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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食

2018-06-18刘诚龙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锅底猪肝红薯

刘诚龙

锅灰锅灰肝

崀山之巅风吹我,崀山之麓我吹风。与一帮文友上得崀山,湘女亭亭立湖湘,秀发飘与广西去。我无秀发,我有睫毛,睫毛被天风一顿乱吹,吹哪看哪,被天风左吹,左望众山;被天风吹右,右瞰群峰;天风浩荡,吹我东西南北,团团转。云雾茫茫,四处瞭望,五色山头群鱼闹,八角寨闹境在哪?雾重湘桂两省,看不成云戏峰的热闹了。留与下一次,再起凌云志,重上八角寨吧。

美景不曾餐,且来餐美食。到崀山脚下,入得一农家,时至深秋,山头风冷,忽见屋阶那头,累砖为灶,枞木生火,狼奔豕突,向火且煨深秋去。砖者,两块半砖,两砖并列相对出;半砖横接,顶端接壤两砖。农家起灶台,随物赋形,见土垒土,见砖配砖,见石头凑石头,见个田埂戳个孔,便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农家灶是那般亲切,亲切的更有吹火筒,我怕是有二三十年未见这般竹制鼓风机了。吹火筒,细竹一竿,长如一臂,先是圆锉啥的,把竹间节疤锉孔,顶端留个节疤,在其节疤处,将圆铁丝烧得通红,望节疤中央,插去,呲呲呲呲,风口成了。我操起吹火筒,作势要吹,农民伯伯见了,笑我西装曰:你不行的。待我鼓腹而歌,鼓腮而吹,筒风向灶,明明暗暗之柴火,呈燎原之势,农民老哥尊口点赞了:是个风把式。崀山之巅风吹我,山风浩荡;崀山之麓我吹风,我风鼓荡。

我风嘟嘟吹,柴火哔啵唱。这柴是枞树枝吧,还有杉树叶。枞树含松节油,耐烧,杉树叶甚薄,适合做火引子,点火。这是烟火人间,错了,当是火烟人间,火生烟,烟藏火,哪里有烟飘,哪里就有火烧,哪里有火烧,哪里就有人间,见炊烟而见人间,望炊烟而思故乡。

望炊烟而思故乡,我原先只晓得,这火这烟,只是我的乡愁药引,如今已晓得,这还是佳肴食引。及我鼓腹而瘪,肚皮贴了背皮,被人吆喝着上了饭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提。要提的是,主人殷勤端上一盘炒猪肝,稍生腹诽。诸菜都是那般活色生香,来味来香,有色有形,如辣椒炒小河鱼,如腊肉蒸猪血粑,都是鲜得欲滴,腊的思嚼,独有这盘猪肝,味道不错,比我吃过的任何猪肝炒什么,都鲜嫩,都滑口;内里好,面相差哪,黏黏糊糊,黑黑糊糊,不见清亮色;是菜里,散点布置了几片红辣椒,当是既解颐,又开眼的,却是满片尘灰烟火色。

是烟火色。主人解说,叫我吓一跳。此菜佐料不一般,非味精,非鸡精,非酱油,非葱蒜,佐料者何?骇死人。雅来说,是烟火色;土来说,是锅底灰。我刚才当烧火老和尚,枞树根,杉树叶,杜鹃枝,干稻草,操起吹火筒,将这些着火之物,往土灶里吹,吹得灶火燎原,吹得烟雾熏天。所吹而漫生之烟雾,一半缕缕成炊烟飘天去,一半黑黑变细灰粘锅底。刮得半碗锅灰,倒入大碗猪肝,加辣椒同炒,便是端上桌来的锅灰炒猪肝。

