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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光(下)

2018-06-15巴里·洛佩兹张建国

美文 2018年11期
关键词:极光冰山

巴里·洛佩兹 张建国

1857年12月,另一位英国探险家弗朗西斯·麦克林托克在巴芬湾的海冰上主持葬礼时,看到了一轮满月。“一个完整的晕圈环绕着月亮,”麦克林托克写道,“一束水平的浅色光线横穿月亮,并环绕整个天空。月亮上面出现另外两个晕圈的一部分,而且幻月的数量多达6个。雾蒙蒙的大气给这种罕见的现象增添了一种十分可怕的氛围。这种景象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阳光被冰晶和小水滴折射和反射的物理过程,以及被空气颗粒物衍射的物理过程都是相当复杂的。形成的光弧和晕圈有时非常模糊;二者还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相结合一起出现。然而,看光弧和晕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训练自己的观察力。一个春日,在兰开斯特海峡,我看到一根柔和、不透明的白色光柱或羽状物(形状类似一只雀鸟的尾巴羽毛)伫立在太阳和东南地平线之间(一根日柱);那天晚上,午夜后几分钟,两个长长的彩虹色盾状物出现在太阳对面的地平线上,这是一对非同寻常的幻日。

北极光犹如浅色的薄纱帘子在北极天空飘动,它之所以迷人,部分地是因为其羞怯特质。“如果没有敬畏之心,就不可能观赏如此美丽的景象,”英国南极探险家罗伯特·斯科特写道,“然而激发这种感情的因素,不是北极光的光辉,而是其光线和颜色的雅致,其透明性,尤其是其形态的飘忽不定和短暂性。北极光并不像人们经常描绘的那样,具有耀眼的闪亮光彩,其魅力在于能使人们通过联想到纯粹是精神上的一些东西而驰骋想象……”

在探险文学中,很难发现不同的人对相同的自然景象会有完全一致的反应。但涉及极光景象时,几乎每一个人描绘的感受都有共性:首先,都感到言不尽意;第二,都感到有一种能抚慰人心的精神力量在弥漫。看到北极光,因纽特人联想到的通常是地球上生命的前生和来世——或是未出生胎儿在玩游戏,或是死者拿着火炬帮助活人在冬季狩猎。在北半球比较靠南的地区,偶尔可以看到极光,但其含义却有很大不同;这主要是因为,在遥远的南部,极光的主色调是深红色。在中世纪,幻影似的极光对欧洲人来说意味着战火和浩劫。维京人认为,极光显示着火神在空中锻造器具。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阿拉斯加矿工的科学意识比较明显,却比较缺乏诗情,他们认为,极光或是闪电的气化形态,或是从镭矿放射出的光线。

我第一次看到北极光是在西雅图飞往安克雷奇的飞机上,在兰格尔山脉上空看到的。那是个清朗的夜晚,起初,我还以为是一片被月亮照亮的长长的地形云,就是我们在山的上空经常看到的那种独自悬挂的云。然后我看见它在移动。那淡淡的光线犹如长长的旗帜,在雪白的山脉上空横向展开,我完全着迷了,直到看不见为止才收回视线。那北极光的运动仿佛是在打太极: 优雅,精力内敛,肢体向外舒展。

极光下边界距地球很少小于100英里。然而,人眼观看会觉得,那薄薄的光墙有时好像接触到了地球,原因是,人们对于空间中大小无法判断的物体会产生深度知觉。由于极光充斥的范围巨大,运动不断,对它的精确描述变得更为复杂。光墙通常有数百英里长,150多英里高;随着极光活动强度的增加,光幕开始沿水平方向摆动,向中间折叠成巨大的S形曲线,然后再展开。

观看极光的视角和极光的规模会产生其他一些特殊效果。在处于极光下面的人看来(光墙的顶端向南倾斜),极光可能会像大量光线向一个顶点汇聚。从侧面看(直接从其下界面的边缘看),极光就像发光的烟雾从地面升起。從远处看,极光可能会像一幅几乎没有重量的巨大丝绸帷幕,垂直地挂在夜空中,并不断飘动。

北极光出现在一个叫作极光椭圆区的狭窄长廊,该椭圆区以北磁极为中心。极光是由地球电离层的放电过程造成的,这一过程释放的部分能量是可见光,因而我们才得以看到极光。它最常见的灰白色、白绿色和粉玫瑰色是由氧原子发出的光线。极光活动频繁时,氮分子会发出深红色光,这种光通常在极光幕的下界面边缘才能看到。

