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之南庭 清明之境
2018-06-18闻巧娃
闻巧娃
白云山
从前,不知玄云无风也提示飘泊。我坐在清晨的石阶上,习惯性地凝望,没有任何期待。正值岁末,山中飘浮着枯涩的水气和草木枝叶的干燥香味。岭南的温暖还没有被冬日的凄寒所消隐。在微凉的空气里,山被蒙上一层雾气,一阵长风携着落木的窸窣将氤氲吹散,忽又聚合,像帱幔里一个久远的梦。在梦的尽头,忧郁伴落寞长坐,偶有悲伤的成分。我无法辨认这梦境的最终指涉,只捕捉到它残存在记忆里尚待消失前那短暂的一刻。凭空整理线索,纵使遥远,依然令我心折、神往,意识长久地停留在虚实之间,只有几声鸟鸣教我体会尚在人间世里。
日光渐渐清朗。沿山路而行,地势起伏无从预知。曲折几许,来到了被浓荫阔木环绕下的桃花涧,此时花期已过,暮春时节的一片凝粉,而今被漫山的苍翠所取代。然桃树不能永年,生命何尝不是如此?荣华浮世过境,只余一襟晚照。零落也罢,只要不染纤尘、清清若冰。阳光肆意平铺南山,山色由灰蓝染成墨绿,渐次转为新绿,翠色绵延。一道光柱从天空倾泻而下,温暖地投向山的怀抱,光明无限。站在腹地中眺望,在更远的终极,被照亮的一片场域仿佛熟睡在一个金色的梦里,露出有限的光芒,使我为之盲目。疏淡的云飘摇而过,梦悄然宁静地闪烁其间,化作苍穹下美丽的铺陈。我闭上眼,阳光渐渐融化在身上。一声鸟鸣唤醒了我沉醉的迷津,抬起头,遥遥竟有人迹。我继续缓步向前,拾级而上,徙倚白云青林之间,雾气早已消散,头顶是破碎的蓝天。日光清明缥缈,在山顶与天际之间回旋,仿佛一步之遥就迈入登天的云梯。
我放眼望向远处葱茏的林木,缓和的坡地,如积的芳草,这里的山不能用巍峨壮阔来形容,它的石板步道,清泉杂间,嘉木树庭,无处不呈现着一种雅致和从容,因而整片山林显现出不与天地争辉的气质。眼下所经验到的时刻,被我冰心敏锐的感官记录下来,为了不让其成为过往,我笃定将它们日后再现于我的文字之中。
沿着日光的足迹到达山顶观景台已过午时,眼前一片裁云剪水,烟横树色之景象。在一片空旷之境中,“白云晚望”半掩在山和云海之间,浮现在前世和今生之间。在晚望亭下,夕阳渐退、疏星隐现。透过白云玉絮,在山顶俯瞰前朝的珠江渔火,五湖之烟月尽收眼底,恍若误入了九天仙境,一番景象妙于天成,浣洗尘胃。我只恨自己一身凡骨,不能就此羽化登仙。
驻足,我环顾天南,未见明烛,却见幽幽晚晴。前尘往事慢慢浮上心间。曾经置身虚无只顾情意绵绵地活下去,而今尘寰吸引众生入世,我竟贪恋无人的舟船以及不知名的远山,这几乎成了永恒和孤独的另一种悬置。江上数峰青,它们独自在超越时间的变化里,抛却纷至的尘嚣,舒缓地昭示着无声的姿态,冷眼观望着永恒易逝的殊相。
宾四先生曾写道:“你我的心不能相像,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你我无别的,前一刻的心不能像后一刻,只有空无所有的心是万古常然的。”心灵有各自的寄望,平浅的心灵为形所役,囿于五蕴六尘之中,无底止地追寻。只有空无所有的心灵乾坤自在,容纳万物。故而“最空洞的才是最真切”。若回向邃古,从初脱草昧的心灵开始追溯,最终会发现,为永恒作出诠释和解构的,仍是自然。
越秀花苑
晴日里,是山中带有香气的时光,十二月的山间虽无桃花可以焕彩,却有紫禁得以流香。一种怀旧的芳香,徜徉在冬日温暖的空气里,像窗纱前久违的梦。亭午时分,细碎的阳光穿过松竹柏叶逶迤而下,树木、山光,毓秀灵瀑,清且幽然。
沿北秀湖移步,紫禁落英倾城,纷呈华彩,灿若烟霞,随风洒落至湖面,那离散的形骸骄傲地诉说着清辉易逝、流光难在,且矜持地控制着那馨香,不让它随自己的感官一同消逝,令我不胜垂怜。十二月的朔北早已霜华伴寒凝,而同样的日光与浮云,在岭南的冬日,令人慨叹“可怜冬景似春华”。
