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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5彦妮

美文 2018年11期
关键词:凯旋孩子

彦妮

1999年1月2日

赢了七块五毛钱,孩子们就嚷着要榨玉米棒吃。巷子里的柴油机正刺耳地响着,我能想象一帮孩子围着师傅转的那种眼馋样。“走,让你妈多拿两碗玉米,爸也给你们弄一袋子玉米棒回来!” 看我豪气十足的样子,孩子们先就挥起了小拳头,像分享胜利果实的饥民,嘴里嗷嗷叫着,脸涨得通红。

不禁暗想:今天若是输了,仅有的那三元积蓄定会灰飞烟灭。此刻,孩子们就只能趴在三轮车旁,直勾勾盯着压榨玉米的机子,看着别人家的玉米粒,怎样神奇地变成一截一截冒着热气的、香喷喷、脆生生的金色玉米棒。那时,我即便难受死,也不能把孩子们喊回家来。

我们浩浩荡荡地出门了。如愿和凯旋甚至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时还要蹦个高。以前让他们拿东西,他们总是推三阻四,可是那两碗玉米,他们却都争着要拿。他们比画着、想象着,似乎他们拿的不是玉米,而是哆啦A梦的神奇法宝,只要口袋一打开,眼前就会冒出万道金光。

榨玉米棒的师傅正在忙活,未等我发话,俩孩子就理直气壮地把玉米放在了师傅跟前。他们知道,我口袋里装着足够付师傅的费用。等候的间隙,我与其他人闲聊,孩子们则相互攀比,说我家的多你家的少,我家的玉米棒长你家的玉米棒短……突然,凯旋一声惨叫,我转过头去,就见他一手捂着脸,一手在身上乱拍。我赶紧跑过去拿开他捂着脸的手,便见脸蛋上已有一块银圆那么大的圆形烫伤。师傅知道闯了祸,一边关机器,一边说:“不让你们靠近,知道那里冒出的热气是很烫的,你们就是不听!”我只能蹲下安慰孩子,将嘴里的涼气吹在他脸上,以减轻他的灼痛。

我带着凯旋往回走,玉米棒的事交给了师傅。看着他疼得号啕大哭的样子,我就在心里怨自己:要是不赢钱,也不会答应给他们榨玉米棒;要是不弄玉米棒,孩子也不至于受伤。妻见了凯旋的样子,更是心疼不已,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如愿将玉米棒背回来,满满一袋子。凯旋已没有心思享受那样的美味,原先的渴望早被脸上的疼痛抵消了。就一袋烟的工夫,他的脸上已经脓兮兮的,抹了药膏后眼睛都肿得快要睁不开。好端端出了这事,我的心情也一落千丈。想着若是将来他脸上不留伤痕倒也罢了,若是留下永久的伤疤,怎不叫人内疚!刚刚也就4岁多的孩子,却已摔过多次跟头,前年摔伤过小腿,今年又把脸灼伤……

然而,中午饭刚端到桌上,又有人过来喊我出去玩。我说不去了,再也不玩了。可我终究经不住劝,没几句好话,就草草扒拉一碗饭,然后像是得令的将士,又头也不回地跟着部队出去了。

1999年1月5日

这两日心里乱糟糟的,书也看不进去,与妻倒相当默契。夜晚看电视后,本可以读书写字的,但厨房的老鼠太过嚣张。前夜我进去取东西,门一打开,竟有十几条黑影从我脚下窜了过去。昨日依然。好像这个院子没人住了,它们鱼贯而入、大摇大摆,只弄得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那些捉襟见肘的粮食口袋,本就像楚国的细腰女似的,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经过鼠辈们的肆意糟践,近日便变得更加瘦骨嶙峋形销骨立。无奈之下,经过一天的观察和打探,我就与妻制定了周密的捕鼠计划。

知道这些老鼠都是“外来户”,它们大多是从麦场或柴草垛里养肥的家伙,因为渐近深冬,这些地方已没了可啃噬的食物,它们便盯上了我家的粮袋。房子是新盖的,四周没见鼠洞,估计它们是直接从门缝里钻进来的,所以天刚黑时,我就故意不关厨房门,只把灶火门关好,然后堵上烟囱通道,再闭紧窗户,准备了一些塞门缝的旧衣物,搁在门后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我也不小瞧老鼠,知道它们都很聪明。在我卧室的电视还没关的时候,我偷偷拿着手电筒去厨房试探过几回,但每次都是悄无声息的样子。只有卧室里完全没了动静时,厨房里才会有响动。这些家伙似乎就在某个地方藏着,我在明处,它们在暗处。或者就有一个“侦察员”潜伏在卧室的某个角落,只要我们一关灯,它就会飞也似的回去给大部队报告消息——然后,它们就像司马昭偷袭蜀军大营那样,如入无人之境……

“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只要我认真起来,大不了半夜不睡觉,我们就可以轻松将这些贪婪的家伙堵在屋内。当然,开始必须蹑手蹑脚,像走钢丝那样,两脚的着力点一定要精准,不得有半点毛躁和马虎。尽量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往厨房跟前挪,全身不能发出一丝声响。只有俩人都到了门跟前,才可以迅速越过门槛,然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关上门,妻也要顺势拿起旧衣物,十万火急将门缝堵严实。这一切的动作都需在黑暗中以最短的时间完成。只有这个过程不出差错,我们的捕鼠计划才会万无一失。

