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气场(八章)
2018-06-14闫振华
闫振华
佳县民歌
走进佳县,漫天都飘荡信天游的歌声:
一碗碗羊肉一疙瘩糕,
你还说妹妹心不好。
三斤斤葡萄一袋袋枣,
小妹妹的好心我知道。
农家四月,山谷山梁山坡山洼到处是农人扶犁耕种,跌宕回环的喝牛声伴着那些山曲信天游。那原汁原味本质本真的心声,把人陶醉得情摇意荡。
黄河边的陕北佳县是民歌之乡,她古时喊山一样吼出的《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震撼了东方。她20世纪由农民歌手李有源唱出的《东方红》又受到世人旋风一样传唱。
——这是民族人文的气场!
一个地方能诞生这样重量级别的歌,她的后辈能不吐气扬眉!
现在旭日冉冉升起。四月的背洼洼,染红了山丹丹;四月的阳畔畔,浸紫了野地丁。大地朝阳,姹紫嫣红呀!远处,一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那一刻,黄河畔山川河谷栩栩摇曳的亮红的色彩,烁疼了我的相思。
陕北高原的形态
撒上一把黄土飞上天,
信天游永世唱不完……
天之高焉,地之古焉;人之淳焉,歌之厚焉!陕北这一片亘古如斯的高原哟!
在馒头似的山顶眺望,山梁纵横,沟壑连绵,数万个馒头似的山头簇拥着起伏着,一波一波推向无限的辽远。一波一波,像是凝固的海浪。
那些远远腾起的山尖是远方驶来的船么?那些深深浅浅凹陷的沟壑是波谷浪壑么?
暮霭沉沉,岚气苍茫。
红彤彤的高粱就在这高原山洼上长出来。
粉楚楚的荞麦就在这高原山坡上长出来。
黄灿灿的糜谷就在这高原山畔畔山窝窝长出来。
寒霜侵袭,沙尘肆虐,三月干旱的春,六月漫长的夏, 大自然惨烈得如此悲壮。陕北贫瘠的土地以宽大的胸怀容纳它们,以近乎榨干的心血哺育它们,便长出种类各异喷香扑鼻的庄稼,长出茁茁壮壮、茂茂腾腾的一种信仰和精神。
那些高粱荞麦谷子豆子玉米南瓜长在高原的谷雨芒种酷暑秋露中,也镌刻在陕北农人那一道道额皱中。也常庄严地挺立在我的梦境,在我五月的甜梦中嘎嘎拔节咔咔抽穗。即使在歧路忧郁迟疑中,我的眼前也常变幻浮现出那些芬芳摇曳的庄稼。
走进高原,就走进高原生命的河流。你看,八月的高原到处流淌着糜海谷浪,流淌着玉米黄豆醉人的芳香,也澎湃着高原子民稔熟丰年的喜悦和激情。
我知道,我就是高原上的一颗种子,只有播撒在高原的土壤中,我才能萌发抽芽,含苞吐艳,虎势势地长成一秆高粱一蓬豆菽。山风吹过,我才会摇啊摇,最后变得颗粒饱满,成熟。
民歌如风
民歌似水,民歌如风。
我爱陕北民歌,那是最本质最真诚的声音!浑厚旋律,凝沉韵味,唱出劳动者最朴素的情感。
我的老家,是民歌的摇篮!那儿曾唱出《东方红》、《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两首最美的信天游经典——那是古葭州,我毫不怀疑秦风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简直就是写我的故乡的。那里石头山围拢的铁城,是她的标志;石头山下的三川三镇,苍苍的兼葭延绵小河两岸,是她的根系;那里像芦花一样飘来荡去自由的信天游,是它的果实。
被黄河水洗礼的故乡的父老最懂得感恩。他们知道阳光带来的温暖,雨水带来的甘甜!曾经,在夜幕幢幢的黑暗中,他们肩拉着犁踉踉跄跄,如豆的汗珠和进黄土。曙色微曦,黎明破晓,地平线在朦胧中变幻,突然红日拉开漫天金黄,分田分地,一头头牲口拴给了自己……那心脏剧烈跳荡着,心声怎能不由衷地流溢出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在黄河边长大的故乡的兄妹,最懂得靠自己的双手,拨开千重雾驱除万重浪,在风里浪里摇动桨橹,在风里浪里穿梭行进: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支船,九十九支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来扳!浑厚苍凉的悠悠长音,浸润了黄河边一代又一代人。
生于斯长于斯的子孙们啊,正是吸纳着这民歌的乳汁,才翻过了一道道山趟过了一道道水,一辈一辈摇橹不止,划航不止,倔强昂扬不止。
我在老家葭州黄河边,一次次抚摸民歌,陶醉怀想,虔诚地遥望。渐渐地,我看见了那些根——那些在黄河岸边盘根错节的根。那一刻,我的古老荒芜纯朴粗犷的高原,那些民歌,像一张亮红的剪纸飘呀飘,以它宁靜的力量,放逐压抑,放逐舒卷,放逐浩阔,放逐憧憬。从四面八方穿透我的心灵、血液和信仰!