假想你从太阳那儿向地球眺望。地球表面左边是黎明时黑夜与白昼的交界线,正对面是正午的亮光,右边是白昼与黑夜的界限。太阳可散射出电离粒子或带电粒子流,这就是太阳风。这些粒子主要是氦粒子和氢离子;它们经过地球时,就像一块岩石被扔进溪流中一样;它们使地球面向太阳的半球(昼半球)的磁场(磁层)变平,使地球背离太阳的半球(夜半球)的磁场膨胀。太阳风漫过地球时,从左至右释放出电流。承载这一电流的带电太阳粒子阻力最小的路径,是沿着地球磁场的磁力线,这些磁力线在两极地区向下弯曲,直抵地表(其形状就像苹果果柄所在的凹面)。从左边,亦即从电流的正极释放出的粒子在两极地区下沉,形成极光。这些粒子随后上升并流向右边的负极时,会变成截然不同的、看不见的粒子流,这样就又恢复到太阳风状态。

粒子流在极地沿着磁层漏斗状的表面向东运动时,会在氧原子和氮分子中激发电子,这些原子和分子在恢复稳定状态时,会释放能量,即释放出X射线、红外线、紫外线、无线电波和可见光。

我们看到的在东西方向上弯曲的静止光墙,是最稳定的一种极光。太阳释放粒子流的强度越大,粒子流渗入地球电离层就越深,光墙就会越高。太阳风形成的电场强度的变化,以及太阳风自身磁场强度的变化,会使光墙形成一系列纵向波纹和皱褶,与东西方向的墙面成直角,或使光墙向不同方向涌动,或使光墙裂成数片。太阳磁暴导致电场和磁场发生变化,这两种变化分别引起极光的颜色变化和运动变化。每隔十一年会出现一次大型磁暴,这一现象与太阳黑子附近和日冕洞的太阳耀斑有关。次磁暴更为普遍,它会引发一连串的极光显现过程,身处北极的观赏者认为,这一过程是北极冬夜里的典型景象。首先,突如其来的亮光变成透明的极光光幕。接着,精美的波纹(光线)凸显出来。东西延伸的光幕出现横向运动,并开始形成深深的皱褶。然后,整个光幕会一直向北移动。黎明时分,光幕裂成云片似的分散发光物。

该过程产生的能量极为惊人——电流1百万安培的电量1兆瓦特。最剧烈的太阳风暴会影响罗盘辨别方向,严重破坏无线电通讯及某些导航系统,并在跨阿拉斯加输油管道那样的长导体中产生成感应电流。

许多人声称,极光会发声,听起来像模糊的嗖嗖声,或如塞缪尔·赫恩写的那样,是“口哨声或噼啪声,就像大旗在大风中飘扬的声音。”一些因纽特人说,“这些光”对轻柔的口哨声会有回应,并渐趋接近。极光易于使人产生敬畏感和轻柔感;然而,它们产生的最不寻常的效果,似乎是让观赏者能从感情上超出自我,因为它们用如此美丽的方式使大片天空增添了第三个维度,从而使人们不可能产生自怜心态。

我还记得从普拉徳霍斯湾飞往菲尔班克斯的那个冬日夜晚。天空晴朗,北极光极强。月亮挂在南天,大地上白雪皑皑,地面起伏形成的阴影格外醒目。即使是白雪覆盖的苔原与白雪覆盖的寒冰之间模糊界限也变得清晰可见。北极光光幕顺着我的视线向西延伸,直至温赖特村和楚科奇海。它处于初期阶段,光线是半透明的,并保持了平静,犹如一条长长的灰白色鬼火。我能看到布鲁克斯岭的边缘,以及北坡下边的平原。我回想起曾经在山间宿营、在苔原上游历的日子,还有那段在普拉徳霍以西海岸露营的时光。我能清晰地看到这些地方,但正是高悬在地球上空的北极光,才使原本只能是地图一般的模糊现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风景,使记忆中的景象变成了现实中近在眼前、切实可感的真景。

第一批欧洲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到了冰岛,然后由此前往格陵兰岛和北美洲,至今仍无人知晓。一种合理的看法是,在法罗群岛,冰岛以隐隐约约的壮丽蜃景形式,偶尔出现在人们面前,正如那天我看到的萨默塞特岛蜃景那样。只要暖气团笼罩在冰冷的海面上,这种蜃景就会经常出现。其他情况下,光线会直射入太空,但在上述天气条件下,相关光线穿过不同温度的大气层时,经过一系列小步骤,会向后弯曲,或向地面折射,从而形成蜃景。

蜃景通常分为两类:上现蜃景和下现蜃景。前者像前文提到的萨默塞特岛蜃景那样,是出现在实物之上的虚幻景象;至于后者,虚幻景象常常出现在实物下方。上现蜃景常见于夏季的北冰洋海面,尤其常见于晴朗下午较晚的时段。通常的地平线之外的遥远岛屿、轮船、海岸线和冰山,似乎都比其实际位置要近得多,海面本身显得有些凹陷,所看到的地平线似乎异常遥远。

光波从大气层底部密度较高(或温度较低)的空气进入密度较低(或温度较高)的空气时,就会形成上现蜃景。温度递升的等间距空气层(即数个空气层的温度按照均衡的梯度逐级上升)的运作机制,就像一层层眼镜片,每层的矫正性能都逐级减弱。穿过这些空气层的光线经光滑的弧面反射至地球。这样,观察者就能看到远方实物独特的清晰映像。