然后开大灯。然后就见满地满锅台都是仓皇逃窜的老鼠,它们就像青化砭战役中四散奔逃的胡宗南的部下,已顾不得前面是陡坡还是悬崖。而我们此刻就像上好刺刀的战士,脚下犹如生了风,嘴里大喊着“冲啊”,眼里闪着复仇的光焰。妻拿着笤帚,我拿着长木棍。在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我们叫喊着、厮杀着,手起棒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鼠自然不会喊投降,它们像是被堵在毛泽东在大柏地布下的“口袋阵”里一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有的老鼠可能会躲在粮袋后面,有的可能会藏在一只旧鞋里,有的可能直接会从墙角爬到房顶,但无论它们跑到哪里,在铁桶般的屋子里,老鼠们都只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不管它们有多狡猾,除了在关门的一刹那逃出去的老鼠,其余都会被我们合力围歼。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清扫战场后,战果辉煌。看着月光下横七竖八的老鼠,我与妻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冬日的村庄是寂静的,夜晚尤甚。洗洗手脸,聊聊闲话,钻进驴粪煨热的土炕,睡意很快就来了。

1999年1月7日凌晨3点

大半夜了,不能黑了脸的赌徒才刚刚回家。两眼几乎睁不开,双脚好像也已失去了知觉,真是哪辈子没积德,轮在我身上了。村里马哈努见我坐在麻将桌旁,就说:“你是知识分子,也跟我们一样耍开了?”我心里一咯噔,讪笑着说:“啥知识分子?都一样。”另一个没打麻将的人也神情严肃地说:“你好着呢!”

就这么个好法?兜里装上两块钱,然后在麻将桌旁鏖战八十回合?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在烟雾缭绕人声混杂的小屋子里寻找人生的意义?切!如果这样的人也算得上所谓的“知识分子”,那毛驴都能上天了。

妻侄有次提起我未出版的长篇小说曾说:“有钱就能出版?那本书要是出版了,姑父就厉害了!”姐夫也动辄呼我“作家”,真是惭愧!一年发不了一篇东西,也算“作家”?作家的温床,就设在几块钱的麻将场上?

加上感冒,连晨练长跑也停了两日。人的惰性真是天生,稍不警惕,即入肌体,时间一长,势必会使勇士变作懦夫,使英雄淪为狗熊。

1999年1月8日

心情烦乱,苦闷不堪,在我感到无法排解的时候,也许就是我快要孕育新作的时候。

已经好长时间没写东西了。在赤贫的家里,我一直在等待某个安静的时刻到来。在此期间,或者由于迷茫和灰心,我的文字会暂被冷落、被荒疏,但是思想,可能会变得更加成熟和老练。然而这种苦闷期,是否有些太过漫长?

一天不出门,心情好了许多。跟妻讲了彦青弟说过的一则笑话。他说他家有只母鸡,常会趁人不备就破门而入。他每次坐在炕上看书,那母鸡就会不请自来。而且进门就反客为主,先在地上排出积攒已久的泄物,然后咕咕哝哝唠唠叨叨。他喊几声让它出去,它理也不理,仿佛还故意挑战他的耐心。于是彦青弟备了一件重物,悄悄藏于炕头,专等那母鸡再度进门时教训它。结果,在他看到门帘飞动时,顺手将重物投出去的同时,却听到小侄子大声地哭了起来……

妻哈哈大笑,我也乐不可支。见她年纪轻轻却已懒于梳妆,就跟她又议论起女人来。我说欧洲女人四十岁才觉得婚姻刚刚开始,而中国有些女人则已出口称“老娘”了。中国女人性格偏内向,不愿直接表达,所以一些有才华的姑娘才会变成“剩女”。但更多的中国女人高傲、虚荣,都想找富二代、富大叔和有编制的人员。外国女人则多是独立的,她们重视女人的职业独立,看不起为了金钱而嫁人的女人……

1999年1月9日

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看书是奢侈的。除了看电视、下棋,多数时候,我就去空寂而寒冷的公路旁徘徊。有人时跟他们闲聊,没人时,我就像车闸坏了的自行车,趁着惯性,自然而然就“滑”到麻将场去了——即便我口袋里没有一文钱,也要去那里看看或是闻闻那里呛人的烟味,听听那些令人称羡的“杠上花”的叫喊。俨然一只爱吃蜂蜜的蜜獾,明明知道蜜蜂会用毒刺蜇自己,它也要奋不顾身往蜂巢里面冲。

我一直告诫自己要收敛和克制。我说再不收敛,我就不是“平庸”而是堕落了。不担心意志不坚强,就害怕不知不觉中堕落。也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但是,我还是身不由己地从一条危险的坡道上往下滑,往下滑。

晨练倒是坚持的,每夜都以肥皂剧作为正餐与妻坐在灯下消化。这段时间,如愿也能拿起笔来就写一会儿作业,较之先前的贪玩是自觉了许多。把一些无法实现的奢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但更多的,是对他们的将来可能因我的清贫被耽误而焦虑。虽然时间尚早,未来的前景还无法定夺,但是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疑虑也不是没有依据。现在的学生,动辄几万、几十万的消费,让身无分文的我感到后怕。