花苑春色常满,一树草木绕楹栏,白羊石雕戏于草间,陶陶天真。庭中花草,平分秋色,一洗浮沉之气。蝴蝶兰颜色各异,以粉紫、淡黄色为最。花瓣花萼疏密相间,莹然可爱,似蝶翼;花柄纤细亭亭,清秀峭直,似独孤客。叶片长而劲绿,翠色凝碧。待朝晖落照之时,俊秀灼然,疑似凤蝶穿廊,唤醒千古梁祝梦。吊兰置于书案间,悬垂于盆中生长,衬以粉色海芋,清芬迎人。吊兰之妙,妙于花莛。妙在其叶如翡翠,不言自芳。叶片清瘦狭长,四季常绿。兰草之芳,素有孤标之韵;清冷绝尘,常怀贤者之风。
环庭漫步,草薰入韵,犹有海棠藏幽院,长春花绕亭榭。古书中曾记载海棠适宜种植在轩槛外,不宜远观。在碎阳里,秋海棠色泽嫣红,以胭脂为花,玉钿为心,钗裙为柄,翠玉为叶,峭立于微风中,不负“花中神仙”之盛名。细花雕镂轩窗下,长春花香沁透衣裾,橙黄花蕊埋首沉静。花瓣卷边波浪状,呈珊瑚红,色泽空明鲜亮,若夕阳反照。植株瀟洒修长,叶色中绿,翠蔓青藤。我于苑中盘桓许久,踏过干燥的青石板路,繁花在陌生的空气里影影绰绰,不觉暗香并日光飞堕于碧云烟水之间,一派岁阑花开之景象。
幽芳若沉降,我将自己隐藏于这片嘉花异卉之中,被芳泽惊扰,如见庄生,此身幻化蛱蝶,遁入天地无限虚怀之中。一阵树影悄然掠过博古架,掠过这承载着风雅蕴藉之重托,黄梨木色泽古朴,坐拥文物数十件,无需瞻仰凭吊,亦自生幽韵,以销尘俗。置于琼苑回廊,幽致而清胜。盆景古玩,缀于厅堂两侧,得以助观。瓷瓶供花,置于高台,以佐清赏。浅绛彩瓷颜色疏淡,或靛蓝辅以明黄,或石青缀以月白,在恒动的阳光下飘摇,翻伏,玲珑苍雅,工若调笙。那些笔触精美勾勒出的点和线,组成了山林鱼鸟、云霞飞瀑、花卉翎羽、修竹琴尊,使人眼目清明。此情此境,写意山水皆成文章。
在我忧郁不能解尽的时间里,一阵风穿过中庭,暗香生满境。我抬起头,飞檐斗角的上方是高远无尽的蓝色苍穹,与高山箬叶交融成一幅逍遥的图景。这背后当有云山天际,山海晴明。时间与季节为春色的蔓延让路,为眼前这个从无限单调里走来的人准备一些鲜活的色彩,为使一个冷却已久的心魂发现生命的转机,为一颗怀旧的心灵撑起一片翛然的梦境。这梦美则美矣,却千古寂寞。我在梦里寻找心的归处,最终发现,心不在尘世,而我身为尘世客,心不愿相认。频频回首,那颗心孤傲且寂寥,静静地睥睨着这个世界。我望着槛外临水,云影与天光中弥散着一丝淡淡的空寂,谁有心临湖照影,唯愿清酤一斗,共饮梨花盏。且问魂为谁断?隔世的另一个你。
泮 塘
时间走到这里停下了,向晚的夕照在这段沉潜的岁月里点燃一捧微亮的光,照亮了模糊年岁的变迁。一潭深泓无论背负怎样沉重的过往,依然固执地向往长空。在故园与新宅之间,在苍苔与粉墙之间,湖面上倒映出一幅浓酽的民俗生活画卷。
我尝试去寻觅那些游离于世人关注之外的痕迹,在这里,每一处旧宅都说得出百年的历史,偶然拐过一个桥堍也令人恍惚。古老的街道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往來的过客今非昨昔。寻常陌巷里,泮塘的人踏过两千年的街道,仿佛踏上了通往前朝的时光隧道。薄暮时分,古榕树苍然的枝蔓悬垂而下,掩映之余,那些精细仿古的雕砖门楼,饱经沧桑的石桥,斑驳的青瓦漏窗,背负着厚重的历史,让人不敢轻意对待每次邂逅。