半碗锅灰与一碗锅灰同炒,这表述不太对。据说是,一大碗肥豬肝,盛碗里,再是几勺子锅底灰,纱布包裹,然后水冲水洗,几淘几漉,再与猪肝一先一后(猪肝先,锅灰后)同水深同火热,一顿猛火,炒,炒,炒,三铲五铲炒,出锅。猛火甚猛,炒铲稍炒,熟与不熟间,恋恋锅灰肝,出神入化到舌尖。这菜鲜,这菜嫩,这菜滑滑腻腻,三天后,犹感觉喉咙间有人间烟火气。

任是深山更深处,才是有计制佳肴。我曾当过多年烧火小僧,我吹火筒吹得那么专业,便知这火筒是吹的,牛皮不是吹的。我能想象的锅灰功能,能涂媒婆的脸,我老家有捉弄媒婆习俗,媒婆媒成,坐主席,筷子舞得嚯嚯响,便有“俏拨鬼(俏皮人)”刮来一手锅灰,冷不防往媒婆两边脸,擦,涂,捺,脸壑纵横的老媒婆,成了老黑鬼;再呢,便是打牌,输了的,让脸上擦锅灰。

毛公有谓,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验之人间美味佳肴,信然。以锅灰来制菜类,谁有这般想象力?客堂端庄,歌厅孟浪,厨房奔放,卧室癫狂,这样家常好女人,怎么着,也想不出以锅灰来炒猪肝,她们见着黑锅灰如见脏污,早揩洗干净,不留半星一点。你无法想象的美味,多半来自偏远的父老乡亲。湖南新宁的锅灰炒猪肝,很出奇,出奇便致胜;湖南城步的虫茶,据说是皇帝之贡品,说来也骇人,摘来三叶海棠,压紧入箩筐,封死,捂得虫生,虫生吃叶,吃饱了拉轮回物,其所拉者,细如粟米,细如芝麻,这便是贡品虫茶—知识丰赡的你,素养高雅的你,可做得出来?想都想不出来吧。人有多奇想,菜有多奇味。

菜是奇菜,你敢动筷?动吧,美味呢;药食同源,这一盘菜,还是一味药。没骗你,《西游记》里,孙悟空建有医学理论:“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孙悟空神神叨叨,不足信;足信的,这是入过《本草》的:“辛温,无毒”;《本草经疏》解《本草》曰:“百草霜乃烟气结成,其味辛,气温无毒。辛主散,故能消化积滞及下食也。凡血见灰则止,此药性能止血,复能散瘀滞,故主上下诸血及崩中带下、胎前产后诸病。”

锅底灰,阁下望名而旋走,得起雅名来诱人,其雅名曰百草霜。名越雅者,其实越俗;越俗者,倒是胜雅。锅底灰称百草霜,有故;此锅底灰者,不是婆娘进厨房,开煤气灶所熏之烟,那烟“辛温,有毒”;辛温而无毒的,须是山上之百柴,田间之百草,吹火成烟,刮烟成灰。兄弟酿过酒吧,久封坛的糯米倒入木桶中,木桶上架铁锅,铁锅里置冷水,糯米之精华以水气升腾,而遇冷铁锅,气凝水,水变酒,成美酒。天有百态,多有一理:百草(百木)塞入灶台,经火成烟,烟凝灰,锅底灰变百草霜,霜成美味;水气变美酒,火气变良霜,天理同一。

此生百病丛生,我怎么着也患不了“胎前产后”之症。好在锅灰不止治此症,现代医学有证,百草霜泻心降火,清肝明目(中医谓:入肝、肺、胃三经)。泄肝火,最是要紧,时代之病,如愤青如愤老,便是肝火太盛。肝火太盛防肝硬,请吃锅灰炒猪肝。

锅灰炒猪肝,治时代病,药效如何,未考。明目是真的。我从崀山转道八十里南山,晴空万里,正合游目骋怀;月朦胧,眼朦胧,貌似有两三年了,吃了此美食兼此良药,神州江山多美丽,可以仗此好眼力—荡胸生层云,决眦见归鸟,绿水青山,历历在目,南山美景,一一入眼,连南山脚下细而细的山,也是阴阳割昏晓,可以一览众山小。