好在经历了黎明前的黑暗之后,还有曙光来临。听说去内蒙古炸石头的同伴昨天回来了,估计“大部队”不久也会赶到。那样,拖欠了我几个月的工钱,就有希望给结清了。届时,我将结束一无所有的艰难时光,一改往日的捉襟见肘,而要报复似的,过几天有钱人的日子了。

1999年 1月11日

大风,鸡毛和草屑乱飞。在寒冷的日子里,我不知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我想要的欢乐。

前夜伏枕写了几页,当时感觉不错。昨无意中跟妻说起所写内容,她竟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婚前怀孕已没啥稀奇。”于是我又没了兴趣。既然平淡无奇,又何须费我笔墨?

昨晚有人喊着去麻将,我就连肥皂剧也放弃了。奋战五六个小时,赚了一身烟味回来。头脑昏昏沉沉,腰酸背痛,到底还是输了一元。仅剩的两元,也被妻拿去买了洗衣粉,现在身上空空如也。如此倒好,再有喊着去麻将的就可以断然回绝了。

心安稳下来,与马建雄、彦青弟下象棋。每遇赢棋,我便哈哈大笑。比之麻将场上尔虞我诈处心积虑的下作是好了许多。

下午再看我未出版的长篇小说,感觉更是不同昔日,认为它不可能成为永久的“柜子文学”,若遇贵人,必引起注意。

1999年1月12日

昨日杀猪,即便没别人家的肥大,也还是忙了一整天。于是每餐不再是咸菜加白饭,等于提前奔向了小康。

如愿这小子不会走捷径,记忆力还不如凯旋。倒是鸡毛蒜皮琐事常记得真切。如昨日丢弃的猪苦胆,他不知咋就记住了,我本来顺手扔在墙头上想让鸟吃的,结果天明起来,他却拉着我去了原地说:“你把猪苦胆给我,我要给XX送去。”

弟来,下了两盘棋。黑娃也常来,来则对弈。输赢无所谓,只恐长此以往,所剩的一点志向,便会消失殆尽。

仍然写毫无章法的毛笔字,至于文章,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对以前无意中留下的几个没结尾的篇章反生兴趣,涂改一顿,愈改愈不满意。

没牙膏又是几日了。妻不愿去赊,说是最近赊的东西太多,已超过20元了,等我炸石头被拖欠的工钱要回来再说。我自然更不愿去张口,不单是因着脸面,更是性格所致。我已变得更加窝囊和懒散,浑浑噩噩,吃了睡、睡了吃。看了电视里的真实故事,感觉十分羞愧。人家十七岁就能勇敢面对死亡,而我不过就是经济上匮乏一点,便就失去了积极向上的信心,放弃了毕生追求的梦想。半夜很少再起来写字,枕边书成了嘲笑自己的对象。每每晨练,想起蹉跎过的岁月,不禁心痛。

1999年1月13日凌晨3点

夜半起来,再无睡意。昨黄昏听见蹦蹦车声,妻跑出去见是炸石头的打工者回来,脸上竟霎时起了红晕,连说话都结巴了。可见那些没要回来的工钱,在我们各自的心里占着多大的分量!盼着包工者回来,盼着能领到那些炸石头的工钱。但我又似乎有预感,不敢对包工者抱多大的希望。像一个被骗惯了的孩子,在“狼来了”的叫喊声里,我的内心,却是十分地平静。总以为只有真正将工资装进腰包才是可以激动的时候,否则,就得预备被拖延。盼了这么久,似乎这些钱就是我们全家唯一的赌注。但不管咋样,在没有看到庄家将骰子完全裸露在眼前时,我是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会赢的。

左老师曾对我说:“你应当在文学的这块地盘上做文章,不要出去打工了,那样子你其实是在受剥削呢。”提起“剥削”,怨气不知有多少!蜘蛛和虾米、骡子和山羊,只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谁能保证你没有天敌?

梦魇。凯旋、堂弟等都在老院子里。非常清晰地记得河滩与河滩之上的悬崖,不知何故。

醒时就见屋内亮晃晃的,以为是车灯的照射,后来才想起是月色。出门小解,见月光皎洁,如同白昼,似有薄云笼罩,四周有黄色晕圈。死一般的静寂。不闻狗吠,更无灯光,只见院墙和干树枝,静静地立在那里,与我毫无瓜葛一般。

1999年1月15日 大风

在我的记忆中,《西游记》在电视上就播了不下五次,另外书报银幕中更是多有出现。老百姓喜欢看,而且上演一次看一次,兴趣非但不减,反而有增加之意。久看不衰的东西才是经典。如今的影视节目,常常连一次都不能叫人耐着性子看下去,只有走《西游记》的创作之路,才是一个写作者最远大的理想。

昨日中午,由侄子和老兄提起打麻将,一直玩到今晨八点多。眼睛都熬得快睁不开了,浑身疲困不已,犹如干了重活。输二十余元,口干舌燥,面如死灰。洗脸刷了牙,吃了炖在火炉上的剩饭,在冷风中赶驴去沟里饮水,我才忽然问自己:你整天都在干些什么?

