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我

母亲是旧式女人，今年已经95岁，与父亲的结合，是订的娃娃亲，从小没有读过书，本来解放初期，农村办扫盲班，她是有机会识字的，但除了工作忙，她家务又繁重，就经常逃课，至今不会写名，年轻时还不会数钱，因为她从来不管钱，也从来不用钱，这点像毛主席，日常生活用品，什么油盐酱醋米，都是父亲一手操办，父亲去看马克思后，儿女们也远走高飞了，她不得不用钱，也不得不管钱，才慢慢会数钱了，我刚知道时，还惊呼：母亲会数钱了！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说话幽默，经常开玩笑，并且还开得很好，在不识字人当中，这肯定是少有的。过年过节或有好事，子孙都有红包给她，我反应比较迟钝，红包也比较小，但母亲却总会说，是我的红包最大！我就当作母亲的鞭策。我看过一篇文章，说幽默是一种智慧，一是知识要丰富，二是思考要敏捷，三是组词造句要强。细想起来，的确是这样的。

母亲如有机会读书，肯定是块好材料。最近，美国人研究证明，子女的聪明程度，主要遗传于母亲，特别是儿子聪明，更取决于母亲。母亲她的儿子们，当然还有女儿们，读书都是杠杠的，因此反过来说，是母亲的聪明，遗传给了儿女们。如果她有机会读书，肯定也会是不错的。她至今不识字，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母亲做事有条理，手脚轻快利索，插秧是全村第一，即使识字的青年人，也没人插得过她！我听到人们这么说，在为母亲骄傲的同时，也感到有些好奇，于是就问母亲，您插秧怎么那么快？母亲是这样回答我的：不用直腰起来。天啊！我当时还小，但也懂得母亲的辛苦。这可是傻办法、笨办法啊。现在长大了，甚至还老了，我才懂得，傻办法、笨办法，往往就是最有效的方法。

值得欣慰的是，母亲的腰杆，至今还是直的，并不因劳动的艰苦，也不因年龄的增大，而变得弯腰或驼背了。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母亲是做人挺直腰杆，做事埋头苦干哩。

母亲生长在农村，是典型的农村妇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六个子女培养成人，忙忙碌碌了一辈子，幸运的是晚年还算幸福，虽然没富也没贵，但生活也有保障，还子孙满堂、孝敬有加。

我们小的时候，经常不吃早餐，那时没有条件，偶尔有早餐，也就是地瓜，或过夜干饭。吃地瓜时，手里拿一个，剩下的放在裤兜里，有时裤兜不干净，有沙子或残存小垃圾，不注意就会连同地瓜，一起吃到肚子里面。吃过夜干饭时，是用手抓着吃，下饭菜一般是过夜的咸鱼，我多是吃“咸鱼脚”头。我们文昌会文人，把最差的咸鱼，或卖剩下的咸鱼，爱称为“咸鱼脚”。脚是最低的部位，也是最脏最臭的地方，“咸鱼脚”由此得名。我之所以有“咸鱼脚”头吃，是母亲晚饭有意留下的。我们小的时候，母亲一直说鱼头好吃，我们也不太懂得，也许是大人的口味，也就不太在意，都把鱼肉吃了，剩下鱼头是母亲吃，母亲最后吃饭，就把鱼头留下给我做早餐。

一天晚饭，哥姐们基本上都吃饱了，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但我不知怎的，自言自语道，我明天吃什么做早餐呢？此时，母亲已将所有的饭，都勺在碗里头了，听到我这么一说，母亲没有吃几口，就说我吃饱了，我们都知道，母亲是不舍得吃，想把饭留给我做早餐，哥姐们马上投来责备的眼神，因为母亲听到这话，肯定要留下一点剩饭，给我第二天做早餐的，我马上意识到不应该，感到十分的羞愧，羞愧到现在。因为，我在家最小，平时母亲疼得多了点，但自从我懂事以后，就拒绝母亲的好意。第二天起来，果然，母亲留下了一点剩饭，还有一小块“咸鱼脚”头，那是母亲有意留下的啊。

