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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是只椰子(外一篇)

2018-06-14海雨佛

四川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椰树梁先生椰子

海雨佛

三年里,并没有哪只椰子像各种罪名一样精准地砸中过苏轼的头。这真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因为老迈的他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压。即使一只椰子在他的身边落地,也不会让他想到“万有引力”这件事。通常他只是想想子由,朝云;想想黄州,惠州;想想一只蛤蟆如何吞咽阳光,一个心灰之人怎么化成不系之舟。想着想着,就不自觉地拥有了一种“万有引力”——这引力对万物有效,包括一只落地的椰子。

椰子在大地上受伤,苏轼便在米贵的海南,发现了最好的食粮。

一只椰子以一种自甘堕落、自愿破裂的方式为生活窘迫的诗人提供一份甘冽的供养。在我看来,其功德并不亚于递给释迦牟尼那碗奶粥的那位牧羊女以及那位牧羊女递给释迦牟尼的那碗奶粥。

苏轼当然不会忘恩,却偶尔会忘形,他得意地喝着椰汁,喝着喝着,一不小心自己就变成了一只椰子,然后把生命的绚烂挤给海南,滋养出了海南千年文化的盛果。

而站在一边的儿子苏过还很年轻,没有理会到一只椰子受伤、破裂的幸福。不过他的想法更加有趣:用椰壳给父亲做一顶好看的帽子。

“粗能”的苏过已经开始用心构思椰子冠如何制作,尽管他还不清楚自己将要做的这件事的意义:一,父亲很开心。这当然最重要。二,后果很严重。他无意中用自己的孝心和智慧把一种摔到地上的幸福升华为一种顶在头上的快乐,更为父亲苏轼变成一只椰子提供了一个惊艳的物化标识,然后被夹在中国文化史陈旧端悫的黄页里,化为一个生鲜另类的标本。直到今天,每当我们翻开那一页,仍然可以感受到一种仰止的高度和一种达观的态度在交叉、融合、灵动地跳跃。

此刻,我坐在椰树下,等着一只椰子或者一位苏轼砸中我的头。我对这种“还没有发生的事”感到兴奋和恐惧。我渴望一只椰子或者一位苏轼对我当头一击,让我瞬间拥有一种对万物有效的引力,而不用再依靠深刻的思考和深情的思念培植,不用再借助无敌的才华和无尽的苦难交合。

然而,这毕竟是小概率事件,我坐了半天,并没有哪只椰子撞击我的头——对于我而言,或者是机缘未到,或者是不合时宜;对于椰子而言,或者是碍于清高,或者是出于不屑。

我感到失望,同时也庆幸着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还没有发生。

我不一定具备这样的抗击打能力,很有可能被砸晕,如果只是想晕的话,喝酒也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我安慰自己说。

我站立起来,努力站得像椰树一样正直,虽然这种非常态的姿势并不舒服。然后仰望始终正直的椰树以及挂在椰树上的苏轼。

我总觉得人在仰望的时候会比平时都要高一些,我为了享受这种“高一些”带来的快感,所以才愿意时常抬起头颅。

显而易见,此时椰树比苏轼高,苏轼比我高,我比低头的我高。 而作为我们之中的“最高者”(据我所知,它还是它们棕榈科中的最高者),椰树如何实现自己再“高一些”的意愿呢?

哦,对,还有天空。为什么我总是忘了天空?它会仰望天空,而且一定会望得个“参横斗转”,望得个“云散月明”,望得个“天容澄清”。必须解释一下我用引号把这些词语制约起来的原因:它们是从苏轼的诗里采摘出来的,我只是暂时押过来借用一下,还会把它们送回苏轼的诗里,它们只属于苏轼。就像我买来一只椰子,吸干它的汁液,也不表示我拥有它,它只属于那棵曾经孕育它的椰树。