然而,如果矫正性能较好的镜片恰巧夹在两个矫正性能较弱的镜片之间,光线就会朝自身方向反射。假若光线得以充分折射(因为大气层底部存在着强烈的温度逆增),观察者不仅可以看到主映像,而且还会看到它的上面有另一个倒立映像。另一个系列的乱序矫正镜片(大气层底部存在两个温度逆增层)会导致第三个映像,其右侧朝上,位于第二幅映像上面。若这些镜片的顺序以其他方式发生变化,主映像会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与第二幅倒立图景之间留下一片空白。

不仅出现映像的数量和映像明显增大,而且映像“下缩”的程度(上现蜃景常出现纵向萎缩),都取决于大气温度在垂直方向上的变化速率,以及气温变化速率逆转的出现。当然,蜃景总是不精确的。映像出现扭曲的原因有二:一是光线的闪烁(由于空气轻微振荡);二是整个大气层透镜式的散光效应——大气层在某一方向(垂直方向)比在另一方向(水平方向)弯曲度更大。因此,所有蜃景在垂直方向上都较模糊。正是由于大氣层的散光性,以及海冰之类亮度一致的物体上方出现的复杂大气逆温现象,才形成了最令人难忘的北极蜃景——海市蜃楼。由于数种光学现象的综合效应,各式各样的“山脉”和“城市天际线”即使对最清醒的观察者而言,也显得真实无疑。

在蜃景条件下,经海冰反射的阳光,穿过数层温度递增且包含温度逆增层的空气,在远方会形成高高的浅灰色壁垒的映像。大气层的散光性,使白色冰面分解成数片光影交错的部分,垂直方向的模糊效应把所有能辨认的特征都消除了,结果,壁垒的轮廓和细节,看起来酷似透过地球上的岚光所看到的远方岩壁。假若微风拂过,数个空气层都会微微倾斜,然后回归水平状态(由于重力作用),这种有节奏的反复更迭,会在已经稳定的映像上产生永久性尖顶,而且这类幻象是完整的。这一壁垒式蜃景的顶部呈锯齿状,像山脉险峭的山脊;灰壁好像是被雪覆盖的山坡,山坡延伸到黑色的山脊线,那儿的雪好像是被风吹走了;陡峭山涧的V型裂口依稀可见。

对许多北极旅行者而言,蜃景是快乐和愉悦的一个来源。进行海岸勘察、测定航线是严肃认真的事儿,有时会使人感到沉闷乏味,蜃景可使勘测者心情愉快,给他们带来离奇的惊喜。而海市蜃楼在某种意义上超出了蜃景只给人带来奇趣这一传统。一味相信自己眼睛的资深探险家,在其海图上标出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山脉和岛屿。这些幻影如此令人信服,其他探险家(甚至是同一探险队中的成员)的怀疑只会遭到鄙视。后来被派去证实这些新陆地的远征队,有时会看到同样的海市蜃楼,这就使问题变得更令人困惑。远征者只有延续其艰辛航程,直到眼前的陆地幻景渐渐消失,才能证明那儿的确不存在陆地。

“麦柯米伦远征队”(1913)就属于这类情况;罗伯特·皮里描述说,在阿克塞尔·海伯格岛北部的托马斯·哈伯德角的西北端,存在一块“克罗克地”,派出这个远征队就是为了确认这块陆地是否存在。1818年,约翰·琼斯描述道,“巴纳德山”横贯琼斯海峡,从德文岛延伸至埃尔斯米尔岛;然而,1852年,爱德华·英格菲尔德证实,此山并不存在。美国探险家查尔斯·弗朗西斯·霍尔发现的“总统之地”被证明为子虚乌有。1884年,来自弗朗茨·约瑟夫地的菲力格力角(Cape Fligeli)的一位奥地利军官描述说,他看到了“奥斯卡国王地”和“彼特曼地”,但这两块陆地从未再现。北极人类学家维加尔默·斯坦范舍曾两次前往波弗特海寻找“基南地”。

一些研究北极的专家推测,这些“海市蜃楼”,尤其是斯坦范舍所探寻的,实际上是平顶冰山或浮冰岛。1715年,哥萨克探险家阿列克谢·马科夫在亚拿河三角洲最北端发现的,很可能就是面积达数百平方英里的平顶冰山。这些阻挡他道路的“巨大山岳”从未被再次报道过。

北极地区一成不变的地表结构,经常引起大小和深度知觉方面的问题,尤其是在阴天。在白雪的映衬下,北极野兔和柳松鸡仅仅在两三码之外就看不见了。即使能在雪地或冰上看到色差对比鲜明的北美驯鹿或棕熊等动物,有时也难以断定是远处的大动物还是近处的小动物。斯坦范舍在《与因纽特人在一起的生活》一书中回忆道,他花费一个小时去跟踪苔原灰熊,结果却发现跟踪的是旱獭。一位瑞典探险家在笔记本中描述所看到的崎岖海岬,说该海岬是一个大岛的一部分,其两侧的山谷冰川异常对称,快描述完时,却发现他看到的实际上是一头海象。约翰·米耶兹荆与麦克卢尔一起搭乘“调查者”号勘察船旅行,他写道,当捕猎队接近时,一头北极熊“腾空而起,迅速飞逝”。其实那只是一只雪地猫头鹰,“这些有趣的骗局屡见不鲜”。

