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缓缓切开我的内心(组诗)
2018-06-14张作梗
张作梗
秋天的安慰
秋天,雨并不是唯一安慰我的事物,
——尽管它的凄冷仍让我
怦然心动。在浮动的雨声中,
还有落叶、枯草、寂寥的寺庙,还有
慢慢冷下来的墙壁,
像针,连翩跳进一块破烂的布上;
它们没落的姿势与我的心境多么匹配。
我看到江水矮下去,
露出一块被夏天淹没的陆地。成群的
水鸟仿佛从水里飞出,还没找到
岛上的新巢,就消隱在无边烟雨中。
——这多像我的那些秋天泛起的欲念,
轻微地一闪,便了无踪迹。
然而我有自负的忧伤,有颓败的
高贵,有所剩无几的欢愉——足以
安放万物式微的尾声。推开秋风中的
篱栅,我看见白菜表情碧绿,
笔直地站在田畦上,紧抱着身体仿佛
为了免于内心被雨水淋湿——
这也是一种接纳安慰的方式,像我用
微笑涂抹着死神的嘴角?浮动的
雨水中,我看到被摘去果实的树,
一身轻松地走向更远的旷野,
而被衰败吹卷的行人和房子,摸索着
来到我的心中,要寻找到一个慰藉。
花房
露天花房的早上,
花藤上沾满风吹落的星光和
露珠,毛茸茸的,像一层
浮动的幻象。
蛐蛐的叫声一度给这些幻象缀上
五颜六色的花边——花房里到处都是
光线在奔跑,花瓣卸下嘴唇,
在那儿用香气祈祷;
后来,蜜蜂带来了远处的人声和山的
弧线。花房寂静下来,像一股烟,
回到自身的瓶子里。
——花房姑娘在洒水,
不同的花,有了各自的领地。
我目睹花房在时间中迁徙,
一些花成为我的听觉,另外一些,则
转变为我的嗅觉或视觉。
我站在花房里,又仿佛在别处行走;
缭乱的思绪是我的,
同时也是那些花朵的——
我轻盈得想消失,
而花房,正在成为消失的
一个巨大入口。
起风的夜晚
风像关不住的门窗,
哐当作响。
又像石榴内部结构缜密的火焰,
隐秘燃烧着,
被一层空气的皮包裹。
风:我写下一个不安的词,
写下瓶子内一只不停
碰壁的萤火虫。
我还写下时间被风吹成了不同的形状;
情人眼里,有一粒风的沙子,
至今仍在酿造泪水。
今夜,在风中我怀念被风
吹走的一切。钟声响了。
——钟声缓缓切开我的内心,
里面住着一个狼藉而温馨的过往。
今夜,新的风吹来了旧人,而不是
新事物;吹来的是怀想,
而不是瞻望——
月亮蓬乱的面孔上,也在刮风。
我听着钟声慢慢消寂,
像一只风之手,把撒出去的事物,
又一一揽回怀里。橱柜中,
碗不再翻身;灯光从墙壁上,
收回它摇晃的影子。
可是,仍有什么被不是风的东西吹着,
窸窸窣窣,像看不见的人,
走在空气中——
这其间,猫叫了三声,
狗吠了五次,
河里的水,跟着波浪,走了一夜。
土豆,松鼠,私房茶
一到冬天,他就忙碌起来,
——这个用落叶撰写墓志铭的人。
每一片落叶,都够他字斟句酌,
每一阵风,都把他刚刚写好的落叶吹跑,
他不得不又从头再来。
他曾冀望那只夏天窜入门洞的松鼠,
能把松针运来,
好让他装订这些落叶;
可是当夏天像爱人远去,
在难民一样溃逃的落叶中,
那松鼠只是一个倥偬的幻影。
写不完的落叶,一到冬天,
就挤破了他用于构思的大地——
他不知道用哪一片,才能写出他的悲苦,
用什么样的另外一片,
写出他破碎的命运?
然而,他不会扒开这远未定稿的墓志铭,
去刨出那颗带毒的土豆;
作为最后一个未曾腐烂的理想,
他要深埋心底,保留稀缺的毒性。
又一阵落叶吹过,带来雪的味道,
他的手抖了抖,
重又抓住那管如椽之笔——
当他把墓志铭写得像落叶堆满风的喉咙,
他转身进屋,
桌上的私房茶已冷如寒夜。
身体通道
常常,我的身体是一条供我遁逃的
隐秘通道。我公开从我身上消隐,
令那些追捕者无所适从。
我仍在与他们周旋,和他们从容笑谈,
但那是一个酷肖我的替身,
真正的我,
已秘密潜往他处——
多少次临阵脱险,
无数次死里逃生,
我都偷偷启用了身体的通道。
当我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现在尘世上,
他们大骇,
他们不得不重新修订通缉令。
于是新一轮的围剿开始。
于是我又公然从我身上消失。
——我动用了身上所有的替身,以致
最后我都分不清哪个是真我,
哪个是假我。
依托假象真实地活着,
从身体中遁逃又换一个形象
继续厮混在这个世界上,
这就是我成功脱逃命运追捕的方式,
尽管实施起来不免悲怆难抑。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除了生命;
那夭折的欲望只是消歇,
会有更多的欲望从繁衍中醒来,
以不同的面孔和存在方式,
一代代延续下去,永不衰竭。
除了生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个座位让你永远坐下去,
也没有一个罪愆会令你痛悔终生。
所有生长着的都会消失,
唯有能被感知但看不见的方能长存。
苦难击打着身体,直至将之毁灭,
然而心留下来像是不死的种子。
风洗劫了万物,万类故我,
消弭的是被用以佐证生命存在的表象,
那被掩埋的真相永在人间流传。
你祭奉了爱——对这不爱你的世界,
那爱将庇护你,把骨灰塑成一尊
不灭的雕像。世界美丽如斯,
除了生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死亡,
没有一条铺向永生的路,除了生命。
悬空
我匍匐在一小块云团上。
我抓住它的移动,
我抓住
世界的空。
现在,当我像热气球一样愈飞愈高,
我曾生活和热爱的大地,
转而成为我的恐惧、
我的深渊、
我的危险物。
我悬空有如一个自我制造的谜,
世界悬空有如我是这个谜——
我还能飞多远?
我倚赖的云何时挥发殆尽?
何处是我的葬身之地?
我停下而我的身体仍在移动;
我的身体停下而大地仍在移动——
光穿透这些移动,
成为我观察人类的方式和
角度。
我正在成為我自身的一个新的
观察方式和角度;
悬空使我站得如此高,
我几乎是在俯视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