只是,我常常低头看到的是那些散落一地的词语、椰子和我,一脸茫然,记不清自己的来龙。

就连苏轼有时候也会這样,比如,有时候他会觉得海南才是他的家,而眉州不过是自己的寄寓之所。

他本该挂在树上,然后在合时宜的风中跌落……

可是我之所以来到海南并不是为了等椰子砸头,不是为了仰望,也不是为了制约某些词语的归属。我是来躲霾的,顺便也看看海南的苏轼和苏轼的海南。

我分不清瘴和霾的区别,感觉它们应该是一丘之貉。我的故乡被“霾没”了,我不想被终生“霾没”在已被“霾没”的故乡,我想让自己可以像蛤蟆吞咽阳光一样自由地吞咽空气,即使达不到苏轼所说的辟谷之效,至少也能有几天正常的呼吸。去哪里躲?我听到苏轼在海南说:无甚瘴也。我经受不住这赤裸裸的诱惑。所以,我才会来到苏轼的海南,并遭遇海南的苏轼。

是时候夸赞一下海南的空气了。来到它的地盘取悦它并不为过,更重要的是它本身可爱,的确值得一说:海南的空气,嗯,就像苏轼的诗和恋人的手。

它轻轻地抚摸我的肺腑,侵入我的魂魄。我却用手去抚摸眼前的第三者——一棵椰树,并妄想听到它的心声,感知它的脉搏。为了减轻这种移情别恋的负罪感,我还为自己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空气的生成,也有椰子树的功劳,就像海南文化的生长,也有苏轼的功德。

其实,苏轼在变成一只椰子之前,也抚摸过一棵椰树,并对其“心怀不轨”。

那时候他刚贬谪到海南,在路上他感觉自己恐怕将老死此地,所以来到这里打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一口棺材。最合适的材料当然是椰树,因为它正直,它宽厚,它的高度容得下先生的高度。椰树是智慧的,它用鲜美的椰汁对苏轼进行贿赂。当苏轼生命的艺术和艺术的生命得到了一种别样的润泽时,便再也想不起砍伐和死亡那些烂事儿。甚至傻傻地在椰树下摆出了一个“剪刀手”的造型,顺手剪去了内心的惶然和悲戚,于是整个海南回荡着一个快乐的声音:耶!这些“耶”就在海南扎根,木质化,长成新的椰树,结出新的椰子和另一些苏东坡。

当我贪婪的抚摸着椰树的时候,有人路过,好奇地问我在摸什么。我说:摸一种声音,一种快乐的声音。他呲牙一笑,然后冲我伸出了一个“剪刀手”:耶!接着转身就走,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听他的前一句,我猜测他应该是知音。听他的后一句,我断定他一定是知己。

可是,别走,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摸到了一种“莫嫌琼雷隔云海”的豁达和“岂与穷达共存亡”的超脱……

而我的这位知音加知己匆匆用他的“剪刀手”剪断了我的纠缠和我们之间的缘分。闪身走进了“东坡书院”。

“东坡书院”,就在椰子林下。这符合物以类聚的道理。

当然,我更喜欢它原来的名字:“载酒堂”。取义“载酒问字”,来求教的人都应该带着酒来。

在这里,千年前,经常上演着宋朝版的——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我有酒,椰子酒,我想听先生的故事。于是,下面的对话便理所当然地刻进了我生命的竹简。

雨佛:这是先生喜欢喝的椰子酒,故事呢?

苏轼:大家都想听朝云,你也一样吧。

雨佛:不,听爱情我心会疼。我想听友情,比如先生和章惇。

苏轼:为什么不听听军使张中?在海南多亏他照顾。他因为对我太好,结果被当权者知道,遭受贬谪致死,他的死我是有责任的。

雨佛:不用自责,一位热血的军人在闭塞的海岛,用生命的代价温暖了一个宋代,我相信他内心是荣光的、情愿的。不过先生所说的那位当权者就是您昔日最好的朋友章惇吧?

苏轼:你要不要听听子由?

雨佛:子由现在被贬谪雷州了吧?这应该也是您的朋友章惇所为吧?

苏轼:看来你是个拗相公,想必也是个不合时宜的。也许你自己觉得遭遇了某种背叛,不过人怕的不是被贬谪,而是自我贬谪。背负只会囚框灵魂,放下才能提升精神。

雨佛:您知道吗?不久之后,这位章子厚也会被贬谪到雷州,这就是报应。

苏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惟有醉时真,空洞了无疑。

于是,我醉了。一个自我贬谪者醉于载酒堂,成为一个载酒客,一个把椰子和岁月藏在肝肠里酝酿成心事的人。

毕竟我还放不下。我的醉眼在苏轼的周围总能看到章惇以及章惇那双红眼,不停地向他投掷着石头一样的罪名。

苏轼字子瞻,就被流放儋州,苏辙字子由,就被流放雷州,仅仅因为字形接近,好玩儿。朝堂上的章惇一定为自己的文人机智而得意,而不会顾忌千年后一个后生为此脊背发凉,发“章惇不惇,子厚不厚”的感叹。真不知道苏轼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在掌权之后怎么会对他如此刻薄。是政治伐异?是心存妒忌?或者另有玄机?

