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好小说的标准
2018-06-18王雄
王雄
好小说有没有标准?可能有许多人都认为,看小说各有所好,标准因人而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认为好看的小说,说不准别人却认为一点也不好看。你认为很不好看的小说,别人却说特好看。然而,古话说得好,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这杆秤,就是标准。我以为,好小说是应该有共性标准的。诚然,因读者的层次和欣赏水平影响到小说标准的确立,则是另一个范畴讨论的问题。
一、关于小说理想
1991年第三届世界田径锦标赛,美国运动员刘易斯获得100米和4×100米接力冠军,并以9.86秒刷新了100米世界纪录。应该说,这个速度是无意义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地上有汽车、火车,天上有飞机,它们的速度远比刘易斯跑得快。刘易斯创造的速度有什么价值?起码没有实用价值。事实上,刘易斯速度的价值在于,他为人类设立了一个速度标准,或者说设立了一种理想,即人的速度理想。
何为速度理想?即人们追求的一种速度境界。刘易斯创造的速度理想,能让人从中体会出许多东西。譬如说,人的速度极限是多少?人类能挑战自我么?还有人类的奔跑形象,即欣赏价值等。从刘易斯的速度理想,我们还可以由生命说开去,有关人的生存以及其他的许多意义。
由此联想到小说创作,我觉得小说既然作为一门艺术,作为一种文化存在,作为一种人类的生活理想、精神境界,其小说理想和价值意义,正如同刘易斯创造的速度价值一样,在于读者能从中感悟到什么、收获什么,而不应该仅仅是为了给人以简单的观赏意义。
作家想告诉读者什么,想让读者收获什么,即小说表达,这就是“小说理想”。毫无疑问,这种表达必须是积极的、让人受益的、充满正能量的。
我总以为,小说与现实应该有一定的距离,有着一种理想崇拜。否则,历史的厚重感、文化感就很难实现。事实上,我们的许多小说家都在为小说的现实性而感到困扰,他们总在想办法,要将小说与真实拉开距离。
小说不应该是对生活的简单复制,而应该是站在一个制高点观察生活、反映生活。也就是说,小说既然作为一门艺术,它不应该以是否真实、是否实用作为其存在的价值,而是作为一种人类的理想、人类的精神境界而存在。
这就是小说理想,一种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价值存在。
二、关于小说眼界
有一位非洲的酋长去英伦三岛观光。回来后,别人向他打听那里的情形。酋长想了想,回答道:“英国的人都说英语,连小孩子也在说。”酋长说的并没错,他所注意的只是这些,其他的或许忽略了。
斯诺曾经问毛泽东:“如果您卸去领袖重任,想去做哪能些事情?”毛泽东不假思索地回答:“骑马沿黄河流域考察。”毛泽东一辈子为祖国为人民奔走,但内心深处仍有诗人情愫,蹈李白步履,观黄龙东去,谋划天下利害,其眼界何等地广阔、深远。
这就是眼界。
非洲酋长的眼界与毛泽东的眼界,显然不在一个层次上。眼界决定了价值取向。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结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眼界。打开眼界,自然就打开了心胸。
毫无疑问,一篇好的小说,首先取决于作家的创作眼界。这种创作眼界,要求作家具备一种健康的创作心态,积极向上的价值取向,充满自信和力量的小说表达。
我以为,小说的眼界应该表现在:一是要高屋建瓴。作家站位要高,犹如站在高山之巅,鸟瞰天下,视野广阔,志存高远,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二是要表达大气。对小说主题把握全面,游刃有余。有着一种强大的气势,不做作,不纠缠,叙述流畅,情节顺畅,即“一吐为快”的通透感。三是要以小见大。小说是讲故事,故事的韵味在于,有滋味、能回味,能给读者一个思考空间。譬如说,大家都知道,码头的功能就是停泊船。如果我們在写码头故事时,眼睛只是盯着码头上的石阶,是写不出趣味的。若把码头、流水、人流、文明这些词汇放在一起考虑,架构起一种“静与动”的关系,把来往的人流与不动的码头进行关照,把外来文明与本土风俗进行融合。如此一来,码头的故事就开阔,场面变大了,内涵丰富了。这就是一种作家眼界。