南瓜南瓜藤

父亲种南瓜,架老大势。一园菜畦,父亲剁来四株树桩,东打一桩,南打一桩,西打一桩,北打一桩,砰砰砰,菜畦中间打一桩,再是纵一木,横一竹,纵贯线与横贯线,交织又交错,对立又对仗。父亲还不算虚张声势的,对门安伯,架起了水泥柱子呢,百米长瓜棚,建永久性工程,打造乡里乡亲一场不散的筵席。

南瓜长势威猛,乾隆通宝一片大的,栽了下去,嗖嗖嗖嗖地长,十天半月,如青鞭蛇一样蜿蜒,嗖嗖嗖嗖地爬桩;又十天半月,一畦菜园,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翠幔成盖。我家老屋旁边有块空地,伯父勤劳,挥汗如雨,开发成园,木桩竹架,都种线藤蔬菜,苦瓜啦,线瓜啦,冬瓜啦,自然,南瓜是主角。藤蔓交错,茵茵如盖,夏秋夜里,搬竹凳,坐竹椅,伏竹桌,躺竹床,躲在里头,可消溽暑,可度中秋。凉哪,凉哪,摇着蒲葵扇,忍不住你就喃喃,凉哪,凉哪—夏日炎炎,你躲冰箱里,乡亲们躲“青箱里”。

春夏南瓜花,蛮好吃的。露从春夏白,乡村每个早晨,都是湿漉漉的。父亲有个习惯,晨起,持把锡壶,温坛里温壶酒,从坛子里,捏块与红辣椒同浸的萝卜皮,一手持锡壶,一手持萝卜,往稻田里转转,往往菜园里看看。父亲必到的,便是他的南瓜园,他要摘些花下来,南瓜花,喇叭样,细腻,嫩,厚实,文火炒,绵软,糯,滑舌。南瓜是要间隔摘下花的,花多了,不长果,将枝丫间开着的花摘掉,南瓜便长得箩筐大。

红薯饭,南瓜汤,农家生活也可以当歌唱。南瓜汤,那要是老南瓜。老南瓜好吃,嫩南瓜蛮好吃。我喜欢吃嫩南瓜,结在瓜蔓上,貌似死了的、不长了的南瓜,韵味尤其好,嫩南瓜里头南瓜籽都没,整个一个实球,营养没分散,都在南瓜里,没分到南瓜籽去,嫩南瓜便好吃了,将其切丝,长条的,与青辣椒一起炒,脆,甜,嚼起来唦唦唦响,那是老南瓜不曾有的口味—老南瓜只能煮,不能炒,老南瓜若炒,都成粉了,不成型,炒也不能出味。

炒,最能出味的,还有南瓜藤。南瓜藤也能吃?有朋自远方来,南瓜藤乎。其来也,我堂客小炒了一盘南瓜藤,以待贵宾,这家伙少见多怪,眼睛瞪得铜铃大,惊呼,草索子一般的南瓜藤,也可以炒着吃的?这厮有所不知,苦瓜藤不能炒,白瓜藤不能炒,冬瓜藤不能炒,西瓜、香瓜藤不能炒,南瓜藤清炒,是一盘解胃佳肴。

这厮一声惊讶,无端让我遐想起了先人,谁最先炒了一盘南瓜藤呢?想必,有那么一段愁苦日子,乡亲们树皮都剥着吃了,哪样瓜果藤蔓不吃呢?苦瓜、白瓜、丝瓜,连根都挖来,和水煮,连锅炒。其他都是吐,吐,吐,吐出苦胆水,独有南瓜藤,炒着吃,如嚼甜蔗,如食甘饴,口耳相传,口味相传,美食传统,便这样传到今天。