在对话中我听出了先生的责备,不想让我干预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

也许,我作为并不完全知情的第三者,根本没有权利对其中的任何一方施行道德审判。更不应该穿越时空,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先知的样子对一段历史公案做出无聊的剧透。

好吧,那就让我想想章惇的好处:如果没有他执着的排挤就没有苏轼人生的丰满,就连苏轼自己也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章惇的促狭还促进了海南文化的辽阔,让这个当时蛮荒之地的人们获得了暂时的相对的教育公平。是的,短短三年时间,苏轼就在这天涯海角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姜唐佐和第一个进士符确,以及一大批的才子俊杰。苏轼也在此几乎耗干了他所有的心血。

也许,文化在分娩的时候,难免有阵痛,怎么也镇不住的剧痛;难免会流血,怎么也止不住的热血。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说:椰子冠做好了!说这话的应该是苏过。

苏东坡和儿子苏过的诗集中各有一首同韵的《椰子冠》。相传苏轼的小儿子苏过以“纯孝”著称于世。在苏东坡贬居岭海六七年,年老体弱,物质和文化环境都无比低劣,二十多岁苏过远别妻小,“独奉先生以往来”,对于父亲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对父亲的性格和精神世界体察入微。知道父亲喜欢新鲜,总是变着法儿让父亲的生活和心灵获得更多的愉快。他记起父亲在京城做高官的一件趣事:弄出一种帽檐很短的奇异高帽戴上,赴宴出入,谁想一下竟流行开来,士大夫、学者们争相仿效,一时成为京城时尚。苏过就用椰子壳制出一种帽子——椰子冠,父亲很是欣赏……

苏轼戴上这顶短檐高屋、形状怪异的椰子冠,也就完成了他变成一只椰子的最后一个步骤。苏轼一生中拥有太多的帽子,而这顶是他最喜欢的——我这“半个配军头”有了它的保护,再也不怕“断送老头皮”了。

其实,再硬的椰子也经不起石头一样的罪名连续地砸,早晚会被砸破。只不过苏轼在被砸破之前,早将这人生看破。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

规摹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他分明在对围观的人乐呵呵地说:瞧,戴上这顶奇绝的帽子,我是不是就更像一只不合时宜的椰子?

对于这样的椰子,我怎么还能让笔闲着!尽管,在苏轼面前动笔是一件极其轻浮的事,我还是无耻地勉强写出有关它的简介:质地堅硬、腹中饱满、内心柔软,把人世赋予他的苦难统统接纳,酝酿成了醇厚的风味、豪迈的气质、奇绝的诗文。其特点,甘,温,饮之易醉。别名,树头酒。

于是,我更醉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正搂着一棵椰树,树上挂满了椰子,也挂着苏轼和我。

树上低头俯视的我和抬头仰望的我对望着,彼此怜悯着,惺惺相惜着。椰子和苏轼则成了安静的旁观者。

几个人结伴从我的身边走过,其中有个人指着我对身边的人说:看,这就是那位“摸音者”,呵呵。

这次,我什么也没说。当我用目光送走这位“知音者”时,风却为我送来一场太阳雨。

太阳和雨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在此刻,把最好的它们赐予我,并示现给我:人生,也有风雨也有晴。这,才是我的《定风波》。

那么,归去。

我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噗通”的一声,应该是一只椰子落地了。

我,没有回头。只摆出一个傻傻的“剪刀手”的造型,轻说了声:耶。顺手剪去了我的依恋和不舍,而任由我的那声“耶”落在海南大地上,扎根,木质化,长成新的椰树,结出新的椰子和另一些我。

我要离开海南,去寻找我的心安之所。

我知道,我的每一次离开、寻找,其实都是一种跌落。

梁疯子种树

从阴冷的清崇陵地宫中走出,又在火热的夏日下站立良久,一寒一曝,这种炎凉的转换就如同我所经历的世态。通常面对这种情形,我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从亲历者的状态脱离,站在一个观照者的角度去审视和思考。幸好崇陵有树,我急忙走在树荫下,接受它的庇护。