诚然,眼界源于站位。作家的站位层次,决定了作家的眼界。可见,作家的创作准备应该尽量充分一些,尽量站位高一些。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着力向读者展示自然的崇高与伟大,展示文化的古老与雄浑,从而提升了小说的眼界。
三、关于好小说
好小说应该好看,即那种让人一口气读下去的感觉,给读者一种如饥似渴的快感。因为只有人家爱看你的小说,才有可能接受你所要传递的信息,感受你的小说艺术和小说价值。
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在忙碌之余,读小说既是一种精神需要,也是为了缓解疲劳,当然希望读一些“好看”的小说。也就是一些通俗的、传奇的,不必太费脑筋。这是当今武打小说、言情小说和科幻小说走俏市场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以为,好看“肯定”是小说一个必要的标准,但不能说是小说的唯一标准。因为,小说作为一种艺术化的生活表达,需要有一些沉重的东西,需要给读者提供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否则,我们的小说创作就会走衰退。
我在创作长篇小说《传世古》时,一直以为这是一部很好看的小说。在创作过程中,我曾多次对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文学编辑讲:“我手头的这部长篇很好看的。”这位文学编辑是位大家,曾荣获过鲁迅文学奖编辑奖。他在《青年文学》当编辑时,编发过我的几个中篇小说,很看重我的创作实力。《传世古》完稿后,我立即寄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一个星期后,这位编辑打来电话:“这小说不是你说的那么好看啊……”我一听急了:“怎么不好看?”对方说:“看得我直想打瞌睡。”就在我蔫着头等待出版社退稿时,突然有一天,这位编辑老兄又打来电话:“你的小说已经通过了,被列为重点书目出版,祝贺你!”我说:“你不是说不好看么?”对方哈哈一笑:“不好看,不等于就不是好小说嘛。”
我有些犯糊涂了,到底怎么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呢?好看的小说与好小说有着共同的标准么?我觉得《传世古》被看中,也许是小说的文化性和历史厚重感,打动了责任编辑和出版社的审稿人员。这样说来,好小说的标准应该是多样的,绝不仅仅是好看。
《传世古》出版后,很多朋友问我:是不是写的你自己家的事啊?我摇头说:绝对不是。朋友说,我感觉是。
这让我又联想到了“好看的小说”这个命题。小说首先需要有故事,而且故事必然要有情节,然后才是如何叙述故事。由于小说故事靠人物呈现,而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们就很容易将小说里的故事与我们真实生活搅和在一起。我想,如果你写的小说,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是编故事还是真实生活时,这样的小说应该是好看的。
四、小说要有文化
可能有人会问,小说本身就是文化,没有文化能写出小说吗?然而,我说的小说要有文化,指的是小说人物、故事和氛围要有文化韵味和文化底蕴。一个好作家,他讲的故事一定要充满文化味。这是一种强烈的文化自觉表现。
从一定意义上讲,小说的文化性离不开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作支撑。越是民族的,就是越是世界的。何为传统文化?即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文化现象,是大自然的和人文的文化遗产,包括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何为地域文化?即具有地域性的文化特征现象。是一个流域或区域里的风俗习俗、风土人情、服饰饮食、祭祀礼仪等特有的精神文化活动。