赢则乐,输则怒。多少英雄豪杰或天资聪颖者,因此成为懦夫,成为狗急跳墙者,成为十恶不赦者,成为刑场上的死囚。玩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只有独处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警觉自己一事无成。我永远记得,我是要做些事情的。

收信还需交一毛钱。这样的事已持续一年多。今天又去那家收信处看了,见信封上的字迹差不多出自同一人之手,估计是一些无用的信息,我便没拿就回来了。不是一毛钱的问题,是我觉得窝囊,觉得气不顺。

1999年1月16日

确定只有一万元!妻开始怎么也不相信。她说,一定是包工者在开玩笑,近半百人,一万元怎么分?结果一人真就分了一百元。钱拿回来,我先笑了。妻看见我笑,知道事实与我的预感无二,就笑骂道:你真是个乌鸦嘴!

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了如此的结局!我再一聲未吭,在院子里放声唱起歌来。“天塌了有大个子撑着呢”,是的,到任何时候,无论发生怎样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要乐观面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拿着一百块钱,与妻上县。马上年关了,最不济也得买几斤瓜子糖果。家里只要开个门就是让人进的,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还有孩子。我小时候,过年为了得到一个小鞭炮,就跪在地上给比自己辈分小的人拜年,现在,都九十年代了,还让孩子步我的后尘?

然而,就在买瓜子的时候,还差点跟人家卖瓜子的人打了起来。我们本来想货比三家买籽粒更加饱满的,结果有一家就不满意了,说是我们只挑不买。我还了一句,想据理力争,结果人家就喊来同伙,齐声骂我:“你把那羞死去!”妻赶紧拉我远走,否则此刻我就不是这么绝望地躺在自家的炕上,这么孤寂地在深夜走出去,看一弯淡淡的月亮,听几声驴叫。可能已经满身血污皮开肉绽,或者不省人事气息奄奄也不一定。我愤怒到绝望,深感自己的单薄和怯懦。对于人,我太过于依赖,总是期望太甚、爱太甚!

夜深人静,我为自己悟到这些简单又复杂的问题感到高尚。虽然我也曾酗酒,也曾沉迷小赌,但是在我的心底,永远都潜藏着一种别人无法觉察的追求,一旦有了机遇和地位,它们便会火山一般喷发。

我的善良被挤成了一堆粉末,它将使我变得坚硬和冷漠。我原本是弱小的,现在,我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得远离他们,裹紧自己柔弱的外壳。我得用冰冷的眼光审视和防范他们,任何时候,我都得警惕他们毫无理由地扑过来,对我咆哮。

1999年1月17日

六哥要将那匹儿马卖掉了。

那匹枣红色的黑鬃儿马,他养了20多年,一把草一把料地把它喂到今天,现在,他要把它卖掉了。

那曾经是何其威风的一匹马。在最红火的时候,六哥家的马圈旁要拴七八头牲口。因为是独门生意,没有竞争性,所以除了家里所有的开支,六哥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砖瓦房,也第一个买上了农用小货车。

相对于其他耕田拉车的牲口,六哥家的儿马是幸福的。因为主人一贯坚持“寸草铡三刀,没料也长膘”的原则,喂它最好的草料,动辄还要给它进补一些香油或鸡蛋,使其保持旺盛的精力。饮水也一定要拉它去小河沟喝泉水,每天两次,雷打不动。在十年九旱的村子里,那匹枣红色的儿马,便显得益发彪悍和强健。我常常见其踩着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咴咴嘶叫着,昂首甩着马鬃,打着前蹄,然后从巷子里走出去,又从巷子里走回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儿马几乎成了村里的一个标志。常有陌生人拉着毛驴走到我跟前问:“你们庄子里是不是有个儿马?”我就明白他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

连年干旱,连年歉收,可六哥因为儿马的缘故,生活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相反,由于他及时调整了心态,放长了眼光,又骑马到外村联系了许多“业务”,所以他的光景非但没有因此感到窘迫,而且有日益风光之势。以前还有些老脑筋说过他的风凉话,总觉得他干的营生不那么光彩,说起来还有些叫人脸红呢,现在,则都悄悄地走过去,心里装满了羡慕或嫉妒……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和封山禁牧的实施,村子里的牲口迅速少了下来。加之青壮年们也都搭上顺风车,一个个上了新疆或内蒙古,有的甚至举家挤在城里不回来了,六哥家的生意便渐渐跌入了谷底。

经过了几年大红大紫的日子,家里忽然变得门可罗雀起来,我知道六哥内心的失落会有多深。去年过年,我看见他拉着马缰,一声不吭地去小河沟饮水时,心里就预感到:这匹马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牲口贩子就要把它买走了。

我看着六哥梳着马鬃、摸着马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牲口贩子不要将它卖到市场上,更不能将其卖给屠宰场,“最好卖给牲口多的地方,它不会下田!”