不论是吃地瓜，还是吃干饭做早餐，吃完后都用路边草地上，或树叶上的露水，擦擦手，又擦擦嘴巴，再放在衣服上擦干，就去学校上课了。为了将功补过，我现在每次与母亲同餐，都会把最好吃的东西，往母亲的碗里夹，不管现场有什么人物，只要年纪比不上我母亲大，我都会这么做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地长大了。母亲开始关心我的婚事，也许她有些内疚，想做某种补偿吧。因为我長得比较浓缩，虽然端正但却不顺。她到邻村姐妹家“行村”（逛村）时，看到姐妹女儿很标致，就想人家当媳妇。一天，母亲让我用单车，把她拉到姐妹家，她姐妹讲过一句话，我记得比较清楚：这么精灵的小孩，你都愁找不到老婆？后来，母亲姐妹的女儿，竟然是我高中同学，让我不好意思了几年，也暗恋她姐妹女儿几年，只是聚少离多没有走到一块，但一直是好朋友、好同学。她嫁给了身边的男人，男人还当上了省级领导。如果她嫁给我，我会不会是省领导呢？这个我不敢肯定，但可以保证的是，我什么都不用愁了：中午跷起二郎腿就“吃糒”（干饭）了，晚上两腿一伸就打呼噜了。有一回同学聚会，母亲姐妹的女儿说，我跟你们讲一句真话啦，欧大望母亲想我当媳妇！顿时空气凝固了，让同学们惊呆了。我立马就说道，是我想你当媳妇！我也说了一句真话，让同学们个个喷饭。

大概十年前，一天母亲不注意，被电击坐在地上，造成腰椎骨骨折，医生根据她的年龄，采取了保守治疗，但留下了后遗症，经常出现一些毛病，需要住院治疗，我的表现机会来了，虽然工作比较忙，但我还是买来鲍鱼，将其切成细条状，又放入鸡蛋一起蒸，母亲以为是萝卜干蒸蛋，说这个萝卜干真好吃；我买来龙虾，将肉抠出来，与米粉一起煮，母亲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米粉。母亲同房病友，一次对我说，你母亲说你做的饭，比你大嫂做得好吃。我就骄傲起来，但当我问起此事时，母亲却坚决否定。我知道，嫂子也疼她的婆婆，但从小没有生活在一起，是比不上我了解母亲的。所以，我做的饭比嫂子的好吃，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我相信母亲的病友不会撒谎，是母亲平等地对待子女、媳妇。

母亲腰痛好转了，回到我家里住。与我生活一段时间后，母亲前额掉了的头发，又重新长了出来；身体变宽了一圈，个子也长高了。我在高兴之余，也担心营养过剩，反而影响母亲身体，因为我朦胧懂得，老人胖不是好事，就带她到医院检查，没有想到她身体比我好多了，只有血压是吃药正常，其他的都一切正常。母亲与我生活，享受了天伦之乐，但她不敢坐电梯，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家里就决定请保姆，在老家照顾母亲。在回乡下之前，我特意到龙泉酒家，定制了一碗燕窝汤，还交代要放蛋，让人看来像蛋汤，我端给母亲时，说是咸水鸭蛋汤，母亲连连说好吃，我至今也没有吃过燕窝哩。

母亲回到家后，还不忘我做的菜。我一天回家，母亲就叫我做米粉给她吃，或煮咸水鸭蛋汤给她喝，并且还交代，要多做一点，也请左邻右舍来尝尝。我就借口道，家乡没有海口的米粉，也没有咸水鸭蛋，只能是下次了。母亲也理解了，并不为难我。但她却总是忘不了，后来我又一次回家，她又一次说起，这次是我有意忘了，我能不有意忘吗？幸好，此后她不再提及，但她不忘在村里，说我煮的米粉、咸水鸭蛋汤好吃。我也就没有机会，在村里人面前，露一手我的米粉、蛋汤手艺了。

现在，母亲每有病痛，首先想到的是，要把我叫回来。我想，可能是我相对年轻，力量相对较大外，与我会“做吃”也有关系。如果没有那次电击，凭我对母亲的了解，她肯定要长寿10岁，成为远近有名的寿星。

我对母亲也有意见，或者说不满的是，还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生出来了，还让我长得丑陋，找媳妇成了难题，村里的大人们，也有这种担心，一个与母亲一般年龄的寡妇，我称之为“六婆”的，讲过一句话，我记忆最深：天啊！这么丑的男人，怎么找得到老婆呢？当然，也有鼓励我的，往往是认识我，又不太熟的人，看我眼观六路，眼睛像雷达，就在背后说：你不要看这个人丑，他的老婆肯定漂亮。后来的事态发展，应验了那句俗话：丑人讨漂亮老婆。我是取长补短哩。

我看过报道，长辈疼晚辈，是人类的天性，是不记回报，不求感恩的，而晚辈对长辈，也觉得理所当然，不会因长辈的付出，就会感恩戴德的，我对母亲的照顾，我并不觉得是在感恩，也不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是一种人生责任，是一种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