这是一棵松树。它不像我,无论面对烈日还是风雨,它都不懂退缩,只一味傻傻立着。

使命感会让人有所担当,树也不例外。它显然不认为自己和伙伴们仅仅是在庇荫一座陵墓。从它英挺的身姿可以看出它把自己当做了这个王朝最后的守护者。

它是倔强的,明知自己无法阻挡时光的流逝,却始终不愿承认它所能守住的只是这个王朝投射在历史长河中的一道背影。

我冲着眼前的这棵树抱拳,除了称谢,也为这份难得的执着敬佩。

它卻自顾自地照看着它的领土。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与这位理想主义者直接进行深层次的精神交流,便顺延着它的目光去照看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并想从此找到一个切入点、一个共同的话题来套近乎。

我的思绪主动搭讪的是它的种植者——梁鼎芬先生。应该说没有梁鼎芬先生,这里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树,偌大的皇陵就会沦为一座荒冢。

得知这些当然不是我为游览崇陵做的功课。事实上知道清末有个梁鼎芬,是源于一个很有意思的爱情故事,而梁鼎芬不过是这个故事里可怜的配角。后来我翻阅了与此相关的大量资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孤陋寡闻。

原来这位梁鼎芬先生是晚清非常重要的几个文化人物之一,更是赫赫有名的一代帝师。而那个爱情故事历史上也确有其事:有个叫文廷式的人是梁先生的好朋友,梁先生凡事都喜欢和这个人商量,自己外出照顾不到家时,还把夫人托付给他。结果这位文廷式居然暗渡陈仓,后来干脆和梁夫人明目张胆地过起了夫妻生活。而面对这些,梁先生居然也听之任之。

我想这样一个公案之所以被作者演绎成一段赞颂浪漫的爱情冲破了封建礼教枷锁的故事,是因为有些历史学者推测文廷式和梁夫人很可能从小就青梅竹马,由于种种原因没能结合,内心的情愫却始终未散,后来在梁家偶遇,属于旧情复发。更有甚者认为由于梁先生和那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样都属于性无能者,夫人的红杏出墙当然在所难免。

如果说前者尚属于浪漫的臆测,后者就完全是恶毒的诽谤了。

我想,对待一个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判断不应当脱离那个时代,如果我们仅用今天的性爱意识去衡量古人的道德标准,后人又该怎样评价我们?我们又怎能够确定今是而昨非?更何况关于梁先生性无能的推断完全是无中生有,一些学者已对此做了考证和辩驳,这里就不再多说,更不必多说。

但是整个事件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由和伦理的搏斗、爱情和友情的角逐,这也正是我感兴趣的主要原因。或许我是个守旧的人吧,总觉得文廷式这人不够地道,无论如何他都辜负了一个朋友对他的信任!而相比之下梁鼎芬先生的所作所为更让人钦佩,面对朋友和爱妻的双重背叛,他选择的不是仇视是默默的祝之以福,不是报复是暗暗地还之以德。

有例为证:

很多年以后,那位前梁夫人剩下自己孤身一人,穷困潦倒时,不得已又找到了梁鼎芬。梁先生公服着身,待之以礼。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把所有的大门都打开,让自己的厅堂像自己的心胸一样坦荡。得知对方的困境时,他二话不说,转身走入内室,出来时手捧一杯热茶,放在桌上,抱拳离开。那女人端起茶杯,发现杯底压着梁先生大半生的积蓄——一张皱巴巴的三千两的银票!

女人手一哆嗦,水有点烫。烫没烫着她的心?

那女人有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们不得而知。而看着女人伶仃的身影渐渐远去时,躲在一边的梁先生又会是怎样的眼神啊!?

那样的眼神想想都让人觉得酸悲;那样的胸怀想想都让人觉得自卑。

这个故事于我而言,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让我了解到那个时代还有像梁鼎芬先生这样的人,他遭遇背叛,却从不说关于此事的哪怕一句怨言和关于朋友、妻子的一句坏话,而是选择了一种高贵的沉默。这种沉默告诉我们什么叫纯爷们儿。这种沉默还具备了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赢得了后世的尊重,至少让我这样一个后生一生都愿意用先生两个字来称呼他。不因别的,用我们老百姓的话说:就为这个人有良心。

当然,他不仅面对背叛的朋友和妻子如此,面对一个即将崩塌、甚至已经崩塌的王朝亦如此。

青史作证,我眼前的这棵青松亦可作证!