买马的一边笑着,一边换了新的笼头,将旧笼头递给六哥。巷子里挤满了大人孩子,都说可惜了,可惜了一匹儿马。

在黄昏的暗影里,我看见六哥灰塌塌的,就像丢了魂一样。

夜幕浓重起来,马蹄声碎。我终于看见那匹马被牲口贩子硬性地推进了农用车,然后惊慌失措地满车厢嘶嘶乱叫。六哥站在车旁,看着贩子们用绳子将马紧紧拴在车栏杆上,有一个人还对尥蹶子的儿马抽了一鞭杆——那一刻,六哥忽然蹲了下去,战栗不已……

1999年2月9日5点半 伏枕

“二十三,过小年” 昨下午我与孩子去小商店买了点心和卫生香回来祭灶。听我说一炷香燃尽后就可享用那些美味,孩子们便一会儿跑去锅台边看一看,一会儿跑去看一看,那种眼巴巴的样子,真让人难过。如愿一个字都不想写,只等着卫生香燃尽。有时他们忍不住,就跑过去跪在锅台上,把塑料袋内的点心渣偷抓一点,然后闭着嘴,不让我发现。

一炷香刚燃尽,我就给他们兄弟一人分了两块。两家伙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一起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如愿黑灯瞎火第一个冲进来,待我走进门,他嘴里又塞进一块点心,并且闭着嘴,把脸都憋红了。我只好让凯旋又吃了一个。

夜半醒來,往往再不能眠,并不是有什么使命在逼迫我,而是习惯。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一个字发表了,写作,于我真成了奢侈的事情。

去年过年前跟老师借了200元,一直没还上,今年反而只有100元。“年年盼的年年好,年年穿的没裆裤。”想起街头那些置办年货的人,他们的大手大脚和挥金如土简直就是对我的讽刺。为什么别人都能优哉游哉地生活,而我却愈来愈捉襟见肘?是我还不够努力吗?在十月鸡儿不离窝的冬天,我在盐湖的冰水里徒手抱硝,那些挥金如土的人在干什么?都说受苦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受苦,看来,我是须得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了。

1999年2月11日

一日玩两次,赢26元。于是有了活动资金,觉得紧巴巴的日子稍微有了可以松动的余地。妻便给如愿买了一件5元的秋衣,给家里买了一盒鞋油。最叫人可气可叹的是,凯旋在我写对联的时候,偷偷从我口袋里拿了两元钱,去小商店买了一袋白糖回来。当我们明白了原委时,他早躲在门外不见人影了。他胆小,前日在大兄家被他家的公鸡惊吓,夜间就哭闹不止,因此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吓着他,大声斥责都不敢,只安顿他以后再不能掏大人的口袋。

黑娃进门见我写对联,就说:“下象棋你不如我,写字我不如你。”这是在他拿着我的毛笔在废纸上试过之后由衷说出的话。妻也说,前日她去娘家,有亲戚对她说:“都说你女婿的毛笔字写得不错,给XX门上写的对联好得很,听说对子都是自己编的。”

1999年 2月14日

大病一场,差点扛不过去了。发烧、头晕、头痛,虚汗淋漓,喉咙咽不下唾液,整整两日,人就黄皮寡瘦,老态龙钟。在疾病面前,人都是平等的。

其实不过一感冒耳,却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夜间连睡觉都成了问题。我老以为自己的身体素质还可以,现在看来,我也算一只纸老虎。

桌上摆放着许多红纸等我写春联。每年的这两天,都是我最忙的时候。不是我有多能,而是村里实在没几个“能写”的人。我挣扎着不叫自己倒下去,一点都不能表现出厌烦的样子,因为无论怎样,这都是为自己长才干。

凯旋每每看《西游记》,都要哭一鼻子。从他嫂子家号着回来,我问他咋了?他说:“害怕!”不知道他都怕个啥?

1999年2月16日

又写了大半日的对联,拇指内侧与食指的整个部位都没了知觉。幸亏昨日还抱病写了半日,前些日也提早写了一些,否则,会更忙。年年如此,年年还得过。也许只有写对联的时候,我才不是村里那个最被人瞧不起的形象。

有星雪。春节的日历已被我擦了墨汁。1999年已经过去,那张被揉皱的日历,很快就要被扫出去,倒在垃圾坑里,变成历史。

还有几分钟就零点了。出门小解,已有爆竹在响。我本想也去放一串,妻却说孩子们都睡了,怕吵醒他们。我于是又没了兴趣。每年过年似乎已成习惯,我俩总是话不投机。我说XX今晚在晚会上结巴了几次,她就说当然,都12点了,她肯定急着回去给孩子喂奶的。我说今年的晚会缺乏创意,尽是老调重弹,她就说:“那你给电视台打电话,给你来几段新的。”

1999年2月24凌晨2点半

因为妻头疼,所以昨夜早睡。她前日从娘家回来就头痛难忍,去门诊部买药,大夫都无从下手。两次不给卖,后来她自己忍不住了,又去马叔家的诊所,给了五毛钱,就买了两毛钱的止痛片回来。去年就有一回不给她买药的历史。对于未来,有时不敢想象,只讲现在,这么一扛再扛,因为医药费的无法筹措、因为我的窝囊之故,她的病也许会一日日加重。妻曾好多次被人质问:“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你到底图他啥呢?”