雪盲是另一种令人迷惑的现象。这种现象通常出现在阴天或大雾中,因为在这种天气里,以一定的角度朝着一个方向运行的光线,其通量或力度和以任何角度向任何方向运行的光线的通量或力度相同。其效果是,没有阴影,空间没有深度,也没有地平线。徒步行走,你会跌跌撞撞,大有踏空楼梯的感觉。地面从视野中消失了,你仿佛坐在乘坐快速运行的雪地机动车上,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在北极的一些海岸地区,人们在深度知觉方面常常会犯错误,威廉·斯克斯比在1820年出版的《北极地区记事》中,为这些错误提供了原创性解释。他审视的海岸,其特征都是贫瘠的岩壁与广阔的冰雪世界形成鲜明对比。没有任何中间色调,人的眼睛很难把二维景象处理成三维景观。肉眼通常用空气中散布的蓝光的相对密度判断距离(这种光使远山的边沿变得模糊);但北极地区空气清澈,散射的光很少。面对这些对比鲜明、黑白相间的海岸,人们根本不知道其真实高度,透过极其清澈的大气层进行凝视,早期的航海家搞不清自己离海岸是5英里还是25英里。十六世纪,莫恩斯·海因松被丹麦的弗里德里克二世派去探寻格陵兰岛所失去的殖民地;他克服寒冰和暴风雪造成的重重险阻,在北大西洋航行数周,终于发现了格陵兰岛东南岸。清风吹拂,晴空万里,航行非常顺利;他向所看到的高高海岸进发。航行了数个小时后,他离海岸的距离似乎与开始航行时一样远。所看到的效果如此令人信服,于是他相信,他的船只为海底天然磁石所吸引,所以才纹丝不动。由于深受惊吓,他调转船头急速后撤,直到格陵兰海岸远去;然后他确定航向,驶回丹麦。

旅行时,我习惯于注意相似性,特别是形态和颜色方面的相似性。例如,我注意到苔原上的旅鼠骨头与旁边的鹿角地衣的相似之处。当地人用海象肠制作的鼓发出的声音,与水中的海象发出的声音异常相似。我也留意从未见过的物体与我所熟悉的物体之间的相似性,比如,北极野兔肋骨的前端与大教堂蛇发女怪造型的排水口就有相似之处。索克斯比的看法值得注意,因为黑白之间的鲜明对比是北极最具共性的现象。暗黑、无光泽的海面上漂浮着阳光照亮的冰山,就是最普通的例子。不过,抬头看到北极野兔在背阴山坡觅食时,我也会想到黑白对比。所有白色夏鸟与浅黑色山丘或土壤之间是白黑分明,象牙鸥与苔原天鹅就是这样的鸟类。相反,黑色海雀从白色冰面上飞过,是黑白相映。其他例子包括:自身黑白分明的北极鸟类,如雪鸮、雪鹀、短翅小海雀、普通潜鸟、雪雁;拥有白色下巴的黑色弓头鲸;浮冰上的海象;春季海冰上的冰间水道。

这些意象中存在的惊人对比使我意识到,自己通常只记录了这片严酷土地上一半的景观,而无视另一半,这要么是因为另一部分景观人类很难到达,要么是因为那些景观令人不安,让人不愿多想。海冰下光线黯淡的大海,人们难以企及,因而一直无法了解,同样,人们对许多动植物的冬季活动情况一无所知。环海豹在海冰上的生存方式倒是为人所知,但其深海生存方式则不然。冬日游客能听到因纽特人美妙悠扬的喉音唱腔(katajak);当地人中的萨满教的萨满让助手用海象皮条将其捆绑起来,并在恍惚状态下“云游”,这时,他们发出的吼声游客不可能听到。暴风雪中,北美驯鹿像熏烟一样穿越奥吉尔维山脉,我记录了这一景象,而隐去另一景象——母驯鹿产崽时被许多渡鸦啄食。

我还记得,一群低飞的乌黑海雀掠过白色的海冰。

仲夏时节,躺在温暖的苔原上,我会想到冬季,因为只看夏季的话,我们仅能看到平和安宁的一面,而我想搞清这片土地的整个面貌。冬季犹如铁一般冷漠,产生一种可怕的凝重氛围,诠释了为何夏季能带来狂喜。冬季的影响令人忧虑不安,使人不敢多想。这样的影响不是来自寒冷,尽管寒冷能让你痛苦得哭泣,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能使岩石屈服从而碎裂。造成这样影响的原因是压抑。是随黑暗和冬季风而来的压抑。黑暗要持续数个月。冬季风好像发狂一样,掀翻村里的小船,使其连续翻滚,滚过封冻的海滩。因纽特人的口述文学中,充斥着与冬季数个月有关的梦靥意象,包括离奇死亡、凶残的野兽,以及伤残和痛苦。在冬季居住区的房子之间微弱的光线中,你会听到心如冰霜之类的低语。