当时做为逊位的条件之一,民国政府负责完成清崇陵的建造。而在契约中大清一方认为皇陵上种树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疏忽了种树这一条款。民国政府官员合同在手自然不会再为一个已经结束的王朝的一座坟来浪费资金。这时的他们板起面孔做起了守信者,义正辞严地成为了具有契约精神的人。

没办法,堂堂皇陵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虽不成体统,但是整个王朝都完蛋了,谁还在乎坟头有没有树?

有人在乎,至少还有一个人在乎,这个人就是梁鼎芬。

梁鼎芬为官正直清廉,靠他自己的钱来完成如此巨大的工程根本不可能。也许他的钱只够买一辆驴车和几十只酒坛。于是每当冬季来临,雪花飘落时,总有人看到一位老者赶着一辆驴车,出现在崇陵与京城之间的路上。

车上载着的几十只酒坛子不时因为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驴子蹄下打着滑,鼻里打着突突。老人回望一眼光秃秃的崇陵,长叹一声,伸出冻红的双手,接着飘落的雪花,喃喃着说:这次还要靠你了。

雪当然不会只落在老人的手心,也落在他花白的发辫上,让花白渐成纯白。有些则落在那些没有封口的酒坛里,和先一步静静聚在那儿的雪会合,揣度着自己的价值,打听着自己的去向。

京城到了,清朝遗老的朱门一扇扇地被叩响,这位老人不停地抱拳作揖,说明这是从崇陵运来的雪,让对方花钱来买,他要用这钱来种树,好给“光绪帝”遮风挡雨。有些人凭着仅存的良知被老人所感动,拿出一些钱来。有些人则认为这是无理取闹,拒不出钱。这时这位刚刚还彬彬有礼的长者,瞬间就会发飙,跳脚破口大骂,引来不少围观者的纷纷议论、指手划脚。其中有得知梁先生是为了给崇陵种树才如此做派,就也附和他指责对方,连驴子都不甘寂寞地大叫起来,朱门周围顿时围得水泄不通。遗老们都知道这位素有梁疯子的“美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无奈之下也只好拿出钱来“破财消灾”。然后骂一声疯子,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关上大宅门,落个清静。

这时,酒坛里的雪都化了,是被一种通透的温暖所感化的。他们随便将其倒在深深庭院的竹根、梅下,却不料想受此滋润的梅花来年竟格外香艳、精神,竹子也分外清直、挺拔。

尽管扬长而去的先生的袍子里装满了银子,却仍施施然地甩出两袖的清风。他才不会介意“梁疯子”这样的称呼。我们不妨来看看这位疯子的一些疯事。

中法战争时,李鸿章委曲求和,梁先生以六品编修竟弹劾一品大员六大可杀之罪,反被降职问罪,随即辞官出京,这才给了文廷式可乘之机。

光绪三十二年,被张之洞举荐入京,又当面弹劾慈禧晚期宠臣,指斥庆亲王奕劻受贿,同时还弹劾直隶总督袁世凯,说他“權谋迈众,城府阻深,能陷人又能用人,自得奕劻之助,其权威遂为我朝二百年来满、汉疆臣所未有,引用私党,布满要津”,连张之洞都吓了一身冷汗,怕被其牵连,结果,再次被贬。为此在崇陵种树期间,遭袁世凯派刺客刺杀复仇,匕首逼胸,梁先生毫无惧色,慷慨陈词,竟然感动刺客自行逃遁去了。隆裕和光绪合葬那年,大门要闭时,一个老头一瘸一拐突然冲进地宫,众人连忙将其拖出,原来是梁先生要以身殉葬。后来他还命家人在陵寝不远处,买了片地,作为自己的坟冢。