中华民族有非常优秀的文化宝藏,有很多方面需要我们进一步挖掘利用。中国传统文化和地域文化,有着悠久而丰富的发展源流,深埋在历史和现实之中。你挖得越深,那清泉就越甜。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王牌。一个民族对待自己的文化采取轻视的态度是很可怕的。
冯骥才认为:保持对文化的尊严就是一种爱国主义的体现。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化蕴含有最深的民族情感。有了对自己的民族文化的自尊,就不可能不爱国。世界上许多国家对自己的文化是那样地挚爱。
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聂震宁认为,文学作品应更注重深度的文化积累和文化传承的东西。否则,就与新闻作品没有区别。
《红楼梦》为什么能传世?诸多灵动丰满的人物形象、几大家族纸醉金迷的故事,吸引读者感动读者,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小说充满了文化。如诗词文化、民居文化、服饰文化、礼仪文化、饮食文化等,无何哪一个方面,都可以编成一本文化专著。可谓是一本大百科全书。
为什么有许多小说,读者看一遍就扔了,没有收藏价值,没有再读的欲望了,就因为小说没有回味的余地,没有读者惦记的东西,即小说的文化性太差。
北京的四合院就具有中国文化的典型特征。闲时,我很喜欢在北京胡同里穷逛。你走进任何一个胡同,从外边看,民居都被灰墙围着。灰墙很庄严、很神秘,你不知道里边都有些什么东西。我到美国去,路边的别墅、洋房,一眼看穿。透过铁围栏,你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园、游泳池和房子结构。院子多大?房子豪华不豪华?住户有钱还是没多少钱?站在马路边就可以看出个大概。这就是中西文化的差别,写进小说里,就是民居文化。
还有北京四合院的“门文化”。行走在北京胡同里,两侧的院墙一样,屋脊一样高,唯有门不一样。旧社会时,有文化的人只要看院门,就能知道里边住的是什么人。不同的四合院有不同的门,看四合院的门,就知道主人的身份。在清朝,门是有级别的,你不能随便做门。广亮门,是部级以上官位的家门,仅次于王府大门。如意门,就是学士家的门。门外挺神秘,一旦进了这个门,你就成了自家人。都在一个屋檐下,大家不分彼此,一起享用这个空间,什么话都可以说,亲密无间。这种文化现象是很值得回味的。
再譬如说服饰文化。古代的官服是很有讲究的,明、清两代,官员在朝服的前胸后背处分别装饰一块方形的图案,叫补子,又称“背胸”“胸背”。一般用彩线绣制,亦称“绣补”,也有织造的。这些“绣补”也有讲究,文官用禽,武官用兽,以示差别,是区分文武官官职、品级的主要标志。《传世古》中的高祖父,曾是清王朝的厅级官员。他在职时穿什么衣服,告老还乡了穿什么衣服,一点也不能写错,否则就会闹笑话。写出来,既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历史。
怎样让小说有文化?我在创作“汉水文化三部曲”时,进行了多方面的尝试。一是塑造文化人物、引用文化典故、借助文化遗迹,来展示小说丰富的文化内涵,实现文化历史和现实表达。二是依托民俗风情、店铺会馆,搭建起小说的文化舞台。有学者统计,“汉水文化三部曲”描绘了近百种汉水流域的民俗文化趣闻。其中,23种庆典文化趣闻,21种佳节文化趣闻,23种饮食文化趣闻,11种民居文化趣闻,12种戏曲文化趣闻。小说中琳琅满目的店铺,包括银楼、钱庄、当铺、鞭炮铺、灯彩铺、茶楼、会馆、古玩店、小食店、绸布店、中药铺等,多达106家。可谓规模宏大,数不胜数。
五、小说的历史感
从某意义上来讲,小说就是用文化的手段,来记述人们所经历的历史过程。用深刻的小说面目,反映深刻的历史面貌和现实生活。
大哲学家希拉姆说得好:“人类假如想看到自己的渺小,无需仰视繁星密布的苍穹;只要看一看在我们之前就存在过、繁荣过而且已经消逝了的古代文化就足够了。”
我以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需要一定的历史沉淀,需要有一些沉实的东西,不拒绝对历史的反刍。沉淀,即反刍。历史文化的一切远征和远航,都必须与文化的回眸与反刍同步。只有经过反刍,也就是作家对生活的咀嚼、消化和吸收,才有可能做到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提高。否则,小说就会轻飘不厚重。这个反刍的过程,我们称之沉淀期。这就好比我们端来一碗米,以此炊之为饭,只需一两个小时。若将米酿之为酒,就需要较长的发酵期、蒸馏期和制作期。