我还记得,有一年的一月份,在费尔班克斯,持续一周,温度都维持在零下45华氏度左右。空气中有一点点湿气都会凝成水晶,形成冰雾。一群北美驯鹿的呼出的气息像云一般飘垂在它们上方,一只飞翔雪鸮身后拖着它呼出的气息,这美丽的景象使人难以忘怀。但在费尔班克斯,炉子、汽车、柴火释放的烟雾悬浮在街道上空,使人感到压抑。烟雾使建筑物的轮廓变得模糊,使本已看不清楚的过往车辆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混凝土那样坚硬的厚厚积雪,高过并掩盖了街道两旁的镶边石。在呆滞的隐晦光线中,庞大的渡鸦在商店后的小巷中慢行,撕扯着片片垃圾。还有渡鸦蹲在弥漫着白色烟雾的电线杆上向下凝视,发出刺耳的呱呱叫声。我从未有过这种如回到史前时代的体验。

在冬天的黑暗中,远方的景象消失不见了。寒冷使你不得不穿上厚厚的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使你缩在家里。甚至连你的思维都倾向于内省。

在冬天,我尽量回想春天:春光如此明亮,闭上眼睛你仍感到亮光刺眼。睡觉时你需要用一长条毡制品缚住眼睛。(我会想到,由于太阳镜会使颜色有所改变,威尼弗雷德·佩特歇·馬什戴着雪地护目镜,在因纽特波因特附近的苔原上画画。)空气如此清新,视野如此开阔,你会觉得若站得高一些,就能从科尔维尔河的岸边看到爱荷华州。但在冬天,我也会思索黑暗。比如说,有一种黑暗就使卡密努里亚克一带的北美驯鹿痛苦不堪:现代因纽特人的过度屠杀。人人都不敢谈论此事,都怕被扣上激进主义者的帽子。比起与我们人类社会的黑暗面产生对峙,让这些动物牺牲掉带来的麻烦是似乎最小的。长期以来,政治黑暗在这片黑暗的土地上肆虐,并激起愤怒。

我会想到因纽特人。人类精神的阴暗面并未随文明的进步而消除,我们并未完全摆脱这一阴暗面。根据我的经验,因纽特人对自己运用暴力的潜力还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们不愿向白人提及此事,因为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诲是,类似潜力体现了原始人的情感和冲动。我们把原始与不能理解电灯泡的工作原理混为一谈。我们还把原始与精神错乱混为一谈。我们与因纽特人身上都具有的真正原始的特性,是野蛮的渴求和道德沦丧,这两点我们却极力回避,或者只期待因纽特人去做改变。这样一来,他们可能会用一个表情来羞辱你,该表情的意思是,他们对相关问题了如指掌。

下述情景是对一个偏远村庄现代状况的讽刺:该地卫星电视的运动节目正在播放这样的镜头——一个小男孩身穿着哈佛大学运动衫,在浸礼会教堂聆听完鞭挞共产主义的训诫后,衬着布质餐巾在吃晚餐——意大利面食。甚至在这些讽刺中,也就是在为狩猎而做的准备活动中,你可能会看到教士的原始冲动、超人类的力量和无畏的热望。他是凡人和黑暗力量之间的仲裁者。他拥有萨满神光(qaumaneq)、明亮的火焰、不可思议的探照灯,这使他在真正意义上和隐喻意义上都能看清黑暗中的东西。他要扼住黑暗的喉咙,要征服黑暗,这便是原始性的体现,像导致血液四溅那样原始。外出打猎,在血淋淋的场面中,猎人依然迅猛射击,在这一既极度兴奋又充满暴力的情境中,有时局外人可能会感受到原始的野性。这类行为没有约束,令人恐惧。它还使人忘掉了饥饿感。这种对生活中具体活动的狂热,能使人丧失感情和灵魂。

冬季的黑暗使人感到极度压抑,极地因纽特人把这种冬季极度压抑称为“perlerorneq”。根据人类学家让·马洛里的解释,这个词意味着感到“生活的压力”。想着所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然后回到当前,感受到挫败,无能为力,极其愤怒,悲惨伤心。有个叫伊密纳的人告诉马洛里说,这叫“厌倦生活”。受害者间歇式地撕扯自己的衣服。一个妇女在冰屋里挥舞着刀子到处乱砍。还有人在刺骨的寒夜里半裸着身子在村子里狂奔,边跑边尖叫,甚至还吃狗屎。最后,其家人以极大的同情心抚平了他的心情,帮他入眠。这就是极度压抑。这就是北极的冬季。