最有意思的要数他和章太炎先生的趣事。章太炎先生一代狂人、大儒,骂慈禧、骂光绪、骂孙中山、骂袁世凯、骂蒋介石,他们都对他无可奈何。一次和梁先生辩论,梁先生认为章先生的言论是忤逆不道,二话不讲,命人扒掉裤子,揍了再说。据说后来,章太炎先生虽然辩才天下无人能敌,一听说梁先生来了,立即“高挂免战牌”。这里与其说是狂人和疯子的较量,不如说是两种文化观念的冲突。当两种文化发生冲突时,至少有一种文化在疼,就像梁先生打白的手掌和章先生被揍红的屁股。哈哈。

这些惊世骇俗的事真是疯子才做得出来的疯事;这些合理守节的事居然成了疯子做的疯事。其实也不足为奇:身处一个扭曲、怪异的时代,你秉持原则,或者正常一点反而会被称为疯子。

也许我们该诅咒那个时代,应该去拆掉那个时代的旧建筑。却不知为何,在新的社会生态正搭建时,看到在旧的摇摇欲坠的社会瓦砾中的苦苦支撑者,我们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扶持一把。常常是这样,那个旧建筑越可恨,那几根苦撑的朽木在自己的心中就越可敬。

有人会说,一个新时代就要来了,到了见风使舵的时候,你还在坚守自己陈旧的信念,这应该算食古不化吧。我却以为,如果历史的进程中只有顺应者的鼓噪和呐喊,而缺乏坚守者的沉默和长叹,又何来的壮阔波澜?正是有了后者,篇篇青史才不会沦为腐朽发霉的一堆故纸,从而散发出流传千古的芬芳;正是有了梁先生这样的人,棵棵青松才不会沦为偏居一隅的一片顽木,从而树立起万年不倒的丰碑。

一定有一些东西可以无视朝代的更迭,新旧的替换,始终能撩动人的心弦。比如其中最难做到、也最易流传的是这个“忠”字。无论到了哪个时代,忠于自己的友情、爱情、操守、职责等等,所赢得的尊重都会超越这个时代。

时间会剥离诸如政治立场之类的一切杂质,最后只剩下文化良知在历史长河中绵长地延伸,直达道德之本、天地之根。远的不说,我们还可以看到与先生几乎同时的辜鸿铭用流利的英语怒骂时翘起的小辫和王国维以疲惫的身躯跳湖时翻动的青衫。

正是有了他们,让我们对一个可恨的时代有了几分可敬的念怀。

所以今天的我站在树下观望时,仿佛就能看到春来时先生的驴车载满树苗,一次次地向崇陵进发。当逶迤的小路上留下的蹄印和车辙被扬尘涂画得模糊漫漶时,滴落在历史画板上的忠诚和坚韧反而愈发地清晰深长。

于是,崇陵绿起来了。

于是,我站在了树荫下。

我想先生树起的不只是一棵棵青松,还有正直和良知。而树荫庇护的也不止是崇陵,还有一个在茫然中迷失并企图逃避的我,以及无数个和我有同样感受的后生。

但是,先生毕竟去了。

据史料记载,先生的墓就在崇陵的附近。此时的我再也无法在树荫下逃避。不想打听,仅凭着感觉向忠良走去。

或许是高估了自己对忠良辨识的嗅觉,或许是自己迷失太久,忠良对自己产生了一种疏离和陌生感,又或许是荒草掩盖了萎缩的忠良所在,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孤独的坟冢。越走就越彷徨,感觉自己成了卡夫卡笔下《城堡》里的那个年轻人,明知道城堡存在,可就是无法靠近和进入。又像是自己一直困在一座城堡中,急着摆脱,却找不到离开的门。一圈旋风在我身边打转,它心怀不轨,自己迷失了方向,还想把我也给转晕。

这时手机响了,是一起游崇陵的朋友找不到我,着急了。

看来这次没时间了,心想:可能是机缘未到吧。

坐在回去的车上,心里空落落的。

人就是这样,总说自己没有时间,时间就在“没有时间”的苦笑中流逝了;总说机缘未到,机缘就在“机缘未到”的叹息里消失了。于是在苦笑和叹息中荒废了自己的人生。

回头再看一眼崇陵的青松,心里暗暗发愿:如能再来,不会再找任何借口,一定要寻到先生的坟冢,拜一拜。最好能给先生的坟边种一棵树,给自己的人生和先生的坟冢增一点绿意和生机,让它作为忠良的标识,顺便也给将来茫然迷失的后生指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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