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隅顽抗与诗性
2018-06-15邹金灿
邹金灿
在古典诗歌当中,“故人”是一个美妙的词。这个词的意思很宽泛,既可以指老友,又可以指情人——尤其是与“新人”这个词对举时,故人往往特指老情人。
历来关于“故人”的好诗,真是多如牛毛。唐人李益的《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就是其中的声名显赫者:“微风惊暮坐,临牖思悠哉。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下苔。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诗里的第二联,可以说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了。
我曾与一些初学写诗的朋友戏言:如果你们赠诗给友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不妨先把“故人”二字写下来,然后灵感可能就跟着来了。这当然只是发生在朋友间的嘲谑之言,写诗如果着眼于这种套路,诗意就丧失了。不过,支撑起这个玩笑的,是与“故人”一词密切相关的因素:时光。
已经发生的,就成了“故”。“故事”也好,“故人”也罢,这些名堂之所以令人着迷,就是因为在时光的点染下,即便是本来乏善可陈的人或事,也无端有了一道苍茫的色彩。
人出生以来,即脚步永不停歇地奔向衰亡,这是所有人共同的命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丧失生机这个终极归宿,总归不是一件乐事,所以流逝的时光,最容易让人生发愁思。这种愁思,也可以算是人类最深重的悲哀之一了吧。
唐人赵嘏的《江楼旧感》诗说:“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这是赵嘏的代表作之一。其实,去年的光景一定好吗?未必。只不过经过了一年之后,当时同游的人不在了,诗人或许陡然觉得,去年的光景竟是如此美好。
实际上,此时此刻的光景,也已经不是去年的风味了,只不过诗人无暇去细究,又或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所谓“物是人非”,背后的残酷事实是“物人俱非”。
好的作手,不会把思力集中在今昔对比这件事上,因为这种事情毫无意义,毕竟当你说出“今”的下一秒,这个“今”就成了“昔”。时光之河无情向前奔腾,人永远不能停舟回望。
历来被人们赞赏的佳作,往往是在时光永恒变动这个状态当中,展现出一些不变的意志。譬如,潜藏在“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里面的,是李益对故人未曾变改过的喜爱之情。再细看赵嘏的《江楼旧感》,不难发现,里面不变的内容,是诗人希望与同一批人相处的愿望。
宋人陈与义有一首《牡丹》诗:“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此诗的内容,与《江楼旧感》迥异,但里面也贯穿着不变的意志:距离靖康之变,已经过去了十年,此刻诗人僻居南方,家乡洛阳是回不去了,老态龙钟的诗人,独自站在一条小溪的邊上,默默地看着牡丹。
这首诗最关键的地方,就是龙钟客独立看牡丹这一情景。身历沧桑巨变,诗人陈与义在垂暮之年,依然保持着观赏牡丹的心情。他其实不是在看牡丹,而是对时光,或者说是对世间的一切变动,进行一场负隅顽抗。
当人花两谢之后,产生于这场负隅顽抗里的诗,成了不朽名篇,帮助陈与义换了另一种方式活着。
这种负隅顽抗,就是诗性的一种。我们需要诗,需要的往往是这种负隅顽抗,因为必败无疑是我们的终极命运。
编辑 周建平 rwzkjp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