历史与文化密切相关。每个民族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存史。历史的沉淀,便产生了文化。譬如说,我们所住的没有历史的小区,是谈不上文化底蕴的,充其量用“新颖别致”或“舒适美观”来形容。然而,百年前或几百前的民居,如闽南民居、徽州民居,还有“斯宅村”,都是一种具有很高价值的“民居文化”。人们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婚丧嫁娶、祭祀礼仪、服饰刺锈、音樂舞蹈等,都是经过一定的历史发展过程后,才沉淀和凝聚成文化的。反过来看,一定的历史过程中的文化表象,对丰富历史内涵、增添历史容量乃至推动历史的前进都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我们一直提倡文学创作要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前者强调文学创作的根基在于生活,后者则要求对生活进行沉淀与积累。我们常常评价一部好的厚重的小说,说它是历史长卷,甚至用“史诗”这个分量挺重的词,来形容它、来赞美它,是有一定道理的。
人类社会总是朝两极延伸自己的发展与认识触角,越是先进的国家与民族,对历史的认识越是深刻,人类需要在历史中发现固有的经验与智慧,作为现代化精神的动力与知识资源。
我以为,小说的历史性表现途径,一是要善于从历史的陈迹中寻找小说线索。譬如说,从汉水的古码头、古民居、古村落,以及石碑、石磨等历史遗迹中,寻找属于汉水的历史故事;二是要善于从历史的记忆中寻找小说线索。如翻阅史料、走访古稀老人、寻访历史故事等。
我曾在中篇小说《花船》的创作谈中这样写道:“历史是一种过程,文化则是一种发展的积累。近几年,我一直努力从一个流域的文化现象中寻找历史与现实的必然,寻求人性在历史与文化中碰撞和嬗变中的位置,并力求通过小说这种形式诠注这种必然和位置。”
历史是时间创造的。所以它又是一种时间美。我们通常是看不见时间的,但你若留意,便会发现时间原来就停留在每一件古老的物件上。其体内留存着生命的年轮,其背后是一片广阔的历史风景。当事物在无形的时间历史中穿过时,它便被一点点地消损与改造,因而开始变得古旧、剥落与含混,同时也就沉静、苍老与深厚起来。在这个无穷的历史长河中,这种古老虽然像一颗流星,转瞬即逝,但它们那明亮的闪光却已让我们深深铭记。这种停留的载体就是文化。那深幽的树洞,青石条铺面的老街,泛黄的旧书,磨光的椅子,老人手背上布满岁月的皱纹,还有晶莹而飘逸的银发,这些都闪烁着古老文化的深情美感。
诚然,小说就是小说,不是史记什么的。我们倡导追求小说历史的厚重感,但绝不是堆积历史,甚至贪多贪大地堆积历史资料。小说是给人看的,最终要让读者看下去,而且应该是轻松地去读。由此,作家也应该放松身心去写。对于历史小说的创作来说,如何减负是一个最为迫切的任务。减去多余负担的历史小说,或许能给读者带来一些好心情。唐浩明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他的《曾国藩》曾让我读得如醉如痴。但同为历史小说的《张之洞》却让人不能找到感觉。作者没将其作为小说写,全书125万字,属于小说的文字或许只有一半,另一半就是以“历史”为理由,生硬地加进去的。作者在几乎所有的章节中都生硬地穿插了大量的介绍历史背景、历史知识以及典章制度、文物风俗的文字。有些显得很累赘。比如写到张之洞要修铁路,前面先有上万字讲述清代围绕修铁路各种势力发表的不同主张。我边读边想,这部小说所以读得很吃力,历史资料性的文字过多是很重要的原因。
眼下,网络上流行许巍的一首新歌:“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仔细品味这首歌,无论是词也好,旋律也好,作曲也好,确实是一首非常优秀的作品。
诗和远方、田野,这三个词,也确实是催人泪下的一个资深法宝,应该属于当下文学创作的标准范畴。如果说,诗代表文化、田野代表历史,那么远方就是美好的向往。我们很多时候写小说,搞文学创作,都在表达一种不是我們当下生活的一种状态,基于当下生活的这种状态,产生一种期待。这也许就是小说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