蓦地,大风刮过,我看见远远的黄河上,又摇过一橹船影。
黄河壶口风涛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是谁在那深邃的秦晋峡谷,以浑厚的歌喉,咏叹出了孟门山黄河的狂风巨澜惊涛裂岸?是谁在那亘古如斯的大千流域,用铁板铜琶奏响黄河气势磅礴的裂变震颤?
我想那诗仙李白,一定到过黄河壶口。醉微微飘飘然间,就在黄河西岸那么朝北一望,硬生生地就看到了那幅无比巨大的风景——疑是九天涌来,滔滔不绝,瓢泼而下,天造地化,仙家妙笔:吞天吐地的滚滚黄流,上游七八百米波涛汹涌的宽阔黄流,呼啸着,旋转着,挤压着,突然急剧收缩、收缩,收至三五十米状若一束壶口,野马狂腾般的凌空倾泻一下冲入无底深渊……
惊涛裂岸!那是一道深深嵌入秦晋峡谷的龙漕。那是野性的昂扬炽烈、野性的不屈豪迈。那是东方一个古老民族开创的最新颖鲜美的神话。
那是任何超常的想象力都难以网络的伟大风景!
哦,一杯美酒醇香绵长!我明白了,我想我们的诗仙在半酒半醉半仙中,早已读过先他二百多年前北魏那位郦道元、那位同样大手笔者的杰作《水经注·河水》……
醉了酒的诗,才会一身孤傲一身粗粝、一身超然一身飘逸;才会如此龙脉相袭大观大气;才会旷古地腾激起黄河壶口之上那一道“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浚波凸叠,浑洪贝怒”的亮丽虹彩。
黄河古渡
在遥远而神奇的女娲补天、夸父逐日故事中,你就挺立在我的视野。
汹涌浑黄的不驯服河岸,篆刻着一章章古渡口的历史。泥迹斑驳的老船,天老地荒,渡去荒村人多少走向外面的蓝梦,又渡回多少游子匆匆归来故乡的心!
《山海经》的神话在这里沉浮出没。
黄河滩棕褐色的滩地上,脚印一行一行,聚向古渡口。
来来往往,苍茫岁月中都是羁旅者的寻觅、挣扎和期盼啊!也有他们的遗骸,悲怆和厄运!
我只记得那位老艄公,凸大古铜色额头,总是汗津津的汗水,抑或是浪涛激溅的水珠。双桨划在风浪里。吱嘎嘎——吱嘎,就穿过了波峰浪谷。坚韧,勇毅,不屈服,不退让,那就是他吧,就那样伟岸地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剽悍的烈焰笃舔高原,河水瘦了许多,河滩龟裂开一道道口子。古渡依旧,老人依旧,涛声依旧!迅疾的阴雨浩劫高原,大河澎涨许多,加宽的河岸淤泥稀湿松软。古渡依旧,老人依旧,涛声依旧!
只有一次,在我跟随父亲漂渡大河的一次,我清楚看到老艄公脸上掠过的疲倦笑意……可就这仅仅的一次,已足够我在以后峰回路转的日子久久咀嚼回味!