愈来愈多的事实证明,淡泊名利的清高行为在当今时代已显得迂腐不堪、格格不入。我所以这些日不问书本,除了麻将就是下几盘臭棋,就是感觉文学距家庭太远,尤其对于一个连温饱、连起码的医药费都无法满足的家庭,它就如山梁上的花朵,纵然可以活下来,却免不了牛羊的践踏和兔子的果腹。

钟表在墙上一丝不苟地走着,孩子们的鼻孔因着感冒难受地发出咝咝的响声。天阴下来,在漫长的冬日,大家都在盼一场瑞雪降临。

1999年2月27日

用架子车运肥、平整园子,看上去有了些春天的气息。在春天,不但没雪的影子,连下雪的征兆都没了。去年秋墒就不好,整个冬天又如不孕不育的妇女,若是最近再不落雪,那么,今年的旱情就是铁板钉钉了。我常会想起“九九劫难”的预言,如果说当初这种预言曾让我感到可笑或无聊,那么,在如此的旱情面前,我只好保持缄默。

下午妻领如愿去报名,回来对我说,某某老师见了我在“家长意见”栏内写的几个字就说:“这是你掌柜的写的吧?”她还没回答,旁边有个熟识的老师就说:“那是咱们大队的一个作家!”

为了17元的学费,妻跟二兄张口,又辗转从大兄处借了10元。好在过了这一关,还有那些没要回来的“工资”做指望,否则,对于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人真是过怕了。

1999年3月2日

如愿第一天上学,就拉起了哭腔。没有新书包,破书包已实在背不出去,就另换了一个旧包,他还不愿背。昨夜领着去赊了铅笔盒、橡皮和铅笔,这才勉强乐意了。有什么办法?最最担心的是,报名费尚且借上了,妻的老毛病又犯了,躺在炕上不能起来。

邻家的录音机在高声唱着流行歌,爆竹在接二连三地炸响,我们的家却是这般安静,缺乏生气。早晨还拿了如愿在他六叔处得来的几个小鞭炮,燃香点着,竟然只响了一声。

“如愿”“如愿”,每天不知要喊多少声。当时给孩子起名的时候,就是希望日子能一天天好起来,现在看来,似乎只是个笑话。但是挣扎的念头一刻也没停止,努力的念头一刻也没松懈。只要有口气,只要生命还妄想辉煌一回,就得这么磕磕绊绊往前走。

1999年3月9日 深夜烛下

这两日下棋者甚多,前日就让妻用硬纸片剪了一副纸棋,以供轮不上的棋友过瘾。下午又兴致勃勃画了棋盘,同马军大战十个回合,真是痛哉!晚上沒电,在蜡烛下与青弟对弈,一平,却下了两个小时。与青下棋时,感觉没有太多阴谋,觉着没有压力,不像别人,总透着太猛太狠的杀机,叫人防不胜防。

但是玩过之后,忽想起囊中羞涩的现状,便又有些万念俱灰。我已激情消退,但是要将文学从我的生活中抽走,似乎又有不甘。整理了几篇稿子,可搁置了一个礼拜也没能寄出,原因是:囊中空空如也。

因为村里不设学前班,所以早早就把如愿送到了学校。然而才上了一个学期,他就有了厌学情绪。早晨被我罚着去背粪,在冷风中自铲自背了21背篼,两手冷得不时放在嘴上哈气,眼泪都快冻出来了。我故意问他:“是上学好还是背粪好?”人家竟痛快应答我:“背粪好!”

1999年3月15日

盼来盼去,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对妻说,关于那些被拖欠的工资,我是最消极悲观的一个。我原以为残酷到九分九厘,大不了每人还如春节时领200或300,哪里想到,竟是连一文也没有。而且领工资的时间还不是像以前一样五天、十天地往后推,已经一下就推到一个月以后了!他人尚有绵羊、油籽可以变卖,我双手合起来找遍每一间房子,也找不出能值一分钱的东西。想来想去,还就剩自己可以变卖了,于是,我只能继续出门寻活路去。

但到底没有找到去大武口的车费,加之妻的头痛病又犯了,我便暂时放弃了出门的打算。

马军来家,对弈十几盘。晚黑娃来,用激将的办法使其借我5元,虽然赶不上去大武口,但总算有了星星之火。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难说清,往往不甚密切者,却会在你最难的时候,为你伸出援助之手。

肥料成了最棘手的问题,在连一瓶墨水也买不起的今天,我举目茫茫,心如云烟。

1999年3月19日

盼了整整一个冬天,就在大家感到绝望的时候,昨夜下了一鞋底厚的水雪!无论这样还能不能播种,毕竟给了人欣喜和安慰。就像盼信的人,真真切切看到了久等的消息,不管内容如何,那颗悬着的心是可以放下了。

这两天如愿上学也不啼哭了。老是寻找各种无聊的理由哭泣的孩子不哭了,而且还不时露出淳朴、憨傻的笑容,有时真使人疑惑,不明就里。

对于肥料,我还是没辙。昨听大侄说:“你不能跟庄稼赌气,要想办法呢,一年庄稼二年做呢!”我笑一笑,心里暗想:年年努力,却年年没有买化肥的钱,我不跟它赌气,跟谁赌?

