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伏尔加草原
2018-06-15刘子超
刘子超
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女走了进来,穿一条破洞牛仔裤。她把背包往对面的座位上一扔,拉开蕾丝窗帘,打开窗户,站台上的笑声立刻飘了进来。
我往窗外看去。一群少男少女就在下面。其中一个男孩朝着窗户缝丢硬币,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大部分硬币砸到玻璃上、落在枕木间。有几枚硬币却钻了进来,在走廊上滚动。一位俄国大妈嫌弃地撇了撇嘴,拿起报纸。
我弯腰捡起一枚硬币,攥在手心。就在这时,火车开动了。月台上的少男少女追着火车奔跑起来。栗色头发的女孩趴在窗户上,笑着向他們招手。火车越来越快,终于将车站和送行的人全都甩在了身后。
栗色头发的女孩坐回座位,浏览着手机上的照片。我把手中的硬币递给她,顺便闲聊起来。她刚上高中,是利用暑假去阿斯特拉罕玩的。她住在祖博夫卡,那是阿斯特拉罕和伏尔加格勒之间的一座小城。我问她,祖博夫卡有什么。她耸了耸肩说:“草。”
“在阿斯特拉罕都玩些什么?”
“喝酒,抽烟,”她打了个哈欠,“我的朋友全是疯子。”
“嗯,能看出来。”
火车驶入盛夏的伏尔加草原,到处是灿烂的金黄色,大地仿佛在阳光下燃烧着。沉甸甸的向日葵熟透了,垂得低低的。毛茸茸的葵花头已被麻雀啄得不成样子。枣红色的马群漫步在草原上,时而弯腰吃草。我不免想到,眼前正是当年金帐汗国的心脏:从这里一直到遥远的大都北京,全是蒙古人的天下。
1886年,画家列维坦曾在伏尔加草原上旅行。正是这趟漫长的旅行,使他的风景画开始呈现出全新的风格。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我看过那幅著名的《伏尔加河上的夜晚》。画中,草原的辽阔完全是通过对浩瀚天空的描绘间接暗示出来的。
和列维坦一样,契诃夫也在伏尔加草原的旅行中获得过灵感。小说《草原》是第一部给他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声望的作品。小说中对草原风景的描绘与列维坦的油画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旅客眼前展开一片平原,广漠无垠,被一道连绵不断的岗峦切断。那些小山挨挤着,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边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车子往前走了又走,却看不清平原从哪儿开的头,到哪儿为止……
——契诃夫《草原》
火车沿着伏尔加河行驶着。我的思绪回到了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的日子。俄国的铁路系统总能带给人一种地理学意义上的兴奋感。这种兴奋感并非因为窗外风景的不断变化。恰恰相反,眼前的风景平坦而单调,仿佛漫无止境。这让我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广阔绵长,如同那些徐徐展开的19世纪小说。
有时,火车会经过一个破旧的加油站。有时,会看到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有时,一座小小的公园突然映入眼帘。一堵黑墙下面,燃烧着一团长明火。那是战争纪念碑,纪念“二战”中牺牲的烈士。是的,我正向着当年的斯大林格勒挺进,眼前的大地曾被无情的炮火裹挟,到处尸横遍野。
这场历史上最为血腥的战役,在短短的半年多时间里,夺去了二百万人的生命。这一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如今,我已经无法将它转换成一幅可视的画面。
Tips
出于对草原的共同热情,契诃夫曾计划与列维坦一同前往西伯利亚。《萨哈林旅行记》中记录的那趟史诗般的旅程,原本就是要和列维坦一起完成的。然而,列维坦不想让自己的情妇和她的丈夫单独相处太久,所以选择中途退出。契诃夫因此大为光火。后来,他通过《跳来跳去的女人》这篇小说,对列维坦进行了巧妙的刻薄。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