苦日子里,一点甜头便如一罐甜蜜,这怕是乡亲们生活的基因吧,乡亲有这基因,哪样子的日子都能过起来,过下去。这么说着,好像南瓜藤蛮难咽似的,不是这意思呢,我說的是,乡亲们有本事,吃苦吃苦,再吃苦,他们能从苦中寻出美味来。神农尝百草,尝出佳茗来;先人嚼百藤,嚼出南瓜藤来,是一个意思。

南瓜藤真是一道好菜蔬,取材简单,炒法简单,不过你也要一副好手指,南瓜藤有层老皮,得给剥去,手指头剥,剥多了,手指甲都给剥掉去的。南瓜藤适合切丁,切成黄豆长,黄豆短,便可,要不必放甚佐料,加青辣椒吧,顶多再放点蒜—最好莫放,么子都莫放,就加辣椒,一样是青,另一样还是青,青青南瓜藤,小火炒是小炒,大火也是小炒,锅铲不用多铲,就那么六七八番,翻炒,一盘南瓜藤,大功告成,可以小块朵颐。

南瓜藤吃起来是那么清脆,其间还可能有不曾剥干净的皮,咬不烂,嚼不碎,无妨嘛,直送喉咙,吞下吧。南瓜藤口味在嚼,价值在藤,藤包括皮嘛,那是纤维哪。中医云,南瓜藤其效是,通经络、利血脉、滋肾水、治肝风,平肝和胃,调经理气。常常感觉有东西郁积心肠,整日不能下火,吃了一盘纤维素交织的南瓜藤,通了,上通下通,都通了—骄傲无比的现代人,肝火旺,戾气大,多吃青辣椒炒南瓜藤,抚平君之肝火,理疗公之郁气—阁下所得的社会病,也是药补不如食补,药疗不若食疗。

父亲架大势,种植南瓜,并不浪费,一根南瓜藤,蜿蜒盘绕,可覆小半个菜畦,东栽一兜,西栽一兜,南北四方加中间栽一兜,菜园都全覆盖,南瓜啊,结得老大,一个箩筐大,没有大架子,承不起的。一块客厅大的菜园子,摆碟盘也似,接二连三,相吊一个个大南瓜,一春吃不完,一夏吃不完。夏至秋,母亲常是担一担箩筐去,一担箩筐顶多担四五个南瓜回来,摆在碓屋里,塞到床底下,举到碗柜顶,环屋皆南瓜也,其坑桌间,堆得尤满。老家坑桌,四四方方,几根木条搭架,里头全是空的,秋入冬,不生炭火生柴火,炭火灶空起来,堆的都是南瓜。南瓜经得起收,愈收愈老,愈老愈红,愈红愈粉,愈粉愈甜。老南瓜煮汤,不送饭,可当饭,极容送口。

要说的,还有南瓜子。青春年少,与谁都爱死磕;如今与谁都不磕,只爱死磕南瓜子。知子莫如母,母亲知我一大爱,是磕瓜子,每次把南瓜子从南瓜里挖出来,晒干爽,待我回家,砂罐子炒,清香,嘣脆,缠口,有事没事,碎磕碎磕,松鼠一般,那便是我的鼠辈生活。当年,我在乡村学校当师爷,离家不远,三五里地吧,回家并不多。每回家,母亲便给我炒南瓜子,粒粒壮,喷喷香,左袋子右袋子,裤袋子衣袋子,一锅南瓜子,一把给兜了,回到学校磕个把星期。

能磕个把星期,那是甚概念?其概念是,我十天半月不回家。我母亲便怪怨满怀,何搞不回来?没回家,也有南瓜子磕,忘了回家。后来,也不晓得从哪回开始的,母亲给我炒一锅南瓜子,我抓一把,顶多两把,兜往学校。瓜子那么少,只可偷半日闲。半日过去,嘴里头寡淡寡淡的,齿颊间空空落落的,便下午散步,一散三五里,往家的方向,散步到家,兜一把南瓜子,便走。