夕照以它残存的余辉打碎在碧空,榕树叶被衬得发亮,河湾里的水带着一切向往和期待缓缓涌入荔湾湖中,湖面以几许微弱的波澜试探我敏感的心绪,我把悠然的冥思寄放在日影下的微尘里,冥默静观,我想这是独自除却忧愁的另一种方式。湖水漫漫,留连于游廊曲径之间。公园环水而建,于寂静的复廊中依稀可见江南园林的旧影,一幅“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意境。若以苏州的园林作为一种精致艺术,一种空间与时间上的艺术。此处的游园不过是应了那句“城市喧卑,必择居邻闲逸”。游廊通花渡壑,蜿蜒曲折;轩榭幽涧鸣泉,水天一色。山石堆叠于平桥,嘉木掩映于林峦间,粉墙花窗,烟光透过,步移景异,玲珑明徽。此番景象被轩窗一一过滤,幻化成一种容易记得的色调,待追忆曩昔,便有了超越尘俗的飞升。所有古典园林以其一贯的手法缩移描摹了无限的空间,见微知著,道出了天人合一、万物与我并生之境界。
我仿佛迷途于这片壶中天地,时光也在此沉湎,众生的共相融糅在每一个殊相之中,我看到具象回归抽象的哲学要旨:纳乾坤于芥粒,于花朵见菩提,心中自有天地。
一声粤韵缭绕,飘过高墙,唱的是上一世的歌行,使眼前的山水卷帙多了一丝鲜活的气息。不远处是戏台,这里更接近我记忆里传统的面影。戏迷聚集于此,耄耋之年依然不显老态,而我的存在略显突兀。广府文化是存活于细节的文化,故用力者终不可及。它摒弃这个时代的粗糙的变化,我则是被这细节抛弃的人,即使落座于此不问世事,亦不免落得满身萧索。
戏台的红毯是剧中之境界,而舞台之美,意在“留白”,意在强调虚实相生,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于方寸之间彰显天地之宽。使人心神凝聚于舞台上的无限空间,别有天地。《周易·系辞上》有:“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隐喻诉诸存在把握将现未现之事物,以有限知觉到无限。在西方哲学中,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及其弟子海德格尔从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角度阐释了在场与不在场、显与隐的结合。二者皆有“穷极幽深,会通显隐”之意趣。
我怀念故人,江南古镇的旧家子弟观戏,梨园名角都排在夜场,彼时人潮如织,喧阗如市。只为了杜丽娘的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而我更流连于《长生殿》的《补恨》:“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回万转情难灭。”两台戏无不令人唏嘘,一曲唱至云深处,一曲唱到数峰青。此身虽在堪惊。
戏台是战场也是情场,只是战场也有春梦,情场也生斗志。
台上的主角挥舞着绰约的水袖,飞腾艳绝,黄金步摇,翡翠华云,银簪熠熠。眼波如沈秋水,笑靥灿若春光。一步一恩情,可谓“一瞥惊鸿影,相逢似梦中”。台下灯影琉璃,人影杂遝,如落镜中。扮戏者优孟衣冠,蓬荜生辉。戏外之周遭尽显疏隔。儿时怡寄,渴望成为戏中人。常常孺慕钦羡戏中的时光,执着于散场后的忧悒,唯恐它弃我而去。只觉戏中人可深情不加掩饰,淋漓表达自己的心绪,而戏外必得诚惶诚恐,借助梦呓,方可实现普通人的情怀。我必强忍住内心的剖白,不许凡俗轻易窃取。因我一无所有,只有痴心一片。那持续成为一种不成气候的反叛,直至今日。
一场戏过后,风烟俱尽。世人钟情熙攘的表象,无人关心静谧的后园。眼下这喧嚣的尘世,寂寥的人间,仿佛是广阔天宇布下的陷阱。我欣然体认这人间行色的孤寂,它们替我巨斥了外力的干扰,将残存的纷扰与记忆中的风沙烟尘一并埋葬。那无可企及的,绝美的自然意象安立在无限之上,冥想瞬息和永恒,将人间照彻。直至微澜跻身沧海,羽翼飞絮同零落,我欲凌空,与日月,生死契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