每次,我的耳畔就响起“黄河谣”:黄河长,黄河宽,我家住在黄河岸……
春之声
是谁说,天气澄清。
二月,塞下的榆花在凛冽中开了。拐曲虬蟠的枝桠,满是稠密花朵,黑中透红,红中泛黑,黑红包裹的花,坚毅坚韧,微微暖风舒展了容颜,淳朴得就像那些山民。
二月春风,像是一缕一缕音乐给人世一种流动,一种醒悟,一种梦幻,一种奔放。
是谁在感受岁月的美妙,是谁在弹奏初春的旋律?
《诗经》说桃花“桃之夭夭,烁烁其华”。榆花则是默默的,先叶开花,不经意间,就在风雪的北方迎春第一枝!
吐着火舌,若燃烧的炭火。
一朵花,就是一朵焰火似的光芒;一簇簇一树树的花,就是一团一团焰火的光芒!
那些榆树荫隐的村庄,一年新鲜一次,年年岁岁,在春之声中鲜亮。把古老和深邃,锲与其中;把热烈和宁静,齑碎收藏。便累积起岁岁年年的厚重。
二月的榆花开了,塞下兽皮似的大地,树皮似的大地,苏醒。澄明季节,几番风雪,榆花怒放,不久奉献你一树金色榆钱。
你用生命悄悄诠释塞下山野的晨曦。
昭苏草原
七月,昭苏,一望无尽碧幽幽的野草正长着青春的疯狂。一望无尽的金灿灿的油菜花正澎湃着年轻人的爱情,
草原的风潇洒浩荡。
草原的风浓烈芬芳。
草原的蜜蜂嘤嘤嗡嗡一派繁忙。
草原的雄鹰,扇动巨大羽翼,掠过天山,在天宇翱翔。
我七月的昭苏呀,你湛湛之天,茫茫之原,辽阔得如此壮美!那漫漫缈缈的绿,一直在阳光下变幻,扩展到朦朦胧胧的天际 。
我遥远神往的原始大草原,我终于走近你,和你相拥。
那时,你该有多遥远荒涼。唐代《塞上曲》云:“紫塞三春不见花”!就在这荒原上,公元二千多年前,汉代,走过娇娆的女性——细君公主、解忧公主和亲乌孙王,从长安皇宫到遥远遥远的边疆,乌孙铁骑一片欣喜若狂……
今夜,我,一个汉族后代,在昭苏城广场的雕像前徘徊瞻仰。草木浸润清香,霓虹五彩流光。我看到我远古的先祖、乌孙人尊称的“国母”,温情含笑向我走来。
漂泊在南方
离家的孩子流浪在外面,
没有那好衣裳没有好烟,
好不容易找份工作拼命把活干,
心里头滴着泪脸上装着甜……
那一首如踏板的歌哟,总在你的心上亲切地汩汩流淌。因为你也曾经离家,曾经在南方流浪,曾经拼命挣钱拼命把活干,曾经心里滴着泪脸上收起人生那一把把辛酸……
那个南国的冬季很冷,你曾站在那条阴冷的大街,举目憧憬,出神凝望。远方,远方是一个遥远的梦!
你的生活风帆像荒凉野渡那只孤舟一样被遗弃搁浅了吗?
贫穷故乡留给你太多的苦涩和屈辱,留下太多的锁、太多的羁绊。
你必须在往日的血与火,汗与泪,生与死间重新开始选择。把生命的羽翼翱翔长天。
自由的南方,没有谁会围堵你!南方是你展示个性和才智的地方;南方是你积蓄财富躬耕拓荒的地方;南方注定成为你生命跋涉的旅程。
大吊塔,立交桥,广告牌,高层建筑……
乐舞广场,霓虹灯,迪斯科,吉他……
一边是陶冶和引诱。一边是庄严和卑鄙。
纸醉金迷的黄昏陨落在你沉郁的眼中,苍老古朴的故乡充实滋润着你生长的情绪。骚动的社会莫名其妙煎熬你的狂野,悄然的渴慕又扬厉开你激进的幡旌。
你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在那些挣到钱的日子里自豪和呐喊。
你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在那些挣到钱的日子迷惘与沉默。
——杏花,春雨,江南!南方的杜鹃深情婉转:“归”,“归”!
归来的日子如期而至。久违五年的黄土地呀,你回来了!谁能忘记南方那些甜的酸的苦的咸的涩的履历啊,谁能忘得了故乡那些粱峁沟壑老柳树山丹丹啊!
你的热泪夺眶而下……