父亲过世多年,菜园子不再瓜棚如盖,草木繁茂了。母亲现在住了城里,与我所居,也是两三里样子。南瓜子是没了,有也是挺贵的,母亲常常称一两斤葵瓜子,鼓鼓囊囊一大包,见我去,往我衣袋装。裤袋衣袋,母亲死劲往里装。我推拒,我只抓一把两把。余下瓜子,今天留母亲这吧。明天散步,不自觉地,我脚步会往这里走。

红薯红薯米

七胀芋头八胀薯,正是红薯欲上时。姐自故乡来,带来麻布袋子红薯,滚装滚装的,溜圆溜圆的,白薯,红薯,各一半。堂客殷勤问:蒸了吃,还是煮了吃?红红薯,缓几天吧,蒸了吃;白红薯,现煮现吃,煮了吃。

白红薯与红红薯,一样是滑腻,一样是粉腻。滑的,煮出味;粉的,蒸来津。堂客洗净,削皮,切块,一勺香油,滴滴香浓,呱呱呱呱,猛火煮,文火补,末了,么子都没加,就加一抓碎葱,便是最厚(道)的晚餐。

红薯加香葱,便是美味素食吧,油是放了,是香油,跟佛门同道呢。我堂客水煮红薯,当素食晚餐,学的是我娘的美食方子。有异者,我娘放的不是香油,是猪油。说是猪油,有甚油呢?油星子吧。年猪挨到八月,腊肉告罄,往坛子里去刮猪油,也是嚯嚯嚯嚯,勺子空转,坛子空响。我娘给我们兄弟姐妹主持的童年岁月,天空可见藏青色等天雨,锅子难见铁青色等菜蔬,菜锅都是红红的,如同我吃不上油腥,眼睛红红的。

红薯半年粮,俗物如我,也曾半年素食?煮红薯算半荤半素,蒸红薯是全荤全素。我家红薯,多是蒸的。我家土砖房,碓屋后面是灶房,大清早,我坐灶房里,吹火,塞柴,两面尘灰烟火色,两鬓青青十指黑,除眼睛发白光,其他各处,都是黑煤炭。蒸红薯,我也是少年老成,越发蒸出水平:锅里架一根铁筛,铁筛上再垫稻草,稻草整平,红薯一层层叠罗汉,先猛火,后文火,不到熟时不掀盖,红薯熟了,便随袅袅炊烟,香遍前村后庄,连锅底的红薯都来味了—锅底红薯是最不出味的,有味,也是水水味,那是铁锅蒸红薯,锅底是水之故。锅底红薯是水煮熟的,锅顶红薯是气蒸熟的,自然是锅底的水水味,锅顶的香喷喷。

早晨,天地一片素凈;早餐,肚腹一片素色。父亲或还偶多一层红色吧。父亲有习惯,每日清晨,手持一把锡壶,咪西咪西,爱去稻田与菜园视察,田间一壶酒,咪西咪西,独酌与稻亲。父亲左手持酒,右手捏萝卜皮,坛子里的萝卜皮,红辣椒腌得通红通红的萝卜皮,父亲下唇下,上唇上,两唇掀开,暴露牙齿,某一颗(非两颗)上齿与某一颗(非两颗)如期相碰,嘎脆一声小响,便咬下蚂蚁大一丁点儿萝卜皮,然后是斜起锡壶,半脸朝天,抿一小口,如滴管也似,是唇湿了酒,还是酒湿了唇?父亲神态施施然,极为享受。

吃红薯的命,活得也可以如是滋润?我兜起几个红薯,素的,半点佐料也没有的,一份菜蔬也没有的,往学校赶。上学路上,麻雀叽叽喳喳,蛮高兴,麻雀都吃荤食,往田里低飞而掠过,或已嘴叼了一只飞蛾,一条虫子,这都是麻雀们开荤。我呢?早餐几个红薯,连萝卜皮都没佐嘴的;早餐吃了红薯,中午不回家,又是从书包袋里,掏出凉凉冰冰的红薯,烂着脸,啃,咬,嚼。教室里,人多,不敢啃红薯;学校四周有稻田,禾稻齐长,盖了田垄,稻花香浓,弥漫天空,坐在田埂上,禾稻遮掩了身子,大啖红薯两三颗,也没人笑话吧—有人是带饭来的。人比人,气死人。