但终归是焦急的,终归是要想办法的。庄稼不种我吃什么?虽然昨日与妻算过账,认为去年的庄稼非但没有一文钱的收入,而且倒贴了所有的人工和杂费。但是今年,仍然还要无条件地投资、花费人力,将希望寄托在土地上。

1999年3月20日

无人的时候,是我最欢喜的时候。我已经害怕吵闹。对于孩子,对于家里任何地方发出的噪音,我都开始躲避。幼儿睡,他人都出去。火炉上的水壶兀自发出咝咝的响声,我感觉我又回到一种安宁里,思索那些在喧闹中被挤丢的想法和问题。

半夜醒来,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想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写东西了。难道我真的江郎才尽了吗?如果真是那样,我努力了半生的东西不是都打了水漂了吗?

妻还是头痛,打吊针三日,服“脑灵素”“补中益气丸”,但见效甚微。在这要命的春耕时期,真让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1999年3月22日

这两日吊针不打了,又买来几瓶“蜂王精”,但听说老马叔还是坚持让她去医院化验化验好一些。她病好些,我就去泉湾平整田地。回家还打了些胡墼。但到了晚上,她又疼痛难忍,间或还有恶心症状。如此看来,真的是“贫血”无二了。

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

可以无钱发稿子、买墨水、买肥料,可以把粮食“甜”种进去,可以把文字都置于脑后,却不能这样一天推一天,不给妻治病。

我一个人在风中走着,看着别人都在耕种,看着泉湾的溪水在日日夜夜地流着,我扛着一把锹,心里满是悲愤。

1999年3月24晨4点 伏枕

昨日借了大侄肥料和油料种子,将自家的水浇地都种上了。妻借了别人家的米黄旧围巾,忍着头痛,给我拉牲口。真是没了别的法子。前日她去挑了一担水,母亲还在责备我,说我花钱打吊针,顶什么用?意思让她歇着。其实我何尝不愿意她很快好起来?这几日,看着她头痛欲裂的样子,身体虚弱、脸色蜡黄,我的内心是何其难过。

不是老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吗?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转机呢?昨日妻也叹息:小时候满头满脸的疮,上了几天学,然后放羊,没人领,就在门前不远的山头上盘旋,羊一跑远就边哭边追。不放羊了,就给兄嫂带孩子,背上用围巾系着幼儿,手里擀着面;刚轻松了几天,就结婚。刚有了舒适的感觉,便生孩子;孩子刚能脱身,就又是头痛流鼻血……

一个人,快三十岁了,也就这么点历史,而这平凡琐屑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她的全部?没有机会受教育、不能选择出身,就凭着热情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老是说,一切为了孩子长大。然而,不知她是否想过,就是真的养大了孩子,她又能得到什么?

1999年3月28 深夜

拖欠的工资彻底成了问题。包工者对几个人说:“工资多的人,都到原地去要!”我认为这种方法愚蠢而软弱。大家从一开始就一心一意头可断血可流地跟随包工者,如今,他却卸了责任,说一声:“我们闹翻了,你们不上山去要就算了”。看看,在刽子手面前,囚犯只有头颅;在狮子面前,绵羊除了接受还能怎样?

父忌日。亏得中午记起来了,便去赊了白纸,回来印好,黄昏前,在大风飞扬之时领着如愿和凯旋,一同去了父亲的坟地。

到了坟前,凯旋问:“爷爷在哪里呢?”

如愿答:“爷爷在土里呢。”

凯旋问:“在哪个土里呢?”

如愿就说:“在那棵榆树底下呢。”

听着孩子们的问答,作为父亲的孩子,我又能说些什么?我只觉得心酸。

夜半电视结束,母亲要回去。我送她出门,她问我:“纸烧了吗?”我说烧了。她又说:“亏你们还记着呢。”

1999年4月10阴 大风

从内蒙古转了一圈,来去三昼夜,妻说:“你都变黑了。”

黑也罢,白也罢,工资是一文也没要到。但许是上苍开眼,就在我前夜到处寻找廉价旅店的时候,竟然在路边捡了五十元!

50元犹如风雪中的炭火、饥渴时的盛宴,不禁让我为之战栗!我生怕他人发现,一个人偷偷去商场,给孩子们买了一些零食回来。

走在街上,我是无人注意的打工者。一碗炸酱面,两杯白开水。

形形色色的面孔,五花八门的广告牌,还有那些比蚂蚁还稠的车辆,都使人觉出自我的渺小……

车到家门口,喊着停下,孩子们就来了。

凯旋跑在最前面。他一把抓住我的包,嘴里呢喃着,亲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进门放下行李,我忙分了橘子给他们,另外又拿出大卷的果丹皮、鸡肉火腿肠以及又甜又酸的山楂片,让跟着我受穷的孩子们,在一堆“稀罕”之物中,感受一下他们的爸爸忽然带给他们的“富有”。

孩子们自然大喜过望。

买东西的时候,我还老想着太奢侈了,因为每年过年也没买过这么多的零食,现在看到孩子们幸福的表情,听到他们一会儿问着“爸,这是啥东西?”一会儿问着“山楂片是啥做的?”之类的提问,我的心里,还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有人曾开玩笑说:“孩子生到你们家是遭罪着哩。”谁说不是?穿什么就不讲究了,吃东西也常常只能果腹。他们没有鸡蛋和牛奶,没有“娃哈哈”和“乐百氏”,没有玩具手枪没有积木没有游戏机,他们甚至没有一双多余的袜子。在清贫的家里,他们把玩着黃土,吃着最简单的饭食,面对火腿肠和山楂片,他们能不兴奋得跳起来吗?