我脑海中还会浮现极其痛苦的回忆。我回想起曾经犯错的日子——在波弗特海的冰面上捕猎海豹。我觉得,我们那天遇到的麻烦都是由我的态度引起的,虽说这不过是自我纵容的态度。我与另外一个人在浮冰上默默地剥着髯海豹皮。冰面犹如一大块玻璃那样平稳。只听到潜鸟的一声鸣叫。我思索着,我脚下的那块浮冰会不会突然融化;那样的话,我的脚下全是海水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随后我们开始进食。我吃了海豹肉。

夏季再长,冬季也不会消失。冬季总会来的。你想尽量体验生活的方方面面,想面对一切。一个动物死了,你面对两个主要哲学问题:死亡是什么?动物的本质是什么?你躺在夏季的苔原上,在阳光的沐浴下入眠。你在鸟叫声中醒来——那是千鸟和铁爪鹀在鸣叫。几英寸之外有一簇稠密的巴黎兰花。再往前几英寸,一只大黄蜂压得一株罂粟花频频点头。天空中,积云像夏季熟透的水果,使人爽心悦目。你翻过身去拥抱大地。

一只黑色海雀掠过白色的冰面,在浅黑海水的映衬下消矢了。

在搭乘“苏德克”号舰船向北穿过戴维斯海峡,前往小康沃利斯岛的途中,我养成了在前端式装载机的驾驶室里度过下午的习惯,装载机和其他重型机械一起被固定在甲板上。我坐在那儿躲避海风和偶尔降下的雨水,透过宽敞的窗户瞭望海洋和冰面。有时我会读读《北极加拿大的领航员》一书。或者读读北极历史,间或查阅膝上摊开的地图。

在众多冰山间穿越的那几天过得很慢。我坐在甲板上装载机里那个临时的有利位置,或站在船首观望,或是站在高高的桥楼里用望远镜瞭望,并在素描簿上写生。

座座冰山犹如大山的裂块纷纷漂浮而去。我觉得,这与我长大过程中学到的地理知识有所不同。

冰山使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空间感。冰山后的地平线似乎变得遥远了;天空似乎变高了,却看不出冰山有任何缩小的迹象。当年,最先到达没有树木的北美大草原的家庭,看到类似的景象就很惊恐。那里空间辽阔,偶尔才能看到一片长着大果栎的草原。中国唐宋时期(七至十二世纪)的风景画就是运用这种空间布局来营造出旷远意境。实际上,这些画的主旨就是凸显空旷。

让我们进一步审视前文曾提及的一个观点:美国十九世纪的风景画非常注重光线与空间的运用,这使其最终与欧洲同时代的田园画派分道扬镳;欧洲十九世纪的田园画家以马车窗口为观察点,描绘的主要景象是田园里的树木。美国画家意在使所描绘的北美风景能体现出一种精神性内涵。根据当时的艺术史学家的看法,这些风景画的灵感来源是,其作者,无论男女,在大草原上、深山里、河谷“目睹了上帝的尊容”。以这种理念重新理解风景,其最为显著的表现形式之一,是外光派画家极其简约的画作。这些画作体现的氛围是宁静和沉思。它们显示的是与大地的私会,而不是与大地大张旗鼓的接触。一些批评家还评述说,这些风景画中透露出一种独特的“自我消逝”。芭芭拉·诺瓦克就是这样一个批评家,其著作《自然与文化》 研究了十九世纪的美国艺术。这些批评家认为,这个时期美国风景画的特征是:看不到画家的任何影子;画作的感染力取决于大地的力量;画中的光线就像一个生物,是整个风景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风景本身是神圣的,是壮观的,是真实存在的,它不再像欧洲风景画所显示的那样,只是一种象征。

弗雷德里克·艾德温·丘奇是最著名的外光派画家之一,1859年,他在批评界和大众中的声誉都达到了巅峰。这一年,他乘船前往纽芬兰附近海域,意欲粗略地画出那兒的冰山。在他眼中,这些闪闪发光的冰山,最恰切地体现了大自然中的光照效果。巡游了三周之后,丘奇回到纽约的画室,开始画一幅巨大的画作。

丘奇勾勒的小幅野外素描,有的还没有手掌大,给人一种奇妙、便捷的亲切感。他既描绘出了冰山奇特的整体景象,又描绘出了冰山漂浮到拉布拉多海这样偏南的海域后,呈现得千疮百孔的面貌。细察丘奇1859年7月1日画的一张素描,我发现他用铅笔在其下面写着“奇异的超自然现象”。