红薯是俗世的豆腐,豆腐是佛界的红薯。俗人在俗界,红薯活命;佛子在佛界,豆腐活佛。我之所居,不远,有离群者,曰道长。道长有时见我活得狼奔豕突,奔命可怜,也邀我至道院,度半日闲,喝的是淡茶一盏,吃的素食几碟。其素食者,青菜外,豆腐,豆腐,还是豆腐。其豆腐啊,做出的花样缭乱人眼。豆腐做成鸡腿鸭腿,瞧去,肉眼凡胎,莫辨荤素;豆腐做成腊肉样,食分三色,一色老红,居底;一色纯白,居上;中间还有过渡色,淡红淡白,嘿嘿,夹精夹肥,写真的柴火腊肉哪。搛来送唇吻里送,素食能吃出淡淡的荤味来。佛界与道家,拒荤,全素,却也禁不了他们对俗世生活的向往,豆腐做成鸡样;做成鸭状;做成鱼模,往口里送,鱼味真个若隐若现,似无还有。

没有东西不会吃腻,你一日三餐,三月全肉味,你腻不腻?南方米饭南方人不腻,北方面食北方人不腻,其因是,米与面,都拌菜的。红薯拌甚菜?红薯素食,全素。有十几年,我见红薯如见仇雠,叫我吃红薯,先打死我。如豆腐是佛界与道家主食,为防腻歪,豆腐被缁衣羽客穷尽想象,花样百出;红薯,在乡亲们手里,也是智慧尽显,气象万千。

白米有菜调理,不玩花样,也不厌;红薯独素独食,我娘便开动脑筋,哄我们了。红薯可切块,煮着吃;红薯可洗或不洗,不洗的往柴火里煨,洗的往炭火里烤;煨的,烤的,都是香喷喷的。红薯磨碎,挤出淀粉来,做牵毛线一般的红薯粉,可饭可菜,可由饭食变菜食;红薯摊屋顶摊田埂,晒软,切块切条,再是竹筛铁筛上,闷烤,烤成红薯片,不要任何佐味,素食而成人间美味。原先是我娘给我烤,我娘跟我来城居后,我姐我妹,每年深秋转冬,都要给我烤一二麻布袋,送我由冬吃到春,由春吃到夏,夏一过,秋来了,红薯又是出土时。

红薯半年粮,红薯是当家主粮。秋来,红薯大规模出土,乡亲们往窖里藏大半,另有半,便是洗净,切碎,切成四方,晒干,小如玉米粒,乡亲们叫红薯米,收囤里藏柜里,老家家家都有柜,其柜大,深,方,一柜可装三五担。生吃生嚼,亲甜亲甜;红薯米非给生吃的,我生吃,皆偷食。红薯米是当米的,春来夏未至,青黄不接,白米无多,红薯米算多,母亲是一碗白米,掺一升红薯米;早晚皆素食,不是蒸红薯,便是煮红薯,午餐便是红薯米,南瓜汤。是荤还是素?欲辨已忘言。

红薯花样多,还有一样美味是红薯条,比你街上买的,美味翻倍噢。红薯晾干,晒软,切成四方长条;入冬,砂罐置火上,砂罐里置砂石,红薯与砂石同炒,炒得外稍焦内特脆;出罐,再用糖烙,糖裹;糖是甚糖?糖是红薯糖,这味道,平时你吃不到的,那得姐嫁了,妹嫁了,以之做果盘,当糖果,那是“荤事”里的美“素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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