕上,说一点心意,给王勇瞧瞧病。
村长一推女人,还不快谢谢恩人。
女人扑通跪下,谢字没出口,肩头抽动着呜咽起来。
扶起女人的瞬间,李海双眼也悄悄湿润了。
在村长和女人的注视下,越野车碾着路面上薄薄的雪,缓缓驶离了这个隐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庄。
思绪从梦魇般的消沉中拔出来,李海有些恍惚,那只齐腕而断的手足以证明,此王勇并非彼王勇。只是一样的经历,一样的归期,却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只能这样解释:两个王勇在同一时间段,都走在回乡的路上。疯癫的王勇都回家了,而他寻找的那个王勇依然不知所踪。
到底哪里不对?细细梳理着脑海里的脉络,李海蓦然惊觉,自己遗漏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当初托人搜集有关耳阳县王勇的资料时,得到的都是健在的王勇的信息。他遗漏了另外一种可能,那是一个他不愿意去面对的可能,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今,他不得不去面对了。
如果那样,依然找不到王勇呢?他问自己。
那他也是存在的,他依然在他所不曾达到的远方,在无数的默默无声的王勇们之中,等待他的姗姗来迟。
雪下大了,归路已是白茫茫一片……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