丘奇根据这些素描创作的一幅油画名曰《冰山》。这幅油画长10英尺,宽6英尺,看上去非常宏大,观赏者感觉到几乎可以走进画中,而这正是丘奇所期望的效果。前景是一座冰山的冰架,这个冰架占据了大部分的前景,并从左前景突兀地升起。前景的右边,一个冰架部分被淹没,另一部分被海浪蚀刻成冰洞。中景的中间是一个平静的港湾,向左变成颜色较暗的海面,这一海面向后延伸至有风暴的地平线和一些远处冰山。画的后景的大部分是港湾对面一堵高高的冰雪墙,此墙一直延伸至画的右端。海洋上空云雾翻腾。各座冰山明暗与形态的描绘非常专业——丘奇是热诚的自然学家,在这些细节问题上非常认真;画的色彩虽略有润饰,却极为逼真。

当今,这幅美国风景画非常有名,但它有两个奇特之处。1861年4月24日,这幅画在纽约高丕尔艺术馆首次展出时,观众的反应比较冷淡,大大出乎已被奉为名画家的丘奇的预料。但《冰山》与丘奇的其他作品有一点很关键的差异:这幅画中没有人类的踪迹。丘奇确信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于是,他把这幅画重新拿回画室,在其前景上添加了一艘失事船只的少许漂浮残骸——带有瞭望台的那部分主中桅。之后,这幅画在波士顿展出,观众反应依然冷淡,与在纽约展出时没什么两样。唯有拿到伦敦展出时,才受到评论家和观众的高度评价。一位评论家在英国的《曼彻斯特卫报》上评论说,这是“一幅极其奇妙、美丽的画作”。英国在北极探险和捕鲸的历史较长,而且,英国人对约翰·富兰克林爵士数年前在北极发生的海难记忆犹新,因而英国观众至少比较赞赏这幅画的题材。

丘奇这幅画的第二个奇特之处是它“消失”了116年。在伦敦展出后,这幅画由爱德华·沃特金斯爵士买了下来,他将其挂在自己位于曼切斯特城外名为“玫瑰山莊”的宅邸里。后来,沃特金斯的儿子继承了这幅画,并一同转卖给了该宅邸的买主。之后,该买主又把这幅画捐赠给附近的圣·威尔弗雷德教会(因画太大,教会又将其返还给“玫瑰山庄”)。1979年,“玫瑰山庄”成了“玫瑰山男生工读学校”,没有画框的《冰山》挂在楼梯井,一个男生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工读学校的所有者没有意识到这幅画的价值,为了给学校筹集运转经费,他们将其出售。于是这幅画被重新带回纽约,1979年10月25日在拍卖会上以250万美元拍卖成功,成为美国截至当时市价最高的画作。如今,这幅画悬挂在德克萨斯州达拉斯美术馆。

丘奇为其画作《冰山》添加桅杆残骸的决定,无疑显示了其营利本能,但我认为,其原因并非这么简单,因为上述判断似乎既过于玩世不恭,又过于草率简单。

无论我们如何努力,如果不诉诸调动人的情感之类的策略,我们最终很难认识自然万物的意义。无论这些策略是用类似教堂十字架的桅杆凸显人在自然中的存在,还是用对比、回忆、类比等隐喻性隐晦手法来暗示人的因素的影响,我们都是把自己所认知的世界带入陌生的景观中,以便看懂这些景观。很难想象出我们还会采用其他什么策略。我们冒的风险是在隐喻中寻找我们的最终权威,而不是在大地上寻找。这样,对远处风景纷繁难懂之处的探索,就是激发对自身心中的风景和记忆中熟悉的风景的思索。这片土地促使我们自省。

在为冰山寻找隐喻时,许多西方人想到了教堂,就是说,在他们心目中,冰山犹如教堂;我想,其原因不仅仅局限于二者在线条和规模方面都恰到好处。其原因与我们对亮光的酷爱有关。

教堂建筑是欧洲文明出现巨大飞跃的标志。哥特式教堂有宽敞的光照空间,其飞拱使窗户增高,而增高部分之前是石头墙壁,其内部结构也十分和谐——这样的“亮光建筑”对于中世纪新建立起来的宗教体系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上帝是光”,法国研究中世纪的文化史学家乔治斯·达比写道,“每一种生物都源于原初的、固有的、有创造力的光。”十二世纪,牛津大学的创建者罗伯特·格罗斯泰斯特写道,“在所有存在物中,自然光是最好的,最令人愉悦的,最美丽的。”

从智力角度来看,十一世纪和十二世纪是一个重视逻辑论证的时代,人们注重搞清事物之间的具体关系,这一实践方式达到了较高水平——建造教堂所需要的数学知识就是明证。不仅上帝是光,上帝和人也是通过光产生联系。从教堂充分采集阳光的方式来看,教堂不仅是上帝的体现,也是上帝和人的关联的体现。达比写道,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基于光、逻辑、明晰,以及渴望看到上帝以人的形体显现”。经院修士做诠释研究,没有文化的人们建造教堂,把教堂建得直插天空(在法国的博韦,他们建的教堂高达157英尺,落成之前就塌了)——达比认为,这两种人都“通过对光的渴慕,奋力超越物质贫困的烦扰”。