1999年4月13日

因着妻的节俭,孩子们第二天又吃了不少零食。他们手里拿着东西,嘴里喊叫着,故意在同伴面前炫耀他们的“富有”……到了第三天早上,除了还有一些硬糖之外,果丹皮与火腿肠都没有了,仅剩很少的几片山楂,兄弟都想多要一片。他们眼巴巴地盯着快要空了的食品袋,挤在我的身边,一边喊叫着,一边伸着小手,那样子,真叫人看着惭愧。不就一袋山楂片么?一袋不过五毛钱,他们就稀罕成这样!

分不停当,孩子们都不满意。凯旋甚至宣言他“不吃了”,我只好把食品袋都递给他,好言相劝,他才接了过去。

凯旋吃东西老怕吃光,总拿在手里把玩着,像怕失去青草的老牛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我担心如愿吃光了又闹,就催促他把最后一片山楂也吃了下去。

最后一片山楂没有了。

杏花已吐出淡红色的花蕾,河滩里蛙声一片,园子里种植的大蒜已露出了墨绿色的嫩芽。在春天,在只吹风不下雨的季节,我只能思谋着再度出门去打工。我不能老这样面对一块没有雨水的天空。每年的每年,我都要在没有路费的情况下,出去寻找路费。尽管我知道也许可能又是一次冤枉的破费,但是信心,决不能因此而消减。虽然前途未卜,但是在如此的境遇里,我别无选择。只有走出去,与“砖厂”“建筑”等苦力作别,我的命运,才会有改变的机会。

1999年4月18日

还是那时起床、那时洗漱,孩子们也还是赖着不想穿衣服。

打开电视,坐在热炕上,吃着锅盔。凯旋想写字,就给他把几张稿纸订在一起,削好铅笔让他写。他娘已生了火炉,叮叮咣咣地准备做饭。

迷迷糊糊的,我竟然睡着了。孩子喊我醒来,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凯旋在我睡觉的空当,竟然写满了一页纸!

四平八稳地吃过饭,外面已是阳光满满。伸着懒腰,只说出去转转,刚一下炕,凯旋也说去,急慌慌地跟了我来,他娘说外面冷,就给他套了件衣服。

清冷!从巷子走到公路上,人都要打哆嗦。我站了站,看看无人,就想回来。可凯旋看见路边上停着的车里坐着邻居家的孩子,他就走过去,想跟人家说话。我看着他站在车下,踮着脚,隔着玻璃,不知道跟人家说什么。就喊了一句,凯旋回家!他似乎没听见,又似乎答应一声,我便缩着脖子往回走。

那一转身,凯旋就永远留在了外面!

刚到家,脱了鞋准备上炕,邻居的媳妇紧跟着跑了进来:“快!你家的娃娃叫车碰了!”我“啊哟”一声,他娘已箭一般飞跑出去。

人群。喧嚷。血。我抱着刚刚和我一同出去的凯旋,径直往医院里赶。我摸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他一句话也没有。看着他的额头,一个杏核那么大的伤口,裸露着,沾满鲜血……就那么几分钟,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夫看了看凯旋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手臂,头就令人绝望地摇了起来。我问没救了吗,他说没救了。然后他们一个个都走开,俨然还有更重大的事情在等着他们。

我一滴泪也没有。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这是我的孩子,他还不到5岁,他要干什么去?

大厅里就我与凯旋两个人。姐夫让我把他放在地上,我就像没听见一样。

顺着原路往回走。我抱着孩子,一声不吭。他太困了,就让他在我的怀里睡一觉。到了村口,人山人海!我抱着凯旋,盲目地往前走着。所有的人见到我都闪开了,好像要给我让路。舅舅迎过来,抱过孩子,赌气地对别人说:“碰去,就放在这儿让他们碰!”

我回到家里,看到空空的房子,忽然想到凯旋再也回不来时,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号哭。

一拨一拨的人进来,安慰、劝解。一拨一拨的人出去,就是不见凯旋的影子!他娘已哭昏过去,他的兄弟也受了惊吓,看也不敢看我,悄悄拉开被子睡在炕角。

兄嫂们一直到很晚才离开。院子里静寂得能听见枯叶的响声。他们让我把门锁上。我站了很久,想再等等,再等等,终于还是没有等到什么。我轻轻关上门,巨大的、刺耳的声音令我心惊!在拴门的一刹那,我真切地感受到将什么东西锁在了门外。复开门一看,只有一团漆黑……

卧在炕上,狂风四起,门帘上挂着的螺丝将门击得当当直响。整整一夜,我都没有合眼!一只鸟飞走了,没有留下一根羽毛。巢里空留着的位置,只有老鸟用泪水和体温去填充它——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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