那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的时代。多明我会修士海因里希·苏索夜里在教堂祈祷时,“经常感觉到好像飘浮在空中,或扬帆于今生和永恒之间的大海,上帝不可捉摸的奇迹犹如大海深不可测的潮水”。那个时代又不乏幻想者,他们大谈《圣经》之《启示录》中所预言的“新耶路撒冷”——那个没有黑暗的乐土。

教堂——这些精神觉醒的里程碑的建造,标志城市的复兴;如果没有城市的复兴,这些宏伟的教堂也不会存在。(建教堂所用资金主要来自大大小小的商人等新兴阶级,而非皇室。)然而,教堂后来却变得越来越封闭,沦为高度心智化的场所,当今,其最原初、最本色精神渴求似乎已消失殆尽。当代参观者对采光方式更为灵巧和有创意的现代建筑太过熟悉,反而觉得教堂里光线暗淡。教堂的石头墙体已受到工业气体里酸性物质和腐蚀物的侵蚀。建造这些教堂的神秘时代很快就为理性时代所代替,后者有着宏大的、巴洛克式的抽象神学体系。

最后一点颇具讽刺性:使建造教堂成为可能的数学知识却由阿拉伯人和摩尔人传承下去,而他们却是所谓的异教徒。

到十三世纪时,欧洲人开始感受到亚洲的广袤和其他文化的影响力。达比写道,“知识的传播和文化领域内取得的巨大进步开阔了(欧洲人的)视野,迫使他们面对这样的事实:与其先辈所处的世界相比,他们所处的世界似乎极其广大,更加多样,而且并非那样温顺;他们的世界有太多的人没接受上帝之道,甚至拒绝聆听上帝之道,而且这些人不易被武力征服。在欧洲,圣战时代已寿终正寝。探险家、商人和传教士的时代已拉开帷幕。通过商业贸易与和平布道的方法去搞定,去尽力渗入那些不可战胜的王国,当这种方式显得棋高一着时,为什么还要苦苦坚持与那些老练的勇士殊死搏斗?

这种观念使葡萄牙人到了印度,使西班牙人到了秘鲁,使法国人和英国人踏入北美北部腹地。数百年后,这种渐进式获得观念的升级版,让美国人、加拿大人和俄罗斯人进入了北极。

当今,我们习惯于认为,自大教堂时代以来,欧洲人取得了巨大进步。他们登上了月球,治愈了天花,利用了原子能。然而,有人可能会持截然不同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欧洲人在过去900年所取得的成就,都是对物质方面更为复杂的操控,对物质物理属性的掌握尤为惊人;形形色色的表达风格使我们眼花缭乱;我们的时代不是神秘主义者的时代,而是单一的专家和履行者的时代;建立教堂是欧洲人重新陷入思维局限之前所取得的最后非凡成就。

在当代科学中,似乎只有量子物理学與隐喻能互相阐发,相得益彰,而隐喻是想象力的根基。其他科学分支间或受到理性分析的严重束缚,或是对隐喻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把人格化等同于学术毒药,并加以谴责,而不是将其作为比较型探究的一种方式;需要指出,比较型探究或许是思维运作的唯一方式,与此类似的探索方式我们可称之为叙述法。

大教堂时代留下了一个词:无私之爱(agape),用以表达深深体验到精神上达到一种神秘状态——“和所有生命共生共存”。“Agape”即是爱,该词有“看在上帝的分上,爱他者”之意。其更宽泛和更本质的意义是,以我们所说上帝的名义,谦逊地与自我之外的东西融为一体,而身体之外的东西既包含自我,也包含上帝。聪颖显然是我们人类这个物种的立足之本;我们的未来如何取决于我们是否聪颖;但我们不清楚聪颖是理性呢,还是像神学家和物理学家所说的上帝那样,渴望包容和被包容。换句话说,我们不清楚聪颖是否就意味着爱。

有一天,我坐在“苏德克”号货轮甲板上常坐的地方,扭头看到大管轮端着两杯买来的咖啡走过来。他来自圭亚那。我们聊起了他的国家,以及周围的四五十座冰山。他抬头示意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是否想住在那些冰山上?人们可以在上面扎营,随其飘移到纽芬兰。然后在圣约翰斯走下冰山。这个主意怎么样?”他被自己的奇想逗笑了。

我们一起大笑。接着,我们用双筒望远镜在地平线上搜寻蜃景,但一无所获。休息时间一结束,他便回到甲板下面。我留在船头,凝视着尖尖的船头在梅尔维尔湾的平静水面上平滑推进激起的波浪。我抬头看周围的冰山;它们体现着这片大地的特色:严峻,难以抚慰,严酷但不对抗。北极海域中生活着适应了暗淡光线的生物。有一次,在阿拉斯加布鲁克斯岭中部的阿纳梯透克谷宿营时,阳光在远处的图鲁伽克湖和阿纳图弗克河上摇曳,一位朋友凝望着呈现淡绿色和棕褐色的宽阔冰川谷底,感慨说,这儿的美景能把人感动哭。

我眺望着冰山。它们的美丽也让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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